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了一声,谢太傅忽然道:“冬郎,你把巨光给我看看。”
谢候将佩剑解下,双手递上。
谢太傅没有接,只是就着儿子的手,一寸寸地抚过象征着谢氏荣光的祖传宝剑,末了道:“你收回去吧,往后巨光就是你的了。”
谢候抬眼看父亲,总觉得这话里还有未尽之意。
谢太傅笑了笑又拍了拍身旁谢迎的肩,“行了,往事不可追,事已至此,莫要再做无用的感慨,凡事还要往前看。人世变幻莫测,福祸岂有定数,还没到穷途末路之时,我儿当振作。”
谢迎眼睛一亮,“阿父的意思是”
谢太傅摇摇头,“我问你,欲将一户门阀甲族斩草除根,都需要做些什么”
“这个……”谢迎叹口气,“谢氏之厄起于长生道匪,自五叔、十七叔相继亡故,我们彻底丧失了兵权,就只能与北府武人联姻。”说到此处苦笑一声,“不想却是引狼入室,李勖步步紧逼,夺我田产奴仆,距离斩草除根,只差最后一步白刃相向了!”
谢太傅道:“先失兵权,后失财力,谢氏的确江河日下,可是还远未到灭族之地。六郎、冬郎,你们记住,欲灭一甲族,这最后一步绝非兵戈相见、诛杀九族,而是毁其声望!我谢氏之所以起家,凭籍的正是声望啊!”
谢候浑身一震,“何穆之欲登大位,必要阿父和舅父这样的老臣为他捧玺奉祓,必要六郎和王九郎这样的甲族之秀为他歌功颂德。如此一来,荣华虽在,声望不存,又无兵马可凭,谢氏的阀阅……恐怕就要断了。”
“你说的不错!”谢太傅眼中迸出精光,“这便是你姐夫的条件,他要我们留在建康做贰臣,亲手毁了谢氏的声望,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
“好个李存之!”谢迎如遭重击,脸色变得惨白,“阿父是要妥协了么”
“何氏小儿沽名钓誉,坐不稳江左这片江山。”谢太傅捋着胡须淡淡道,再度沉默下去。
半晌后再开口,声音里老态毕现,“冬郎,送你阿姐回去吧!”
“阿父说的我都明白,可是阿父”,谢候面露悲戚,“如今的李勖还值得阿姐托付么,他翻脸无情,对我阿姐……”
“行了!”谢太傅挥手打断他的话,“别看他说了什么,还要看他做了什么!这些都无关宏旨,快去。”
谢候将头别开,“他已将我驱逐出营,怕是不想再见到我,阿父还是教六郎走这一趟为好。”
“不一定要你去。”谢太傅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看在你阿姐的份上,你姐夫会留下你。你还是与从前一样,只当自己是他帐下一个寻常队主,老实听命,建立军功,至于朝廷如何、谢家如何,你都不要管,记住了么”
“……阿父,此事是不是还要问过我阿姐的意思才好”
谢太傅厉声道:“我问你记住了么!”
谢候愣住,慢慢垂下头去,“儿记住了。”
“去吧”,谢太傅疲惫地向后靠去,“见了你阿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要懂得分寸。”
谢候正欲起身忽然听到外头脚步嘈杂,一抬眼,司马德明已来到了阁楼入口,身后带着一队披甲持刀的禁卫军。
司马德明朝着谢太傅一揖,“听闻十七娘归来,某特地拨了些人手过来护卫她的安全,谢太傅不会介意吧”
第98章
德明带来的禁卫军将谢家围得水泄不通,往日繁华热闹的乌衣巷口已经戒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密麻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府中倒是并未派兵入驻,德明到底没将事情做绝,特意嘱咐左卫将军顾词不得难为谢家上下,只消守住十七娘一人
谢候躲了大半日,提前将韶音会问的话都想了个遍,这才鼓起勇气踏上了琼英阁夹植竹梅的甬道
韶音果然是在阁顶木栈上,她自小便是这样心气不顺的时候总要到此处舞剑,不到筋疲力竭不休,回房倒头就睡,第二日人便好了。
出嫁那日是个例外,还不到筋疲力竭的时候,人便上了送亲的马车;今日也是个例外,她盼了会稽的消息许久,一听到谢候喊“阿姐”,连软剑也不及得收,飞也似地跑了下来。
“阿姐慢些!”
谢候站在覆满白雪的甘棠树下,看着阿姐提着石榴色裙角朝自己飞奔而来,眼眶一热。多滑的石头、多陡的台阶都能被她灵巧地越过,看得人心惊胆战,与未出嫁时一般无二。
“臭冬郎!你拖到这会儿才来见我!存之教你回来做什么他使的什么法子阿父怎地忽然就同意我回去了”
“阿姐一口气问我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好了!”
谢候吸吸鼻子当先走上回廊,“今冬可真冷,回房再说。”
“你怎么了”
韶音忽然凑近了看他。
“许是着凉了,我不是一直都如此旁人是咳嗽、发热,我却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涕泗横流。”
谢候揉揉眼睛,愈发将鼻涕吸得响亮。
韶音蹙起眉,“我问的是你脸上的伤。”
谢候一惊,真是越紧张越出错,千算万算,怎么就忘了这回事!
