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玉甩手放下车帘,低声道:“您混进去之后果真能脱身?”
谢衍安抚道:“十年前我便能做到的事,没道理十年后做不到。”
这话让她紧绷的心绪放松了些。片刻后马车外传来那小厮的声音:“还请娘子下车。”
他们此行一共六人,出去何穆李德外,还有两个隐匿功夫极好未曾露面的暗卫。桓玉下车,接过小厮手中托盘上的蒙眼黑布,冷嘲热讽道:“还真是谨慎。”
话虽如此,她还是接过黑布蒙上了双眼,把手搭在了小厮伸出的手掌上,谢衍他们则几乎被半押着走。
没有人出声。桓玉在心中默然数着自己的步伐,约莫走了一刻钟才停住脚步,勾下了眼前黑布。
院子里几步便是一个护卫,正堂前则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他眉眼寻常,看人时却有一股野兽般的狠戾。
大同教鄂州堂主,雷元亮。
他鹰隼一般的眼眸扫过桓玉顶着的那张面皮,又在她浑身暗藏玄机的银饰以及因用毒微微发青的指尖上顿了顿,找到了这女人身上熟悉的狠辣味道。
“玉娘。”他缓缓道,“真是好久不见。”
“原来郎君还记得我。”桓玉讥讽一笑,“我还以为您另结新欢早就忘怀了呢。”
雷元亮道:“我怎会忘。”
“――毕竟你次次见了我,都要先纠缠上来,欢好一番呢。”
桓玉心头重重一跳。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委蛇
早就知晓玉萼作风放荡大胆,没想到竟大胆到每次见面都要先在床上纠缠么?!
“我倒是想啊。”桓玉反应极快,目光轻佻地在雷元亮胸腹处扫了扫,语气又森然转凉,“可郎君又不是来见我的。”
她拍拍手,何穆手段利落地将仍蒙着眼睛的谢衍押上了前。桓玉勾下他脸上黑布,对着雷元亮傲慢一笑:“不来验验你这被我抓住的仇人么?”
雷元亮走下堂来,目光落到了谢衍脸上,竟透出几分古怪的森然来。
是这个人。
即便已十年未见,容颜已有些许改变,但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当年那个狠戾的少年。
当年他正与父兄混在一起,享用刚俘虏来的女眷。纠缠间一阵冷风拂过,似乎有人掀帘走了进来,仿若一道幽暗的影。
父亲的大笑言犹在耳:“小裴,来!你入教后应是第一次见这种盛事……”
“这就是你们的大同么?”他听到那少年冷冷问。
心中倏地泛起一股恐慌来,他推开怀中人看向父亲,却见他的头颅被那少年扣住。
那俊秀的少年俯首再一次问:“――这就是你们的大同?!”
父亲双眼凸起,嘴里发出古怪的“嗬嗬”声。他想唤一声父亲,还未出口便见那少年手腕一扭,随即嫌恶地松开了手。
咒骂惊叫声四起,那少年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随手拿起了烛台上淌泪的红烛。
火燃了起来。
自那以后,他再未与旁人一同享用过女人。
此时再见,雷元亮只觉皮囊里的血都翻涌起来,他大笑几声,面色狰狞地看向谢衍:“裴敛之!你可还记得我!”
“一个该死却侥幸活到了现在的人而已。”谢衍声音平淡,却轻易让雷元亮的怒火烧得更盛,“有何可惦念的。”
他抽出身侧弯刀:“你还真是如十年前那般目中无人!”
桓玉眼皮一跳,厉声喝住他的动作:“等等!”
她三步两步上前,扯开谢衍的领口将那个歪歪扭扭的“玉”字露了出来:“他如今是我的人,你若想处置,是不是得先给我些好处?”
雷元亮动作一顿,随后慢慢将刀收了回去。
“是我心急了。”他对桓玉笑得真诚了些,“玉娘想要什么?”
“你也知教中女子难做。”桓玉语气放柔了些,“郎君,我费尽百般心思,折损了手下许多人和数只千金难养的蛊虫才抓住这人奉上,不知可否能换您身边一个位置?”
