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韶音于男女之事依旧懵懂。
李勖见她神情,心中便有了答案,松开手重新躺下,无声地叹了口气,“睡吧。”
她虽美貌动人,行事却一派天真,言语、动作中不时透出一股孩子气,而他已经是二十出头的成年男子,实在做不出趁人之事。
韶音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见他此刻安静躺着,先前的忐忑消散大半。她其实也不知自己在忐忑什么,只是懵懵懂懂地觉着,这男子颇为危险。譬如说,他方才将手放在了她的腰上,那种感觉就很……很危险。
“这么说你答应了”韶音试探着问他。
“嗯。”
“……你不要禀明你的阿母么”
“不用”,李勖轻声道,“我自己的事可以自己做主。”
韶音“哦”了一声,心里忽然有点羡慕他。
闭上眼睛,枕边人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入睡有些困难。
“李勖”,韶音睁眼看向他,“烛火太亮了,我睡不着,你去把它灭了。”
李勖没动,轻声为她解释:“新婚之夜的龙凤烛寓意白头到老、香火延绵,是不能熄灭的。”
韶音闻言忍不住撇嘴,才三个月而已,哪里就白头到老、香火延绵了哼了一声,拉着被子蒙上了脑袋。
李勖侧头看向身旁鼓囊囊的一团,眉头微皱了下,还是起身下地,将那两盏烛移到了门口,又将一扇屏风移到榻前,重新躺下后道了句“睡吧”,一夜无话。
……
韶音第二日睁开眼时,身旁已不见了昨夜的男子。
日光柔和地透进帐中,已是天光大亮了。
她素来都有早起练习剑舞的习惯,功课几乎日日不落,甚少起得这样晚。一想到昨夜竟与一个陌生男子同榻而眠,还睡得如此香甜,以至于天光大亮了才悠悠转醒,韶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阿筠和阿雀闻声进来,两人眼下都有些发青,显然是没有睡好。
阿筠扶她起身,轻声道:“郎主去前庭练武了,教小娘子醒来再唤他用早饭,饭后一道去西院见过家人。”
第8章
李勖回房时,韶音已经端坐于案前。
她刚刚沐浴过,浑身上下还蒙着一层水汽,长发眉睫湿黑墨润,皮肤白里透着粉。满头乌发绞得半干,随意挽起来堆在脑后晾着,露出一截柔白的脖颈。身上只穿了件宽大的白绫袍,看形制像是男子衣衫,领口松散,居高临下看去,隐约可见起伏。
李勖只看了一眼,立刻将目光移开,落到她身前食案上。
不大的一张案上琳琅满目,摆放着十数造型精美的食具,豆登爵兄属,不一而足。中间一只宝光粲然的金鉴上盛着冰块,其上镇着一碟乳白泛黄的物什,质地有点像是豆腐。光是主食便有豆粥、汤饼、青稻白粳两种米饭,肉食有鱼、鸭羹、炙豚、五味脯腊,葵藿梅李等蔬果俱都精心烹制,摆盘精美。
除了这些能叫得出名字的,尚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珍馐,五花八门,炫人眼目。
这一顿水陆毕集、奢靡之至的饭菜自然出自陪嫁的谢府厨娘之手,李勖从前听闻士族之家一席可费几千钱,当时只觉难以想象,如今亲眼见了,颇觉触目惊心。这一餐之费,足可抵他帐下一位低等兵勇几月的军饷了。
