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迎还未想通父亲之前那句话,人便再一次怔住。
忽然,谢五带着一身寒气从外而入,衣衫带起的风几乎将残烛吹灭。明暗驳杂中,谢太傅听着他附耳密语,脸色陡变。
谢迎还从未见过父亲脸上出现这样难看的神色,急切道:“阿父,出了何事”
谢太傅面上的褶皱全都聚在了一处,似乎是在紧急商议对策。
“唉,也没什么,预料之中,是西线又败了。”
半晌后,他答道,语气如常沉缓,动作却甚急,话音才落人就到了门口。
两只笏头履在门外摆放得整整齐齐,他却无论如何也穿不上。
谢迎压抑着惊惶,跪下去,一一为他穿好,感觉到他扶着自己肩膀的手在微微颤抖。
……
夜里又下起了雪,粒粒似霰,落地成沙。
春在堂灯火辉煌,在夜雪里看着,像是会稽山手中提着的一只巨大灯盏,将方圆几里照得亮如白昼。
门前空地上铺了一层雪沙,都督府的马车停在此处。
李勖才要携着韶音登车,忽听到谢迎从后高声呼唤,“存之!阿纨!”
二人双双驻足回望。
“唉,西线又有败讯传回,阿父一听就坐不住了,连夜就要赶回建康。”谢迎走到近前,有些无奈道。
韶音不由皱眉,“这样寒冷的天气如何能赶路再急也不急在这一夜。”
“阿父的脾气你如何不知莫要劝了,去送送他吧。”
谢太傅意思坚决,李勖和韶音挽留不得,只得由他。
临到城门,谢太傅旧话重提:“存之建康已危在旦夕,不可再耽搁了!”
李勖颔首,神色郑重道:“岳父放心,李勖明白。”
谢太傅点点头,拍着他的肩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转头看向泪眼盈盈的爱女,复又慈爱一笑,“都已经嫁人了,还这样动不动就哭鼻子丢不丢人!”
“阿父怎地这么快就要走……”
韶音抽抽搭搭地牵着他的衣袖不放。
自她婚后,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父亲,从前十几年里,何曾有过这样长的分别。
谢太傅身兼父母,爱女之情更甚常人见她如此不舍,亦湿润了眼眶。
“罢了罢了,就让她上车送我一程,我们父女也有许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李勖只得应是回头召人备马。
“夜深雪大,一来一回难免耽搁,你就不必送我了。”谢太傅不要他送,“天亮时大约走到钱塘,届时我自会派可靠之人将她送回,你放心。”
李勖略觉不妥,笑道:“深夜左右无事,我也想再送岳父一程。”
“存之”谢太傅忽然沉了脸,“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社稷存亡在此一战,这个时候还是要以军务为重。”
李勖一顿,看着韶音。
她已经扶着谢太傅坐进了马车,正依偎在父亲身旁冲他偷偷做鬼脸。
“你莫送了,有阿父在,还有这么多太傅府的护卫,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
谢太傅的马车碾过雪沙,留下两道蜿蜒的车辙,自辉煌的春在堂一路向着夜色深处延伸,直到消失无踪。
李勖收回视线,沉声吩咐孟晖:“带一队人马远远跟着,务必保护夫人和太傅的安全。”
孟晖领命而去。
马车从深夜行至东方微白。
谢太傅已经靠着车壁打起了瞌睡,韶音便悄悄掀起后帘回望,目之所及,早就不见了灯笼一般的春在堂,满眼尽是天色将明前的幽幽蓝色。
雪粒将山川河流连成了一片无边无向的白色大漠,人行其中,很难辨得清哪里是会稽,哪里是徐州。
韶音莫名有些怅然。
“女大不中留,这才与阿父呆了多久,就开始思念起夫婿了”谢太傅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韶音脸一红,立刻摔了车帘,“看景罢了!”
谢太傅呵呵一笑,“好啊,那便与阿父一道回建康可好”
“好!阿纨永远陪在阿父身边,早晚孝敬您,教您日日开怀,长命百岁!”韶音嘴甜起来,格外哄人
谢太傅受用地听着,忽然扬声吩咐车夫,“走富春,快。”
“您不是说走钱塘么”
韶音有些惊讶,还以为谢太傅仍在打趣。
谢太傅的脸色已经陡然变了。
“阿父!”韶音心里一紧,仍觉得不可思议,“您真要带我回建康这是为何”
谢太傅冷笑一声,“傻孩子你还蒙在鼓里。你那好夫婿,他根本就没打算出兵!”
第94章
“不可能!”
短暂的震惊过后韶音下意识反驳。
马车已调转了方向,行驶的速度明显变快了,前后车轮碾过同一处坑洼,车厢接连颠簸了两回,带着人的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阿父,他没有必要瞒我。”
韶音顺势伏在谢太傅的膝上,试图让他明白,李勖绝不可能骗她。
“您想,就连清丈族中土地僮仆之事他都坦诚相告,出征之事又何必遮掩您不了解他,他虽寡言少语,看着城府颇深,内里实则是个极洒脱磊落之人,向来是言出必行对女儿更是坦荡!我们……我们二人无话不谈,是夫妻亦是知己,他就算有心欺骗阿父,也绝不可能欺骗于我!”