苗疆手段众多,雷元亮也知晓玉萼的本事和想讨人欢心时能做到什么地步。他一时心中微动,只觉她姿态柔媚,身形也比以往更见风韵,便笑道:“以往我身边不也就只有你么?”
桓玉喜笑颜开,对身后何穆李德一挥手:“与郎君的人一同把他押下去看好了。”
微青手指搭上去,雷元亮的小臂绷紧了些。桓玉步态轻柔跟他进了内室,轻哼了一声:“还防着我呢。”
雷元亮在她发间银簪上扫过:“毕竟杀人不眨眼的小毒妇可不得不防。”
桓玉轻笑了一声。
那些藏有玄机的腰链银镯钗环一一卸下,发丝披散开来,双手也在水盆内洗净。雷元亮面上笑意越来越盛,却见她头上还留了一枚沉香木簪。
――玉萼以往用过木簪么?
在桓玉伸手去取那木簪时,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妙之感,下意识伸手一夺!
指尖扣在云纹处微凸的一点上,桓玉反手一转,在雷元亮要夺到木簪那一刻狠狠一按。
右手手掌麻了下去,雷元亮面色森然地拔掉掌心蜂针一般的暗器,伸出左手去钳桓玉的脖颈。她后仰闪开,一脚踹向他的心窝,随后侧身拔出腰间贴着皮肉的匕首,挡住了他的弯刀。
刀剑相击发出刺耳嗡鸣,桓玉顿觉虎口一震――怎么这人中了药还这样大的力道!
麻劲儿从手掌蔓延到半身,雷元亮不敢托大,厉声道:“来人!”
没有动静。
桓玉心中一定,趁他喊人之际单脚挑起了案侧放得歪斜的银簪――没有接住。
她的手在因震伤颤抖,而她自己毫无察觉。
雷元亮冷笑一声,劈手夺了她的匕首,扣住了桓玉的肩膀,咔啦一声响,似乎是脱臼的声音。右手无力地垂下去,桓玉却眉头都没动上一动,用尽全力抬脚踢向他两腿之间!
吱呀一声,门开了。
何穆飞身上前将雷元亮狠狠掼在了地上。谢衍面沉如水,一眼看见了桓玉不对劲儿的右臂,随后伸手扣住。
又是一声响,桓玉还没来得及装模作样道一声痛胳膊便被接了回去。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看着院中一个个站成毫无知觉的桩子的护卫道:“……您动作真快。”
谢衍皱眉看她:“你不痛么?”
桓玉讪讪道:“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觉出什么您就给接回去了么……而且我不怎么怕痛。”
她的确不是什么娇气的人。
那一丝疑虑被压了下去,谢衍示意李德带桓玉去上药,自己则踩上了雷元亮满目怨恨的脸。
何穆递上一柄刀刃。
“你既然肯带着手下人瞒天过海讨生活,想来也是个讲义气的,那我们来商讨件事。”
刀刺穿手掌钉进地面,他慢条斯理地问:“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不如何。”桓玉瞧了一眼面色灰败立在一侧的雷元亮,回首看向谢衍,“寻个可靠人扮成他去常家便是了,您何必亲自去?”
雷元亮扯了扯唇角,讽刺道:“这不是娘子当日来我府上时在门前走了些风声,让常家一道连‘玉香主’都摸清了请去寿宴么。”
外头多的是人盯着他,索性府里都是可靠人――只是所有可靠人如今都被制住了,连同他自己。
他是最为惜命之人,不然当年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谢衍杀父兄而不敢上前复仇,这些年搜查也只是点到为止。
昨日一时被旧仇蒙了眼落入如此境地,他思忖后还是选择了明哲保身――既然金羽卫都把他们摸得差不多了,那还何必同那个本就不是多交心的常家合谋冒那个险?先给自己和手里的弟兄留出后路才是。
……至于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报仇也要有命在。
而且还不知道昨日自己被迫吞下的是什么药呢。
桓玉心头一梗,道:“……那我与旁人一同去便是。”
谢衍道:“你倒是对旁人放心。”
也对。
旁人即便可信,也不如师叔一般可以尽信……况且大同教的做派和官员间的交道,怕是他最清楚。
这两日间他们办了许多事,筹备贺礼,借着雷元亮打探消息再审查核实,并借此向常家府中安插能用的人手。
雷元亮被盯得极紧,一日里吃几粒米都被记得清清楚楚,是以还算得上安生。
如今万事俱备,只差……
桓玉去瞧谢衍的脸。
这两日她自己并未卸下易容,仿佛那些东西真的长成了皮肉的一部分,洗漱时都不会妨碍,只是心里头总觉得奇怪。
只可惜谢衍并没有如愿除去脸上原有的易容,而是在其上继续修饰。
桓玉心中隐约有些失落,试探着问道:“师叔,您这些时日均未卸下易容,那岂不是……”
那岂不是好多时日未曾洗漱过。
谢衍难得沉默:“……你怎知我私下有没有卸过易容?”
