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似乎用完晚膳后就在一处商谈了,竟一直说到现在么?
她下意识揽过小七道:“事情放在明日说也不晚,小孩子还是要早些睡,不然……”
谢衍修养极好地等着她的“不然”,可没想到她却顿住了。
平日里言语不恭敬便罢了,今日竟都带上了教训语气,桓玉你可真是……
“也算说完了。”谢衍却领了这教训,语气也舒缓了许多,“去歇息罢。”
桓玉轻声应了,俯身问小七:“你要不要同我一起睡?”
小七似乎绷紧了身子,但沉默了片刻还是出声问:“真的可以么?”
这几日过得着实惊心动魄,她其实很想和阿玉待在一处,可是……她抬头看了一眼谢衍,果不其然见到他微沉的面色。
他语气也冷:“既然你已决心近些年继续扮成男儿,就不应当再做这些事。”
桓玉道:“那在我们这些知情人面前也不必这般拘束。再者,”她语气略有些不自在,“我有些睡不着,想同小七说说话。”
她察觉到谢衍又望过来,目光由冷然渐渐变成了无奈,随后轻声叹了口气。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桓玉只觉心情舒朗了许多,小七抓着她的衣角面色微红,直到回房被桓玉解开衣带时才缓过神,结结巴巴道:“我……我自己来。”
软枕放平,她们陷在锦被之中,彼此脸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分明。桓玉心中存了许多事,她的身份、过往、来处和去处,可看着她眼底的疲态,最终只是柔声问道:“为何当初去了大同教?”
小七只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这样暖过了,一时思绪都有些迟缓:“……我想找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
“大同”之名太过响亮,恍惚之间她竟觉那是自己这个异类在世间唯一可以容身之处。最初还好,因为他们待诚心投奔的人还算不错,可待久了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
他们视蜀地各州不愿入教的百姓为愚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俘虏的剿匪兵将及一些祖上曾为士族,如今只老老实实的普通百姓抓来,在其颈侧或锁骨上刺字为奴,当成教中可以随意转手的货物,仿佛说出不看出身血缘的不是他们。
口口声声说着的“有地同耕,有钱同使”算是做到了,不过却是以欺压的方式――总有人多劳,有人懒散,也有人仗着武力高什么都不做。多劳者留不住太多粮与财,懒散暴虐者反倒能坐享其成。听闻鄂州雷元亮等人便是越来越不满教中如此作风,觉得不如朝堂在江南试行的均田制有前程才来此处的。
大同教中许多人其实对均田之制颇为向往,只是向往归向往,他们万万不该占了旁人的户籍土地过自己的快活日子。
唯一做到共有而众人皆无意义的,是抢掠来的女人――甚至有教众为了讨好上层将家中妻女献上,说“田可共,钱可共,妻自然也可共享”……
一幕幕肮脏靡乱的场景在脑海中翻涌,小七忍不住颤抖起来。桓玉伸出手,轻轻拍打着她单薄的背脊,低声道:“……所以你才想将常家抓走那些小娘子救出来是么?”
小七绷紧了下巴,最后只是轻微点了点头。她纤细的手指虚虚勾住了桓玉的一缕发,问道:“你又为什么总做这样的事呢?”
为什么当年肯帮我?分明在那之前我对你戒备又疏离,连你好心递过来的饼都推开。
为什么又会去常家养珍珠的地方救那些人,在被拒绝之后还叮嘱她们好好活下去?
“因为你们都应该拥有更长的人生。”桓玉道。
“你们可以去做很多事,在冷天里吃一个热腾腾的馒头,用做工攒下的钱买一身新衣裳,和一个可能并没有那么出众却可以相互扶持的人度过余生,然后在两鬓斑白时对子孙说起,‘其实我能活到现在,多亏当年有一个叫桓玉的人帮了一把’。”
那样仿佛我自己也活到了七老八十,过了千百种不同却充实的人生,在我的亲人全都离去后,还有别的人记得我曾来过。
小七看不懂她眼底那些繁复明灭的情绪,只是用气声说:“你以后会后悔当年帮了我的。”
你们这样的读书人,最讨厌我这种见不得人的臭虫。
睡意慢慢涌上来,桓玉的嗓音渐渐有些含糊:“怎么会……你这么聪明,两年前字都不认得几个,如今却明事理知对错……还这么良善……”
小七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却不由得想起方才那个男人的话。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那便有些事要按我说的做。”他的神情有一瞬变得极其令人捉摸不透,“譬如――回到金陵之后,让她知晓你的出身。”
你会嫌弃我么?她迷迷糊糊,在心中这样问道。