“你才多大年岁,见过几个人,经过多少事,与他相处才多久,就敢在为父面前口口声声说你了解他。”
谢太傅自负善于相人,大半辈子以来,看人从未走眼,可饶是如此,这回也差点就被李勖瞒了过去,足见那年轻人心思之深。
这样的人,又岂是一个涉世未深且一往情深的女儿家能看透的!
谢太傅打心底里发出一声苦笑感慨道:“若非证据确凿,我也不敢相信,他的野心竟已膨胀至此!――谢五,你进来!告诉十七娘,你在府库后的仓屋中发现了谁!”
“回禀太傅、十七娘,小人在仓屋里看见了荆州使者。”
“不可能!荆州使者早就被枭首示众了!”
韶音的反驳声在黎明来临前的山野里显得格外高亢,车厢里听着十分刺耳,连她自己也被吵得皱了眉头。
可是谢五平静而低缓的声音到底还是将她的声嘶力竭盖了过去。
“十七娘容禀,小人已经探听分明,挂在辕门上的尸首只不过是个幌子,真实身份其实是个死囚,只是被人特地换上了荆州的号服而已。而真正的荆州使者吴佾仍好端端地待在会稽,小人亲眼所见,那仓房门口把守之人生了张紫黑脸膛,说话有些口吃,旁边的卒子都称他为褚将军……”
谢五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耳中,她先前那句斩钉截铁的“不可能”被车壁拦住,化成了无休无止的回音,在车厢里狼狈乱窜。
就在三日前,问他为何不见来使,他当时正专心致志地修理马掌,闻言便笑着回答说:“我若是见了,不待小郎君起疑心,恐怕岳父大人就头一个坐不住了。”
她信以为真,还埋怨他想的太多。
原来是她想的太少么
记忆中男子熟悉的嗓音与谢五笃定的回禀交织在一处,连同她自己发出的尖锐回音,一起在耳畔混乱嗡鸣。
韶音感到一阵眩晕。
……
雪将黎明前的世界下得婆娑,十来个铠甲侍卫簇拥着一个眉眼深沉的玄袍男子行走在晦暗的天光里,淡蓝色的新雪上印下一行行脚印,围着会稽府库绕了一圈,至仓屋外停住。
“见、见过将军!”
褚恭行了礼,打开上锁的房门待人步入其中,又在外面将门重新关好继续警觉地把守在门旁。
荆州使者一到会稽就被秘密关押起来,至今已有三天。
副使终日忐忑,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正使吴佾却泰然处之他心里想的明白,李勖非多疑少决之人,关押不见绝非是因为举棋不定,恐怕还是为了掩人耳目。
李勖这会儿亲自来见,已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吴佾一骨碌从草榻上爬起来,朝着来人深施一礼,之后才细细打量起来,笑道:“传言果然不虚,李将军气度不凡,令人心折。”
李勖淡笑道:“匪乱未平,无暇他顾,招待上使不周,还望海涵。”
吴佾连道不敢,一来一往之间心思已然大定,因便斟酌着道出来意。
“凡人之衰必有症候,世之穷末亦有征兆。奸佞当道其一,残害忠良其二,赏罚不公其三。如今会稽王父子弄权,逼得故南郡公何威郁郁而终,李将军虽有平匪锄奸之功却迟迟不得封赏,可见晋室三兆俱全,已病入膏肓,气数将尽矣!方今天下分裂,神器合该为有能者得之我主何穆之仁义而有雄才,深孚人望,实为天命之人。”
吴佾边说边观察李勖的反应,见他面色平静,便继续道:“然,九鼎神器何其重也!天命之王必也得宰辅襄佐、英雄影随,如此方能成就大业。我主久慕将军之威名,愿与将军携手成事,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不待李勖答话,随他一道进来的银袍小将抢先道:“你哩巴嗦这么一大堆,到底什么意思,明白回话!”
“这个……”吴佾顿时一噎,目光惊疑不定地在这小将和李勖面上来回打量,“我们主公的意思是,希望李将军能够弃暗投明,与荆州联手合攻建康。”
“你家主公想的倒挺美!”
那小将生得短小精悍,瞪人时须得翻着眼睛,他此刻便是翻着白眼,恬不知耻地问:“我们将军若真如此,可有什么好处么”
“吕不韦倾家荡产也要扶持异人,可知从龙之功有多重!那好处自然是数不胜数啊!”吴佾呵呵一笑面上难免露出一丝轻视之意,打量李勖道:“李将军应当明白。”
“什么一人两人,小爷听不懂!小爷只知道,想要空手套白狼可不行!”