韶音见他带着身腾腾热气从外边进来,额上、两鬓都沁着一层薄汗,以为他是要先入净房沐浴,不想这人直接上榻坐在了对面,顿时蹙起眉头来。
阿筠赶紧朝着她使眼色,她忍了忍,没说话。
阿雀上前,想为李勖递盏布菜,李勖一摆手,示意不用,阿雀只得退下。
韶音偷偷撇嘴,顾自用饭,余光忍不住瞟向对面。
原以为武人用饭定然是风卷残云、鼓腮大嚼的模样,对面之人倒是颇为安静,神情肃然,吃得极为认真。那模样不像是用饭,倒有点像是临阵对敌,端的是好笑。
半晌过后,韶音发现他只捡面前那一豆r菌子和烧葵吃,虽是无声进食,那副认真的样子却教人莫名觉得他吃得很香。
韶音也跟着夹了一筷子r菌子吃,味道很一般。又舀了一匙冰镇乳酪,乳酪冰凉软嫩,入口即化,浓郁的乳香很快溢满口腔,香甜可口。
乳酪由酪浆熬制而成,二者均源自胡部,江左并不常见。物以稀为贵,江左乳酪价钱奇高,即便是寻常士族之家也鲜少得见,庶族更是闻所未闻,偶然有机会尝试一次,大多吃不惯那股腥膻味道。
韶音自幼便饮用酪浆,夏日里更是一顿也离不得冰镇乳酪,厨下便时刻都备着,因怕京口买不到这罕物,出嫁时便随船运了两只大冰桶,其中就镇着凝好的乳酪。
韶音一面偷瞄李勖,一面小口品尝乳酪。
李勖目不斜视,依旧只用面前几样菜,很快便吃完了两碗米饭。
抬头道:“我好了,你慢用。”
欲要起身。
韶音立刻舀了一匙乳酪到他碗中,细眉微挑,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隐隐透着一股期待。
李勖垂眸,看着陶碗中静静躺着的一块“白豆腐”,剑眉微皱。
“你吃呀!”
韶音又递上一只金灿灿的羹匙。
李勖只得接过,刚舀起来尝了一口,表情就变得难以言喻。一股臊膻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宛如帐下兵勇百里行进后腋下汗臭,令人直欲作呕。
“这是什么东西,为何这般怪味”
“这是乳酪!”韶音忍俊不禁,憋着笑又夹了片鱼到他碗里,“再尝尝这个。”
李勖只闻到那股腥味便觉不妙,屏着呼吸尝了一点,神情立刻变得十分痛苦。只一点,腥臭之味瞬间冲上天灵盖,仿佛是三天三夜急行军后百名大汉的脚臭沤在一处,臭得人呼吸不畅,生生憋出眼泪来。
韶音再也憋不住,直在榻上乐得前仰后合。
阿筠先前已经退到门口,闻声进来,不赞成地看了小娘子一眼,赶紧为李勖递上漱口的淡盐水。李勖接过来一饮而尽,饮后方觉出那水是咸的。
韶音“噗嗤”一声笑倒阿雀身上,边笑边道:“怎么样,这盐茶好喝么”
李勖看着阿筠手中的铜盂,顿时明白过来:这水是专门漱口的。
对面的小娘子已经笑得花枝乱颤,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雪白的一排牙齿咬着下唇,颗颗小巧莹润,像刚脱壳的糯米。
看她这样子,似乎只过了一夜,就已经全然不畏惧自己了。
李勖靥旁的箭痕不由一深,待她笑够了方道:“吃饱了么,该去西院了。”
韶音扶着阿雀的手站起身来,“我还没换衣裳呢。”没走到卧房门口又回过眸来,“你出了那么多汗,不去洗洗么”
李勖道:“我早起时已经洗过了。”
“可是你现在很臭,方才我都闻到了!”