“常家老爷子的寿宴在三日后。”何穆一一禀报着探查来的消息,“这几日常家戒备森严,若想查探他们府中是否藏有与大同教勾结的证据,还是在寿宴那一日趁乱混进去最为妥当,到时也可借机查探与常家走得近的都有谁。只是……”
他顿了顿,继续道:“属下打听到往年常老爷子过寿时,大多数宾客见不着人,只能在院子里吃流水席。只有几个贵客才能和他共在一堂用膳饮酒,商讨诸事。我们定是主要查探那些‘贵客’的,可想要做到却着实不易。”
或许可以易容取代,但他们尚且不清楚贵客有谁,而且极易出现纰漏,稍有不慎便会被查出端倪。
桓玉眉头轻蹙,想起了芸娘。她是特来为常老爷子献曲的,兴许通过她可以见到那些“贵客”,但他们定然也不会草率到议事时让芸娘留在那里旁听。
“只查探常家也不够,雷元亮那头也得拿出证据。他定然留有手下人的名册,到时候与常家运送的人以及诸州户籍一对便能定罪。”李德补充道,“住处也查出来了,只是他不见人,成日里窝在院子里当缩头乌龟。”
谢衍的手指轻轻叩在了桌案上。
其实扮成雷元亮混进寿宴再合适不过。他生性多疑谨慎,即便同常家合谋应当也没透漏出太多信息,且因身份定会被常老爷子拉去议事。
如今难就难在怎么能引他出来。
或许不是没有办法。当年他的几个弟兄死在了自己手上,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如果利用仇怨……
小七大致懂了他们在为难什么,思忖了一会儿出声道:“……我有一个法子,不知可不可行。”
在场诸人并无轻视之色,继续等她说下去。
“教内派来抓我的并非只有你们在金陵遇到的那一伙人。其中还有一伙,领头的是个苗疆女子,因心术不正被大巫赶出族后投奔到大同教,当了雷元亮的姘头,两人有些感情。”
“她姓玉,叫玉萼。”
作者有话说:
写出了一种孩子想和妈妈一起睡,被爸爸冷脸拒绝但还是得到了温柔妈妈应允的感觉……
啊啊啊啊好想快点写到高光剧情!又暧昧又拉扯的感情戏,还有感情戏之后的一个重要剧情点!可是不可能一下子写这么多呜呜呜呜呜呜……
第20章 易容
在还没有混上常家的船来明州时,她曾被玉萼抓住过。
她出身苗疆,极擅蛊毒之术,武功却不精通。许是太过轻易就抓到了人的缘故,她对这个据说刺杀左护法后全身而退的孩子并没有多加防备,是以被小七寻到了机会用暗器反杀了。
随后小七还在她身上摸出了各种毒药用来防身,还用她自己的毒药将尸身毁了个干净。
“我曾经偷偷听到玉萼和身边人说,她一个女子在教内混得越来越不易,倘若把我抓回去之后还得不了赏,就去投奔雷元亮。毕竟他们还有有几分旧情在,这两年也通过几封信……是以找人办成玉萼试试或许能见到他。”
何穆沉吟道:“但此人颇为心狠,单凭一点儿旧情怕是很难打动他。”
谢衍淡淡道:“那便再加上些旧仇来投诚。”
旧仇……
何穆登时明白了,躬身道:“属下这便去找一双胆大心细的男女来。”
小七道:“玉萼苗疆口音很重,眼下能找到会说苗话身量高挑的娘子么?”
身量高挑倒不难,可会说苗话的着实难找。
何穆一时犯了难,谁料却听桓玉道:“我倒是会说,只是不知身形合不合适。”
以往在岭南待着时,她曾经由做药草生意的苗人寻到了大巫看自己的病,只可惜大巫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小七提高了声音:“不成,若是雷元亮心怀不轨怎么办!”
“我们最要紧的是见到他控制他,又不是同他周旋取信于他。”桓玉轻轻拍了拍小七的肩膀,“况且我并非毫无自保之力,你不必太过忧虑。”
总不能自己什么都不做,只看着他们操劳。
可成不成还要看谢衍怎样安排。她回首望过去,却见他单手支着太阳穴,眼中含着些许温和之色看向她。
“会的东西倒是多。”
毕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
桓玉只觉面上微热:“您这是答应了?”
他嗯了一声。
一旁的何穆与李德面面相觑,不由想起昨日圣上命他们剜了那乱瞧的管事眼珠子的事。
圣上到底知不知道有情久别的男女再见容易出事……即便那雷元亮再谨慎再心狠,那也是个男人。
可眼下他们只能照圣上的意思做,把易容的东西呈了上来。
桓玉依言净面,撩起额发,任谢衍听着小七的言语为她易容。
下颌被抬了起来,桓玉闭上眼睛,感觉到他寒凉的手指和细微入骨的目光。她仿佛变成了他手中的一枚木簪,或是别的什么,任由他打磨雕琢,可力道却是可以承受的柔。
手指移到了她的眉心,微微点了点:“掌珠,放松些。”
桓玉眼睫都在颤,却还是极力忍住了。
有什么微黏的东西贴了上来,像是某种胶状物。桓玉的手指绞紧了衣摆,又等了片刻才睁开眼。
铜镜里映出一张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脸,肤色微黑,有一种桀骜刺人的艳丽在。小七站在她身侧抬首瞧了瞧,觉得并无不妥之处,便同李德一道去选合适的衣衫了。
谢衍将一盒玄色膏体递给她:“自己将颈侧与手背涂黑。”
桓玉接过,突然问道:“……您是不是也易了容?”