“军中汉子总有个拳脚相见的时候,一打泯恩仇,阿姐莫再问了。”
他做出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含混过去,进屋后立即提起了别的话,“阿泠表姐三日前回到建康,我到不久,她又启程回了广陵。”
韶音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跌打损伤药,小心地上在他的颧骨上,闻言顿时疑惑,“她刚生产过,既冒寒回来一次,为何不多留几日”
“她是要与冯毅离绝的,可是舅父和九郎都不同意,正好冯家过来接人就半劝半撵地将人送走了。――嘶!”
韶音手下失了轻重,疼得谢候倒抽了一口凉气跟着冷笑道:“王家也和我们一样失了兵权,能倚仗的只有冯毅,自然不愿意放手。”
“那就不顾阿泠的死活了么!”
韶音将药瓶重重撂在几上,回想起上次与阿泠相见种种,忽觉肚肠都绞到了一处,翻滚着直往心口上涌,不待起身,人已扶着几案干呕起来。
“阿姐,你怎么了!”谢候慌忙将她扶住,“要不要唤府医”
“我只是觉得恶心!”
韶音胃囊空空,什么都没呕出来,只呕出了两眼热泪,“舅父比冯毅更恶心!还有王微之!为了权,为了利,他们连亲女亲姊都能舍得出去了么!”
谢候被她说得呆了呆,脸红了又白直到嘴唇的血色也褪了大半,蠕动了两下,干巴巴道:“我虽不知冯毅对阿泠做了什么,或许……或许人事本就没有圆满,稀里糊涂地过下去,要比锱铢必较强上许多。”
“混账话!”韶音恼怒地拧了他一下,“宁可明明白白地死了,也不要稀里糊涂地将就过活!”
“……我只是随口一说,阿姐莫要动气”
韶音忽地抬眸看他,“冬郎,你知道阿父为何偏偏教你从军么,因为一众兄弟里,唯有你性情最爽朗率直,你姐夫容得下你。你不擅长掩饰,适才我在外头问你的问题,你到现在还没有回答我。”
“阿姐……”谢候嗫嚅着不敢对上韶音的眼睛,“阿父不教我说。总归、总归现在是想走也走不得了,我便告诉你吧,你可千万别……”
谢候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可笑的废话。
韶音如何能不往心里去,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柄尖锐的匕首,一下下,将她的心戳得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大丈夫何患无妻。”
韶音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一时有些不敢相信,“冬郎,你当真没有听错么”
谢候的手臂被她抓得生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姐,一席话的功夫,她面上的光艳和眸中的神采倏忽不见,像是庙里金漆彩绘的神明突遭天劫,一夕之间只剩木胎土坯。
“姐夫他或许是气话,这样说只是为了逼迫阿父!”谢候慌得手脚无措,话也说得前后矛盾,刚为李勖辩解几句,又咬牙切齿地骂开:“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不值得阿姐为他如此!此番总算见了他的真面目,也算是祸福相倚!阿姐,我们不回去了,现在不回去、往后也不回去了……你放心,就算阿父和六郎都赶你走,我也会护着你……”
韶音弓着腰,呕得浑身痉挛,一浪高过一浪的恶心自心底里翻涌而上,教她难以自抑,心、肝、脾、肺,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往事仍在无情喷薄,跗骨蚀肉,不死不休。
“别跟着我!”她从地上爬起来,将谢候拒在身后,一步步挪回卧房更衣。
卧房里,南窗的明纸隐隐透出对面檐角的轮廓,此时一轮橙日歇挂其上,恍惚间像是出嫁那日。
朦朦胧胧的光晕里,韶音似乎看到了一个翩然起舞的少女,那少女以为将嫁的郎君是个粗鲁凶暴的莽夫,故意在屋瓦上拖延出行的时辰。
少女的脸儿紧绷着,热汗顺着两鬓往下淌,浑身腾腾冒气依旧将手里的软剑舞得气冲冲、意忿忿。她全部的烦恼都只是出嫁这件事,边舞边琢磨着如何才能重回建康。
韶音情不自禁地羡慕起她来,想与她说句话,可刚一推开南窗便被扑了一身寒气
她整个人猛地颤了一下,这才发觉,原来此际已不是彩霞漫天的晚夏,而是淫雪无绝的隆冬。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照着如今这个样子下去,来年恐要遭灾。
韶音将身子探出轩窗大半,掌心向上摊开,看着一片片雪花融化成露,心里琢磨的尽是明年的稻谷和麦穗。
万一遭了灾,府库中的粮食够不够若是不够的话,须得提前做好准备才行。
她想着,提起裙角,准备迈步而出。
“小娘子!”
阿雀冲上来紧紧将她抱住,“这是三楼,你要做什么呀!您别这样难受就哭出来,别吓我们,小娘子!”