那小将甚是无礼,显是得了李勖的授意。
“……我们主公说了,事成之后当拜将军为太尉,封侯赐爵,食邑两千户。”
银袍小将听了这话便拿眼瞅李勖,见他仍不做声,便又继续追问:“那事前呢”
“小人这次前来,已为将军备了百两黄金和十位美人。”吴佾将后槽牙咬得发酸。
“才百两”小将陡然提高了调门吓了吴佾一跳。
擦了一把汗,吴佾觑着李勖道:“如今战事紧张,我主虽有心奉上千金,然――”
“千金好!千金才像话嘛!”那小将立即截过话头,转眼间已眉开眼笑
吴佾哑然失声。
李勖的嘴像是才学会说话,这时才冲着那小将低斥了一声“不得无礼”,之后淡笑道:“多谢厚赐。”
吴佾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间竟哭笑不得。
原以为李勖也算是一世英雄,若不能为主公所用必成大患,今日一见才知,此人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鼠目寸光之辈,再能征善战也是匹夫之勇罢了,与那三姓家奴吕布无异。如此主公问鼎之后再收拾此人倒也不难。
显然,不止吴佾自己这么想,副使也是这么想的。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不料这事还没完,鼠目寸光之辈自有蝇营狗苟的算计,落到身上教人又气又恨。
李勖前脚出门那银袍小将后脚便掉头回返,嬉笑着说:“我们将军说了,长生道匪猖獗,我们眼下既无暇顾及建康,也无暇顾及荆州。”
吴佾气得险些吐血,在心里将长身贼、草鞋奴恶狠狠地骂了一百遍,嘴上却只能道:“李将军不助纣为孽便是大功,小人代主公谢过李将军。”
“那太尉和食邑还有一千两黄金可还作数”
“这个……自然是作数的!”
……
上官云办了一回痛快差事,自觉有趣,回来便将荆州使者的脸色学得惟妙惟肖,惹得众将哈哈大笑李勖亦忍俊不禁。
回想使者提到的礼物,上官云便问道:“将军,那十个美人怎么处置,总不能一直关着。”
他若不提,李勖早将这回事忘了,思量后道:“问她们可愿配给未婚将士,若是不愿,每人给些钱打发了就是。”
“那一定是、是愿――意的!”
褚恭立即接过话,紫黑脸儿笑出了桃花色。
“将军说的是未婚将士,有你什么事”上官云抢白一句还不过瘾,乜着人又补了一句,“你都能当人家的爹了!”
“小矮马这就不懂了吧女人,多多益善!我们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比你会的可多着呐!……”
卢锋几个早就娶妻之人也跟着起哄,一群汉子挤眉弄眼,越说越起劲,言语益发不不堪入耳。直到有人轻轻咳了一嗓子,他们这才察觉自己得意忘形,看着李勖的脸色,齐刷刷地闭了嘴。
李勖严厉地扫了褚恭一眼,“人先关着,任何人不得擅做主张,等夫人回来再做处置。”
“将军”,卢锋忽然觉得不妥,小心翼翼道:“如此一来,夫人岂不是就知道了实情”
“我何时说过要瞒着夫人”李勖负手看向远处。
雪霰沙沙之中,不觉天色微蒙,铅灰的晨光换了婆娑的夜色。快到卯时了,韶音和谢太傅的马车应该已到钱塘。
“备马,随我去接夫人。”
“……是。”
卢锋有点捉摸不透他的意思,紧了辔,跟上了前头的乌骓马,悄声问上官云:“小矮马,将军方才是什么意思”
“这都不知道”上官云得意地为他解惑,“谢家是谢家,夫人是夫人!”
卢锋马背上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大悟:原来头前瞒着夫人只是为了应付谢太傅和谢六郎。
……
一行人沿着官道往建康方向疾驰而去,快到永兴界时,李勖忽然勒住奔马,望着一片茫茫雪原皱起了浓眉。
“将军怎么不走了”上官云不解地看向前方,视线所及一片坦途,似乎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不对!
自会稽一路延伸过来的车辙印和马蹄印到此处忽然分了岔,虽被大雪掩盖得七七八八,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得出来:马车印一路转西,一路继续向北;马蹄印则径直往北而去。
那串马蹄印大概是孟晖的人留下的。
而马车印……若是谢太傅临时起意,想改道富春,又何必派出一辆车继续往北侧的钱塘走
上官云还没想通就里,便听李勖沉声问,“此处距钱塘还有多远”
“还有二十多里。”
“距富春呢”
“不到四十里。”
四十里路,先行了一夜的时间……一股怒气自心底里勃然而升,李勖脸色阴沉,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他现在无暇去想谢太傅是如何发觉的,只能凝神去想从会稽至建康的山川地形,那些纵横交错的官道野道。
“上官云、卢锋,你二人即刻前往富春,沿路搜寻官驿客栈;祖坤、褚恭,你二人抄小路至临安界截人;其余人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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