明仪郡主过来时,他一心盯着已在打蔫儿边缘的杜鹃花思忖, 即便察觉到了脚步邻近,也没应声。
檀允珩看着陆简昭双手抱臂倚墙站着,心底轻嗤一笑,一双不笑的桃花眼中冽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景,人心往往经不起折腾的,小将军自然不例外。
不然人怎么会站在这儿。
杜鹃花表意人人皆知,深意人少知,是希望,给人希望,浇人心智。
檀允珩送母亲的杜鹃,陆简昭上门那天晚膳后也可以送,可她偏选在用膳时,就是做给人看的。
陆简昭的心悬起落下,翻来覆去的,从她直接表明心思,到此人默默在心中咀嚼她,明着拒绝他,恰能说陆家世子是个不为世俗所动的儒雅君子。
可惜再儒雅的君子,也架不过她真性情。
欲擒故纵的戏码不能长久惹人心,她什么性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开始就在陆简昭面前一览无余。
她精明利己,算计对方,甚至不遮掩危险,她就是这样用真性情换真心的人,得到陆简昭的喜欢一定是人发自内心的对她的欣赏,不会是旁的。
陆简昭不言,她便不再语。
人没想透彻,那是她做的还不够多。
午后炎热,不远处的樱桃散着淡淡果香,混着近处沁人心脾的杜鹃花香,在一阵热意风袭过来后,空气中萦绕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微妙,簇涌着拥琴自扰。
风渐渐,花摇摇,香意浓,陆简昭却嗅到了不属于樱桃和杜鹃的清香,可他过来时,偏房后并没染指其它,那又是什么。
他心中莫名的情愫犹然发酵,右手环在左胳膊上,指尖猛地一缩,冲破了他不愿为难自己去想想不透的事,支配着他漫无目的地去寻求一个未知答案。
檀允珩像个局外人一样静静看着,陆简昭神色沉稳,淡如止水,她无法参透,却深知其心。
从她有意为之让陆简昭头一次看到她抱着一盆杜鹃花坐下,这人眉眼平静缓和,似胸有成竹的一抔温水;这次趁着午时明目张胆站在她种的杜鹃花前,眉眼依旧,却似烈火沸煮开水,早融化了那方裹着霜寒的早春晨雾。
二人相持不下,只字未言,却在一路小跑,琐碎的脚步声踏进偏院那刻,二人目光才行重叠,短短一瞬,一个眸色算计化为乌有,如阳照清水;一个寻觅琴音断然掉头,似月色静止,一前一后走出房后。
从府衙门口碎跑过来的衙役,下意识去东偏房外候着,却看到两位司昭大人从房后一道出来,没顾着多思,一道施礼后,急忙道:“两位大人,长公主遣人来禀,三公主没了。”
这下不仅檀允珩心中一惊,就连陆简昭心中也猛然慌了一下。
三公主怎会突然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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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傍晚,临近她下衙回府,就被长公主派人来接,让她和陆简昭一并前往三公主府上,说是一同断断三公主命案。
二人匆匆往三公主府去。
彼时,三公主府的下人全被圈在院子里,不得自由行动。
正堂上,三公主的女儿南伊忱得知消息,急忙告了假,从工部赶回家中,儿子南霖忱也后脚从宫中回来,二人身坐同侧太师椅,目光仇视着对面那位无缘无故改了执拗性子,从庄子上搬回来的生父,闻琅。
正座上自然坐着的是端蕙长公主。
按南祈惯例,公主身死,无论生老病死还是奸人所害,宫中都要派人来验尸已确清白,并且尸身要放置在冰室里静置三日后,方才出殡,期间若有子女心疑,可求尊贵之人上堂,评理论事。
南伊忱和南霖忱当然心疑,二人母亲身体康健,在闻琅回来之后,说没就没,可见他们这位父亲,一定怨死了母亲一意孤行,让子女改姓。
所以二人宁愿请来并相信一个从来跟三公主府不睦的长公主来坐镇,也要好好审一审二人所谓的父亲。
闻琅在二人注视下缓缓张口,平静诉说:“我不会杀你们母亲的。”
南伊忱讽哼一声,自家里,也无需怒不露色,此时此刻她和哥哥,只是两个失了亲娘的孩子,何谈理智,她‘啪’一声,重拍着身侧的小的四仙桌,声音在正堂上如雷贯耳,愤怒道:“你说你没杀,我娘却真死了,谁信啊。”她手指着闻琅,“就是你恨意滋生,觉着我娘就该围着你转,拿不到和离书,心中不快,这么多年蓄谋,只为时机一到,取她一命。”
她不信,南霖忱更不信,母亲好端端的,素常没个小病痛的,突然死去,必有蹊跷,“你娶我娘时,瞧上的是我娘貌美如花;你弃时,过不了心中那道坎,觉着家中子女只能随你姓,你负气离去,连子女都不曾留恋,可有半分思虑过我娘的处境,皇室丑事,百姓不知,剩下高门不知真相,谣言相传,你可倒好,躲在消息闭塞的庄子里逍遥自在!”
