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王望着顾容川的背影,微微眯起双眼,略有出神。他虽未能从顾容川处得知更多,但心中对霍瑾宸的举动仍存疑惑。思索片刻,于是亲自走了一趟勤政殿,好歹做出个模样劝劝他。
霍瑾宸呢,坐于龙椅之上,神色淡然,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像是在思索,又像是随意。片刻后,他抬眼看向贤王,只轻描淡写地回道:“贤王与王妃伉俪情深,自是事事为王妃周全。朕亦如此。”
这番话落入贤王耳中。他微微一怔,神色有些动容,心头不禁一阵感慨。霍瑾宸年轻,遇上一个真正心悦的女子不易,难免会事事体贴,宠爱有加。贤王虽心有算计,却不得不承认,他感同身受。
更何况,贤王手中早有线人回禀,霍瑾宸自淑妃入宫以来,对她确是宠爱非常。大征后宫有祖制,妃嫔侍奉圣上皆由殿中省和女官依照位份高低编册安排,依次侍寝,确保圣上雨露均沾。然而,自从淑妃入宫后,霍瑾宸便如其父皇一般,渐渐无视祖制,不再按照典册行事。
上月,霍瑾宸进后宫五回,竟五次都去了淑妃宫里,未曾踏入他人宫门半步。那般宠爱几乎毫不掩饰,甚至朝堂上也开始流传淑妃专宠的消息。
顾长宁自然是听说了此事。霍瑾宸如今对自己父亲的每一次惩罚都没有落在实处,不过是让下面官员遐想,揣测圣意。可他对领军卫的安排着实让她匪夷所思。
霍瑾宸病了几日就在她这承宪宫待了几日。从一开始只将人捎带过来,到如今他竟将朝堂上的奏章直接拿到她这里批阅,一副毫无顾忌的模样。
此时,他正慵懒地倚在凭几上,手中握着一卷竹简,今日一身蓝色衣袍,清逸如画,神色间透着几分悠闲。他一边读着竹简,一边不时抬眸瞟向顾长宁,目光里带着几分笑意,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此刻的他,哪里像一国之君,倒更像是出身名门的温雅贵公子,少了威仪,添了惬意。
若不是这些纷扰的事情,他们或许能一直这般,安然美好。
霍瑾宸心中正美滋滋地盘算着时,突觉手上一空,顾长宁忽然伸手将他手中的竹简一把夺了过去,跪坐到榻上,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语气也带了些急切,“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何意?”
霍瑾宸笑意更深,显然心中早已了然顾长宁在问些什么。他不疾不徐地解释道:“贤王的手下并非都是齐心协力帮他谋夺大位的忠臣。那些人为利而来,自然也会为利而散。同在贤王手下,将军的位置被人抢了,贤王还任由此事发展,你说那另一个能甘心么?”
自然不止如此,他在每一件事上也都是下了功夫的。
顾长宁恍然大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语气也愈发急切:“所以你根本不是在试探贤王是否掌握领军卫,而是在给他们制造嫌隙?”
霍瑾宸微微一笑,语气依然淡然从容:“也不全是我有意为之。淑妃并非偶然与我相遇。她家女儿貌美,早在长安声名远扬。她父亲心思深沉,打算借女儿在朝中赢得一席之地。我得知他家与贤王手下一位大臣是血亲,如此,既是送上门的机会,又何不加以利用呢?”
顾长宁轻蹙眉头,抬眸看着霍瑾宸,略带担忧地说道:“可你平日不是为情乱智之人,当心贤王察觉异样。”
霍瑾宸轻笑一声,眼中带着几分深思,“正如你所言,我平日里克己复礼,如今这番反常,更能让人信以为真,以为我确实对淑妃动了心。她的美貌早有盛名,正好成了我喜爱她最好的托词。哪个皇帝真正宠爱一个妃嫔,不会优待她的家人?我自然也该这么做。”
“其二,这件事本就是淑妃的父亲精心策划,我不过顺水推舟。其三,我并未影响他的核心利益,他的势力也未曾收到打击,这一切依旧在他计划之内。”
“那你为何要与我爹爹商量好与他演这么一出呢?”顾长宁语气中不是责备,只有满心不解。
好似...并不能帮他忙。
霍瑾宸捏了捏她的脸,目光温柔,“因为…这样一来,天下人都会晓得你爹爹是直言进谏的忠良之士。如此,他会更加想要拉拢你爹,让你爹爹为他继位后稳住局面。所以,哪怕最后我没能赢得了贤王,你爹爹也不会出事。再者,即便你爹爹最后不再有可利用之处,他也不敢杀你爹。”
大征百姓极为看重这一点。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若我胜了,你爹也将因劝诫君主而受到赞誉,我之所以迷途知返,皆因听了贤臣之言。如此一来,我与你爹便成了天下君臣的表率。”
“你……”
没有词句能够形容此时此刻顾长宁的不敢相信。
她明白,父亲与兄长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充满凶险。然而,他们食君之禄,自当为国分忧,她从未对此有过阻止。她自己亦是如此,所做之事无非为保护国家与家人。
但她从未想到,霍瑾宸在这样的局势之下,竟然仍在为她的家人着想。
这冲散了她先前所做的所有假设。
她猛然反应过来,不是霍瑾宸不够相信她,而是自己不够信任霍瑾宸。
顾长宁看着自己面前那温柔的面庞,眼里瞬间盈满了泪水。
他到底有多在意她,才会如此细致周全,为她与她的家人考虑得如此周到?