第一眼见他时,她便觉得这一张脸虽勉强算得上上乘,却与周身气度太不相称。
谢衍道:“以后总会瞧见的。”
这便是承认了,他倒不忌讳。
铜镜并算不上清晰,桓玉默然对着镜子涂香膏,只觉涂得不匀称,便多涂一些,再多涂一些――似乎有些太多了。
她转过头,嗓音干巴巴的:“……师叔。”
一直背身避嫌的谢衍回身,一时失笑:“你以往上妆也这般么?”
桓玉道:“我从不上妆。”
倒也不是不想,只是觉得走南闯北打扮得再精致也会变得一团糟,还不如不费那个力气。
话正说着,小七与李德便回来了。小七面色在桓玉说要自己去后便一直有些郁郁,此时在看到桓玉黑黝黝的脖颈后却呆了一呆有了些笑。倒是一向笑容满面的李德神色有些怪异,在桓玉拿起衣裳去换时就更古怪了。
而谢衍则在瞧那些杂七杂八的银质钗环手镯、腰链及铃铛。
圣上做这种雕琢人的事时心情总会好些,只是不知等玉娘子换完衣裳他还会不会如此……玉娘子出来了。
他别过脸去。
衣衫是层层大红色的轻纱制成的,除去领口比寻常大成服饰更低些,还额外露出一截细白的腰。桓玉自己觉得没什么不妥,甚至还挺喜欢这身打扮,可小七和谢衍的面色却一个比一个冷然。
谢衍侧身避开眼冷声道:“苗疆女子秋日里都穿成这般么?不怕伤寒?”
小七硬邦邦说道:“苗疆四季如春,玉萼也喜欢这么穿。”
“这的确是苗疆女子的打扮。”桓玉梳了个苗女寻常梳的简单发髻,边戴发簪边对小七道:“你同我说说她平日里的做派、身形和腔调。”
谢衍瞧她并未忘记簪上最初他做的那枚藏有暗器的沉香木簪,这才转身离去。
李德沉默跟上,回房收拾妥当后为谢衍递上铜镜与一方烧红的刀刃。
他接过,松了松领口,对着锁骨处刺了下去。
大同教教中人抓住教中通缉之人后,会在其身上刺下自己的姓氏,示意此人日后听凭自己差遣。小七说玉萼也有此种行径,且喜欢亲自动手。只是她写字不好,总刺得歪歪扭扭。
烧烫的刀尖落在肌肤上生不出尖锐的痛,他下手又快又稳,只划破一层薄薄的皮,血丝都渗不出来。
药倒了上去,那划痕倏地变成了深红的烙痕,倒像是留了许久的疤。
李德看得心疼:“您何必亲自受这番苦,找个人扮便是了……”
“多个人便多生些事端。”他道,“你不必那番作态,这药留下的疤又不是祛不了。”
这样带着奴性的东西,他又怎会久留?
桓玉坐在马车上,一张属于玉萼的娇纵颜面上满是恐慌:“真的要现在便绑么?”
谢衍的手搭在膝头,面色平静:“掌珠,你若是再拖下去,我们便要到地方了。”
手中的绳索扯到有些变形,桓玉心中默念,这是圣旨这是圣旨,即便绑了他他也不会怪罪……
“阿爹知道后一定会动手打我的。”她绑下一个死结,面色苍白。
谢衍似乎笑了笑:“那便不让他知晓。”
桓玉心想有您这话我变放心了,我自己定不会与阿爹说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就怕您哪日同他议事说漏了嘴。
思及此处,她又下意识看向谢衍的领口处。他今日领口不如往日束得齐整,隐隐约约可见一抹赤色瘢痕。桓玉胆战心惊道:“那疤痕是可以祛了的罢?”
谢衍轻声叹了口气,再次答道:“可以。”
马车外侧传来笃笃的敲击声,桓玉仔细查探了衣着及裸露在外的肌肤,沉静下来时已变了副神情。
玉萼为人胆大泼辣,娇纵又妩媚。利用男人时甜言蜜语多的是,用完后翻脸也格外快。
她单手挑起车帘,斜睨着一个黑瘦的小厮――何穆在明州仍有许多可用之人,七拐八拐搭上了雷元亮手底下的这个小厮。
“去告诉你们家主子。”桓玉的腔调带着某种生涩奇诡的韵律,“说故人玉萼来访,让他来见我。”
小厮应当是听说过玉萼这个名字,用一种探寻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番道:“我家主子早已没什么故人了。”
这两年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投奔的人,主子都没怎么见,更何况这几日是要紧关口,主子定然更不会见人。
桓玉的脸冷了下去:“不见我?那好,你问问他,十年前自己父兄的死仇还报不报?”
小厮面色变了一变,应声去了。
13/72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