韶音被她拖着坐回榻上,愣神了一瞬,很快又开始干呕。
她这些日子瘦了些,前腰薄薄地贴着后腰,呕起来能看见肋骨随着整个胸腔起伏,一会像要鼓出来,下一刻又深深凹陷下去。
阿雀哭着喊人“快去传府医!”回头抱住韶音的肩,“您快哭啊,哭出来就好了,这样憋是会憋坏的!”
“先别惊动府医,你们都下去吧。”阿筠低声制止了去请府医的侍女,走过来,神色凝重,“小娘子您的月事多久没来了”
韶音止了呕,怔怔地看向平坦的小腹,忽然想起会稽驿舍里那个忘乎所以的夜晚,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很快变形成了失声痛哭。
从前为阿泠不值,原来自己也和她是一样的。
或许还比不上阿泠,冯毅冒死救过她么,送过她生母的遗物么,与她亲口说过“你才是我的家人”么,信里写过“思卿如狂”么,承诺过今生今世只有她一个么
想必是没有,那便很好,阿泠比自己幸运。
阿父那一巴掌打得对,阿兄说得也对,自己果真是疯魔了。
他要斩草除根,要逼阿父和阿兄做贰臣呢。
韶音哭得双眼发干,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呆呆地坐着。
一句话而已,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阿筠哽咽道:“小娘子郎主素日待您的好不像是假的,如今您有了身孕,若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一定会派兵来解健康之围的!”
“为什么要告诉他”韶音睁着空洞的大眼反问,“不能告诉他,谁都不能告诉,包括冬郎和阿父。”
“您这是何苦!”
阿筠和阿雀都不解地看着她。
韶音吁出长长的一口气双手覆在眼上捂着,再放下时已神色平静,像是将能做的表情都一一抹除了。
看着两个哭红了眼的侍女,她一字一顿道:“此事绝密,不许告诉任何人打水来,咱们三个都净一净面。”
韶音从内室出来,换了身令人眼睛清亮的玉色缘边翡翠交窬裙,神情淡然,只是眼睛红得厉害。
谢候稍微松了口气看着她仍不放心道:“情急致病,阿姐方才呕得那样厉害,只怕是急火伤了肝胃,可要传府医过来看看”
“我没事了。”
韶音露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不待他再说话,忽然道:“冬郎,如今可有办法向外头传递消息”
谢候愣了愣,继而点头道:“守卫虽多,却不严格,这次带兵过来的是左卫将军顾词,他兄长就是顾章,与九郎走得甚近。”
“怎会派了他来我记得禁军中的右卫将军是宗室的司马,护军将军由丹阳尹司马衡之兼领,德明为何偏教顾词过来”
“那两个一个驻在白石,一个守着淮口,都防着何军呢!禁军人数本就不多,连游击将军也被派去守了石头,如今城中各门只留下三五个卒子把守,云龙门和中黄堂都是空的,要是外头挡住了都好说,一旦没挡住”,谢候哼了一声,冷笑道:“取建康易如反掌!小郎君实在昏聩!”
韶音心念一动“这么说来,如今城里只有顾词这一只禁军”
“宿卫内廷的应该还有百人左右。”
“殿中监是谁”
“王家的悯之――阿姐问这些做什么”
谢候奇怪地看着韶音。
韶音干枯的眸里渐渐迸射出另一种神采,“冬郎,我要你将消息送给两个人一个是九郎,另外一个是温衡。”
谢候听她说完一番话,神色不由大变,“阿姐,此事干系甚大,是否告知阿父和六郎”
“不可”,韶音摇头,“我谢氏家风谦忍,阿父做事亦向来求稳,这几年退居虚静台,愈发没了从前的锐气他若是知道了,必定不会同意冒险,眼下还不是告诉他的时候。”
……
德明一早就想见韶音,前两次都被她拒了,这次主动相邀,自然没有不来的道理。
一见到人仍是如从前一般痴眼,“十七娘,你、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不一样是比以前更美了。”
韶音掩口一笑,斜着他道:“阶下囚而已,分明憔悴许多,你怎么还如以前那般瞪眼说瞎话”
“我也是不得已。”德明迫不及待脱靴。
“到琼英阁来还带着这么多人也是不得已”韶音下颏微扬,朝着廊下的黑影努了努。
他停了手上动作,冲她笑笑,扬声道:“你们都出去候着,不传不许进来!”打发了侍卫,自动凑到对面坐下,双手捧住韶音五根纤纤指头,“十七娘,你似是瘦了一些。”话落便往唇边送。
“你近来胆量见长。”韶音冷笑一声,“既有求于我夫君还敢这般行事,不怕他杀了你”
德明一顿,嬉笑道:“你生得这般美丽,莫要总是将打杀挂在嘴边。”
韶音抽回手,“何军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进来,到时候就算是不想说打杀也不成了。”
“我都要为这些事烦死了,你怎么也说!”德明顿时面露不快,埋怨她扫兴,转眼又堆了笑,“今日故人重逢,我们不说这些让人烦心的事可好”
“我听说之前有人提议迁都,如今看是来不及了,可若是将人撤走,倒也就是一夜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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