李勖低头闻了闻自己,这味道……应该是比那乳酪和鱼香多了吧
净房中的水雾还未完全散去,雾气里氤氲着一股甜香,仔细闻有点像是红枣的味道。木桶中的水还温着,水质清澈,上面浮着一层不知名的香花。
李勖怀着异样的心情脱了衣裳,迈入桶中。温热滑软的水包裹住身体,他忽然想起来,忘了带换洗衣裳。
若是以往,直接站起来抖干净,再回屋取即可。可现如今卧房内多了一位妙龄女郎,他便不能再赤条条地在屋中来去。若是叫一声“来人”,必然唤来几位婢子,也是不便。
李勖想了想,开口道:“你进来一下。”
韶音正对着铜镜试衣,忽然听净房里传出这么一声,当即便扬声道:“’你‘是谁李勖么”
净房里先是默了一瞬,接着又道:“十七娘,烦请你进来一下。”
韶音“嘁”了一声,无声问阿筠,“他要干什么”阿筠回身便到箱笼里翻出一套干净衣衫,递到韶音手中,口中亦无声作答,“换洗衣裳”。韶音示意她和阿雀去,她和阿雀齐齐摇头,躲瘟疫似的躲出老远。韶音只得接过衣裳,自己进了净房。
房门推开,只见李勖正坐在桶中,双臂搭在外面,露出个精壮的上半身。他身上的肤色比脸上白皙许多,宽阔的肩胸贲隆而起,肌肉线条流畅有力,往下则收势险峻,至腰部紧窄一束,其余隐没在水中。
韶音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才听见他在说话,他十分客气地说:“多谢十七娘,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
西院正房里已经聚齐了一家老小。
李家人口简单,长辈只有一位继母荆氏。荆氏是京口本地人,嫁给李勖父亲为续弦后生下一儿一女,儿子李勉今年二十有二,如今在李勖帐下为队主,手底下管着百十来人;女儿李四娘刚满十三岁,还未定人家。
因李勖身上还有一位大郎没成活,是以李勉排行第三。三郎先于兄长娶妻,如今膝下已有一子。
他妻室姓赵,与都督赵勇沾一点远亲,论起来算是赵勇的远房侄女。赵氏嫁过来当年就诞下个儿子,按李家族谱取名为李敬宗,如今已经三岁了。这孩子生了一双环眼,胳膊腿很是结实,因就得了个小名,唤做“豹儿”,是一家人的心尖宠。
韶音随着李勖过到这边时,豹儿正为了几块饴糖哭闹不休。
赵氏呵斥了他几句,他便咧开嘴嚎哭起来,祖母荆氏心疼孙儿,又呵斥了赵氏几句。这孩子得了祖母撑腰,哭得愈发起劲,竟在地当间打起滚来,就连饴糖也哄不好了。
韶音一脚刚迈进来,便见一颗饴糖朝着自己面门飞射而来。她自幼随名师习剑舞,虽然是“舞”,好歹也有些灵敏在身上,因此不慌不忙,只向后一仰便躲过了。
李勖的手比她更快一步,已经在她身前接住了那饴糖,回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滑过一丝讶色。
赵氏见人来了,一把将地上的豹儿拽了起来,抱在身上连哄带吓道:“乖乖别哭了,你看谁来了是不是好看的伯母啊你再哭伯母可就不喜欢你了,会让伯父用军棍打你的屁股!”
韶音听到这一声“伯母”真是浑身都不自在,再看那孩子生得黑里透红,黑皴皴的小鼻子里一个劲儿地往外鼓泡,心中更觉嫌弃。
她从来都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三四岁爱哭闹的小孩子,特别是三四岁爱哭闹且生得丑的小孩子。
豹儿瞪着一双圆溜溜的豹子眼看了看严肃的伯父,顿时就不敢再放声嚎哭了,又看了眼伯父身旁的好看伯母,忍不住又在赵氏怀里赖赖唧唧地小声哭起来,“呜呜呜,伯母怕怕。”
小孩子虽不懂事,却最是敏感,一眼便瞧出这位年轻的伯母不喜欢自己。
赵氏满脸尴尬,照着豹儿的屁股轻轻拍了一巴掌,“这孩子,整日里净会胡说八道,都是跟他阿父学的!”说着抱着孩子走过来,指着韶音道:“豹儿快看,你伯母多美呀,像画上的仙女似的,你喜欢伯母对不对”
按照道理,这个时候韶音也应该上前一步,慈祥地道一句“伯母也喜欢豹儿”,随后张开双臂,将孩子接在怀里。
接下来,一家人自然其乐融融,共叙天伦。
只可惜,韶音实在做不出将孩子抱在怀里的举动,也无法自称一句“伯母”。她能做的只有咧开嘴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眯着眼睛、昧着良心赞上一句,“瞧这小模样生得,真可爱!”