顾长宁从来没有这么对不起过一个人,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配得上他的爱。
霍瑾宸如今见不得顾长宁掉眼泪,他一下慌了神,手足无措地问道:“怎么了?是我考虑不周,还是…”
这时候,他居然还以为错在自己…
顾长宁心中百感交集,止不住地抽泣,泪水不断滑落,浸润了她的脸颊。
“没有,没有。”她哽咽着,声音微弱颤抖,“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才是该道歉的那个,我错了。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你心里好受一些。是我傻,是我不够好。”
霍瑾宸心中一阵酸涩,轻轻握住她的手,“哪有,你哪里不够好了?不哭了,怎么难过成这样了…”他低下头,心疼地用手中的罗帕轻轻拭去她满脸的泪水。
“我这么不好,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你从来没有不好,就像你说的,或许我爱你的方式不是你想要的,那你自然会有质疑,退缩,我学着慢慢改就是了。至于为什么要喜欢你,傻瓜,这世上只一个顾长宁啊。”
霍瑾宸微微一愣,随即展颜一笑,眼中满是温柔。“你从来没有不好,就如你所言,或许我爱你的方式并非你所期待的,你难免会质疑,退缩,我慢慢改就是了。至于为何要喜欢你...傻瓜,世上只此一位顾长宁,难道我能不爱吗?”
“那你告诉我,我哪里不好?我也愿意改,我全都改。”她眼中坚定,紧紧牵着霍瑾宸的手想要知道答案。
霍瑾宸忍不住轻笑,思索片刻,俯身凑近,“嗯…那糯糯日后就要多心疼自己,少做些傻事。”
顾长宁听着他的话微微皱了皱眉,“再加一条。”
这些都是关于她的,没一件关于霍瑾宸的,绝对不行。
旋即,她轻易环上霍瑾宸的脖颈,衔着他的唇将他扑倒在榻上吻才罢休。
她趴在他胸膛上,轻声道:“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
她再也不要走了,她会一直帮他,他绝不会输给贤王的。
哪怕输了也无碍,她不怕。
第82章 默契
密奏一日一送, 霍瑾宸已然全然掌握了贤王的谋逆计划,也逐个推敲出应对的计策。
这段时间,霍瑾宸与顾长宁也愈发默契, 二人配合无间, 逐步引导贤王一步步走向圈套。有时候,霍瑾宸的奏章实在多,顾长宁也会帮着朱批。他俩的字写得越来越神似,放在一起苏莞都瞧不出究竟是出自谁手。
“晋王…他一直在暗中留意我的行动。”顾长宁捏着信,收敛神情,抬头望着霍瑾宸继续道:“我觉得,若是顺利,许是能见上晋王。”
这段时日, 她并未坐以待毙, 暗中为晋王设下了不少局面,以此引导形势朝有利于她和霍瑾宸的方向发展。
霍瑾宸放下手中批阅的奏章, 眉头微皱, 牵过她的手,语气中透着一丝难掩的凝重:“糯糯, 这件事太过凶险, 稍有差池…”
顾长宁嘴角微扬, 眸中尽显自信,“我自然知道凶险。但你处处隐忍,只为今日决胜。这一次, 我若能与晋王达成合作, 便可让他身后的贤王更加放心, 愈加深陷其中。”
霍瑾宸目光沉静,似乎在衡量其中的利弊,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低声叮嘱,“好,但你一定记住,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会立刻带你撤退,万万不可有半点疏忽。”
顾长宁温柔一笑,与他十指相扣,依偎在他怀中,轻声应道:“我明白,我心里有数。”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我倒是觉得,贤王对自己过于自信了,他一直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霍瑾宸冷笑一声,眼中透着几分轻蔑,“他太自信了。从前的谋划布局,耗费了他多少时日,每一步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让他以为自己真的毫无破绽。然而如今,我绝不能让他失去这份自负。”