南霖忱双手紧抓着椅柄,索性说个痛快,“要时,百般呵护,千般好;心气高时,弃如敝履,只留我娘在你给她打造的囚笼里。”他手关节重重敲在四仙桌上,声音沉重,在空荡的堂上回声犹耳。
“我娘为何会把庄子消息封闭,你出门名门,幼年启蒙,你会不知?只是不愿去想,不在乎我娘待你情深意切,只在乎你自己的心气不容践踏!”
檀允珩和陆简昭赶到,刚巧听到这话,二人也没打扰到这段谈话,顺坐在南伊忱这侧太师椅上,只有高堂坐着的南嘉景注意到二人过来。
南嘉景双手覆在腿上,鼻息轻叹,她上段姻缘也是吃过苦的,现在都过去了,旧事她不愿重想,君子凭迹论心,闻驸马此番回府,授珩儿意,本着想让闻驸马借着三公主南晴旻对其爱意,套话出来,话得没得到,容后再思。三公主府即便跟她有过节,她也会为南晴旻秉持公正的,同身为女子她不愿看着高傲之人死的不清不白。
皇宫仵作已前去冰室查探,想必很快就有结果。
等三公主的两个孩子发泄完,她才开口,不是长辈,只是座上宾,住持公道来的,“待会儿仵作会出来,你们母亲是否他害会水落石出的。”说着,她侧了侧身子,朝着闻驸马,闻琅此人,她未出阁前,只听过,先皇跟前炙手可得的红人,忠心护主,天地可表。
天不怒英才,英才气性傲然,她不是男子,道不明为何闻驸马会介意子女随着皇室姓,自心谴责,放不得明面。
南嘉景要问的是另外一件事,“听闻驸马回府不久,三公主突逝,闻驸马倒是说说,三公主如何死的。”她接到消息后,赶来,就是三公主的一双儿女检点闻琅,但事情还是要问上一问。
檀允珩看了她左侧坐着的南伊忱,面显怒色,目光紧盯着对面闻琅,是不是三驸马下的手笔,尚未可知,但身为一个女儿,自己的母亲突然去世,无人可冷静自持。
闻琅为人处事不容置喙,正如南霖忱所言,爱你时千好万好,弃你时,子女也是多余,到头来心中还会谴责,子女从未来看过。
心有坚守不错,错在面对子女指责,桩桩件件,都是罪过,除了一件尚未定夺的三公主死因。
她母亲让她和陆简昭过来坐着,也是替这么一双失了母亲的人撑着,不全是为了三公主死因,毕竟南伊忱官居四品,不是个吃素的,南霖忱久居深宫,身为皇子,见识过朝堂上尔虞我诈,家事也是游刃有余的。
檀允珩身子往后靠坐着,朝右挪了一下头,看了眼陆简昭,似用眼神道:“三公主有子女,是个会为子女谋划的,况且一双儿女都不曾成家,不会为情爱寻死觅活的。”
陆简昭母亲的事,到现在还没水落石出呢,别府上的事,他才是个不知情的状态,情爱一事,他不曾有过,不能一概而论,但明仪郡主身为百姓父母官,不会包庇他人,亦不会说谎,他信。
只见他眼微敛了一下,仿佛在回“他杀。”
话落,檀允珩没笑,心却明了。
陆简昭不止完全相信她所说,而是相信她。
二人一道挪视线看着闻琅。
闻琅自己的一双儿女在仵作没来之前,一度指责他,他对此深感无奈,重重一叹,坐在太师椅上朝南嘉景拱手作揖,“殿下,晴雯当时正与草民争吵,突然倒地,叫了大夫,于事无补。”
那会儿,南晴雯几乎失去理智,质问他道:“闻琅啊闻琅,你扪心自问,当时是你非我不娶,我才嫁给你,喜欢你,自诩得到了一切,日子舒坦 ,转头告诉我这是过眼云烟,该忘即忘,你可知天下事若都能相忘于尘世,又怎会有你近日登门呢。”
南晴雯哼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公主府的庄子,都是公主府的眼线,陆家世子找过你,你便回来了,我猜他肯定给了你致命的诱惑,不然像你这样的人怎会轻易回府,既然这样,我们也两不相欠。
你和陆世子之间的交易我清楚,我为一双儿女铺路,你们也清楚,何必淌浑水再来问我呢。”