豹儿歪着脑袋看了看她,忽然回头抱住赵氏的脖子,抽抽搭搭:“阿母,豹儿怕!”
……
赵氏干笑两声,“阿嫂勿怪,孩子前几天着了凉,这几天总是这么闹人。”李勉也赶紧迎了过来,红着脸憨笑道:“教阿嫂见笑了,快请进来!阿母一早起来就念叨你们呢!”
第9章
韶音随着李勖步入屋中,只见北侧高榻上坐着位肤色黑红、身材矮胖的中年妇人,看年纪大概四十出头,心知这位定然就是他的继母荆氏了。
荆氏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绛红色葛布衫子,两靥贴了圆圆的花胜,衬得皮肤愈发红亮,肥圆脸盘上顶了个高耸的塔状假髻,旁边斜簪了一枝明晃晃的粗大金簪,看样子是精心打扮过。
一见人进来,荆氏立刻抻开眉眼,笑得很是热烈,“哦呦,这孩子生得是真好!”作势要扶着身旁的李四娘起身。
李勖上前一步,道了声“阿母”,荆氏的屁股又重新落了回去,仍是喜孜孜地看着他身旁的韶音。
韶音看她脸上油漆彩绘画得跟庙里的泥塑一般,言辞、神态俱都张致,便觉得这妇人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喜庆,怪有意思的,因就笑吟吟地行了礼,脆生生道了一句:“阿家”。
荆氏果然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拍着大腿道:“哎呀呀,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我儿能娶到这样的新妇,也不枉费我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若是他的父亲还在……”
说到此处,荆氏先前的一脸喜色转瞬间凝结成惨淡愁云,紧接着就下起雨来,“若是他的父亲还在……”荆氏哽咽起来,边哭边用那簇新的衣袖抹眼泪。
豹儿从赵氏怀里好奇地抬起脑袋,奶声奶气里带着一丝担忧,“咦,大母也是被伯母吓哭的吗”
“少胡说!”赵氏急忙叱了一声,一边尴尬地给李勉使了个眼色。李勉是个腼腆之人,在生人面前更是局促,只冲着荆氏小声道:“阿母!大喜的日子,说这个干啥”
“你懂什么”荆氏瞪了儿子一眼,“我一个寡妇人家将你们两个儿郎拉扯大岂是容易你们阿父两腿一蹬倒是走得干净,撇下我一个人妇道人家,一边要苦苦撑着这个家,一边又要给你们做饭、浆洗,缝补衣裳,一晃十来年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终于盼着你们都娶上了新妇,我这心里……唉!是又欢喜又难受,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荆氏说到了伤心处,化雷霆大雨为连绵小雨,黏糊糊地哽咽起来。
韶音瞄了李勖一眼,他正好也在看她,见她眸中露出促狭之色,很快便转了眸。
“阿母”,李勖沉声开口,荆氏不绝如缕的抽噎顿时静了一瞬,“阿母的养育之恩,李勖时刻铭记在心,往后定会与新妇一道好好孝敬阿母。”
荆氏擦了擦眼角,“一家人,说什么恩情不恩情的,只要你们能过得好,阿母就心满意足了!”说着转悲为喜,又笑起来,招呼韶音入座,“瞧我,一时高兴,都忘了给你介绍。那是你三弟李勉,那是他媳妇阿赵,她和你一样,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好孩子,她叔父便是咱们徐州的赵都督。”
韶音有些惊讶地看向赵氏,赵氏却已经尴尬得涨红了脸,急声解释道:“阿家说笑了,我们那样的人家,如何能与阿嫂家相提并论和赵都督他们家早出了五服,算不得正经亲戚的。”
韶音心下了然,看荆氏偷瞪赵氏,愈发觉得好笑。
“豹儿,过来!”
荆氏将豹儿招呼过来,指着一侧的韶音道:“这是你伯母,快过去给你伯母磕头。”
这孩子倒是很听他祖母的话,迈开两只小短腿就走了过来,到韶音跟前扑通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伯母”,抬头用一对圆鼓鼓的豹子眼在李勖和韶音面上来回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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