“他想要杀了我,篡位称帝,然弑君之罪必会遭致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他深知孟临这些年在朝中所犯下的种种祸害,因此企图利用孟临来承担通敌叛国与弑君之罪,而自己却反倒成为为国除奸佞的英豪,来日登基称帝,无人会指摘。”
顾长宁轻抚着他的衣袖,眸中思绪流转,微微蹙眉道:“可太过顺利,贤王定会生疑,必然留有后手。”
霍瑾宸点头,冷静分析道:“是,我也没少给他添些障碍。”
顾长宁稍作思索,“朝堂上你已经做了不少准备,那些人不会看不清局势。”
“没错,拥立之功固然大,但若是不成,就是谋逆之罪。”
顾长宁微微凑近他,眼眸亮晶晶的,“贤王用大臣把柄威胁了不少人,可若是这些把柄根本不起作用威胁不到他们前程,那大多数人都不会追随于他。”
“不止如此,有些人看重的不是荣华富贵,这些臣子看重的东西贤王给不了。”
顾长宁目光一亮,接着道:“嗯...据我所知,贤王一直拉拢的都是贵族世家出身的大臣,其实朝堂上有许多科举出身的寒门子弟满腹才华,只是一直被人压制,鲜少有走到我爹爹那位置上的,实则他们能助你一臂之力。此外,来日肃清吏治,也不能忘了选这些大臣补上空缺。”
霍瑾宸扬着笑容,翻出一份奏章给顾长宁,“看来我们心有灵犀,想到一处了。”
顾长宁翻看过奏章,又深思道:“可军队上的事我不大懂,这个你就多费心了。”
霍瑾宸耐心解释,“也是一样。譬如禁军,南衙每一支禁军都由大将军统管,然而实际掌握手中士兵的却是底下郎将。贤王能想到拉拢这些大将军,将军,却不一定愿意在这些郎将身上费时。这是我的机会。”
“那边防军呢?”顾长宁忍不住问道,眉头微蹙,显然有些担忧。
霍瑾宸轻轻摇头,神色淡然:“他不敢动,也动不了。贤王之所以迟迟未动边防军,一来是因为他还想借此机会攻打南俞,彻底除了边境这个隐患,为自己立下些战功,赢得民心,让天下臣服于他。边防军抵御外敌,正是他所需的力量,他得等这些军队去攻打南俞为他开辟战局。”
他顿了顿,神情愈加凝重:“贤王这盘棋下得极大,步步为营,想要一举夺权。如果不是外敌当前,我绝不会容忍他这般肆意妄为至今。”
“二来,若是他轻而易举便能收服边防军,那他也用不着费尽心机布置这些谋划。”霍瑾宸微微勾起嘴角,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他在朝中能安插眼线,但军中并非他能随意染指的地方。”
顾长宁冷笑一声,“贤王当真丝毫不顾及边疆百姓,只顾着自己一番大业。南俞那位大王呢,嗜血好战,胃口不是一般的大,五座城满足不了他,他如今与又暗中联络西漠,不就是妄图吞占更多疆域。”
顾璟灏在西北,这些就是他暗中留意所得。而独孤骞更是直截了当发了密奏给霍瑾宸,让他提防南俞。
如今太平盛世来之不易,黎庶百姓皆望长治久安,不愿再见烽烟四起、兵戈相见。然而贤王与南俞却将刀兵之祸视作青史留名的阶梯,天下苍生被他们弃若敝屣,不过是他们争权夺势的筹码。
顾长宁明白,霍瑾宸不是没有想过用和平的法子让边境回归安宁,只是南俞这位大王才不顾什么圣贤书中的道理,霍瑾宸若主动低头,反而会受南俞王牵制。届时,南俞王不仅不会还天下一个太平,反而还会坐山观虎斗,看大征两位叔侄为了皇位争个你死我活,他坐收渔翁之利。既扰乱了大征朝堂,又使国力逐渐衰败。这番局面,才是南俞王所期盼已久的。
他之所以未能遂其所愿,也少不了裴京怀与顾璟衍这些日子的精心布局与不懈努力。
霍瑾宸在南俞的内政上也费了不少心思。南俞外强中干,内部的矛盾隐患并不少。南俞朝堂上那争斗的派系正是他手里的棋子,因彼此的猜忌和利益争夺,各怀异心,正一步步蚕食南俞的根基。
霍瑾宸抚平了她蹙紧的眉头,“糯糯别担心,一切会好的。”
她坚定道:“嗯,我相信你。”而后,顾长宁又想了想,抬手在他胸口不轻不重锤了一下,嗔怒道:“你下次可别什么都不告诉我害我瞎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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