南晴雯承认了,就是她派孙萍前往甜香街卖弄,那又怎样,天底下哪个当母亲的不愿自己孩子前路坦荡,路上碍眼的人都该死。
说来陆家世子是个不折不屈的,要是陆世子直接应了郡主追婚一事,这法子只能藏灰,天时地利人和,何乐不为呢。
南晴雯面露苦笑,甚至像是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身子一倒在地上,都没反应和挣扎的时间,只一双眼睛空洞盯着闻琅瞧着。
闻琅立马着人去请大夫,无济于事。
事情就是这样,日西侧,一双儿女指责他,他默不作声,因说出也是无人信他的。
檀允珩听完在心底哼笑一声,一段复述,将在场所有坐着的人都难为住了,三公主的死也不见得不余辜,三驸马的冷静更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丘之貉罢了。
官场上各奉其主,利己利心,尔虞我诈,她早已司空见惯,就因为她母亲是圣上亲妹妹,亲妹妹的儿子年龄明明不大,却可以是大皇子,女儿独受圣上宠爱,就该被其他府上无端践踏吗!
这三公主死得还真是大快人心。
檀允珩睨了眼闻琅,侧手端了茶水在手上,轻抿,掩着她嘴角的一抹讥讽一并吞到肚子里。
陆简昭侧身端坐,视线轻敛,就能看到檀允珩唇角隐隐消散的笑意,他心中突然酸涩一胀,像是打完了天下仗的那晚,在军营里把酒言欢,满面春风来的喜悦和历尽千帆君终还的感慨,甚至还有更多,他说不上来究竟是何滋味,却让他短暂忘了仲夏闷热,眼疾痒意,转而代替来的是眼中酸涩。
隔着‘同视’眼疾症状,他无法辨认眼中人模样,只盯看着明仪郡主,眼中人神色淡淡,眉梢波澜不惊,仿佛那抹笑不复存在,他怔然出神的幽邃中,蓦地生出别样星火,一点点将充满死寂的雾气沼泽照亮,恍惚中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女子蹲在朦胧沼泽里,冲他朦胧一笑,星火微弱无法让他接着窥探女子真容,他脚不听使唤地愈往沼泽逼近,一声女声尖锐。
“姨母,我娘身子骨郎健,绝不可能突然身死,就是他在撒谎!”
雾气沼泽里的女子消失不见,星火不复。
陆简昭眉心皱动一瞬,转瞬恢复如初,搭在腿上的手松松一握,渊深眸色里冰彻刺骨,打量着左手边女子。
南伊忱和南伊霖一并怒目圆睁看着闻琅,脸上写着你在说谎,在没空注意到的地方,檀允珩神使鬼差地把视线往后一挪。
陆简昭依旧是眉骨文风,雅正清朗,和以往没不一样。
檀允珩目光带着探究,她心中初逢有感,陆简昭在看她,感知上她从未有过差池,转头审视,遁入陆简昭故作正常的眸色里,临渊里,她看到了自己绣在交领上的绒花。
她今儿着一件桃色琵琶袖,外加一件短比甲,自然琵琶袖交领上的绒花本色,浮粉色。
树上轻扇未出绽,沉渊合欢如云飘。
檀允珩晓得自己为何心中会有异样感觉,是她故意被这人察觉的那抹得意笑的缘故,让人心有所同感,被南伊忱一声大吼,乱了心阵所致,说打量她,不如说在找寻一个支点,让其转圜过来,心中的飘渺正是喜欢她。
“忱姐姐,宫中仵作断然不会从中作祟的,姐姐不如喝口茶,仵作禀了再说也不迟。”清官难断家务事,奈何处地不舍身。
檀允珩从陆简昭身上收了视线,斜视着孤身坐在对面的闻驸马,说了这么句话,貌似主持公道,实则心情当好。
说曹操曹操到,仵作被三公主府上管家领着来到堂上,手把一侧肩膀上挎着的药箱往后一搂,作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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