桓玉:“……”
她这不是好奇么。
谢衍自己易容可比给别人易容时快上许多,桓玉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变成了雷元亮的模样,心中再一次感慨易容术精妙之处。
还好这技艺极少有人习得,她这么多年也只知晓师叔这一人会。
何穆见状上前:“主子,车马已经备好,可以启程了。”
桓玉对着铜镜涂了涂唇上胭脂,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我们走罢。”
厢房之内,李德问身边护卫道:“确认主子与娘子已到了常家府上?”
得到确切回复后,他看向了正如常饮茶的雷元亮:“既如此,便请雷堂主上路罢。”
一言落下,雷元亮顿觉肠胃里泛起百虫啃噬般的疼痛。他面色阴狠苍白:“你们……你们……”
身躯止不住倒了下去,带落了案几上的瓷瓶。他重重砸在了碎片之上,双眼微凸,伤痕处渗出了浓黑的血。
李德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满意地对身后人挥了挥手。
“剁碎了扔到乱葬岗去。”
如今这明州,只有一个“雷元亮”便够了。
护卫拖着雷元亮的尸首走向偏僻无人处,侧身抽刀之时,脖颈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扼住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挣扎,便双目涣散地倒了下去。
雷元亮松开手,看向掌心被碎瓷片割出的划痕。上面有一些细微的粉末,是瓷瓶打碎时内壁上附着的。
似乎有什么微小黝黑的东西在血痕中一闪。
“玉娘。”他口中默念昔日爱侣名字,躲身去向府中墙角恭房处未被察觉的暗道。
“真是多亏了当年你种下的蛊虫。”
第22章 韩曜
“雷堂主请,玉香主请。”
常氏层层门禁森严,他们这种不宜在宾客前露面的人走的是人少的偏门。一路上身后人被常家以杂七杂八的缘由遣散了干净,跟上来伺候的都是隶属常家的生面孔。
这正合心意,毕竟那些人本来就是为了查探消息才带过来的,一直跟在身边倒成不了事。
只是他们走的这路似乎太过偏僻,不像是去往正堂……
谢衍显然也察觉了其中异样,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冷意:“怎么,雷某是见不得人么?”
“雷堂主说笑了。”小厮带他们行至一处偏房,躬身道,“只是玉香主是头一次来,以防万一还是验一验身好。”
桓玉心渐渐沉了下去。
……原来问题还是在她身上。
这种场合,雷元亮定然不会受到冷遇,只是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玉香主”不能尽信,想要真的陪在雷元亮身边还得被查探一番。
桓玉冷笑一声:“不相信我还请我来做什么?我玉萼可受不了这种侮辱,既然如此,我原路回去便是了。”
“郎君。”她的手搭在谢衍小臂上,眸中水光盈盈,“我回府等着你。”
眼见桓玉真要走,小厮忙拦住了她:“香主请留步!您这般奇人,老太爷自是诚心想邀的,只是……”他的目光在桓玉身上杂七杂八的银饰上逡巡了一圈,苦笑道,“正因为您太过神异,我们才不得不……”
原本老太爷没想请她来的,可惜那位贵客恰巧听到了他们的禀报,对这位玉萼香主起了些兴致,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请过来。
桓玉面色好看了些,轻车熟路将那些带不习惯的东西卸下了:“这下总成了吧!”
发丝散乱下来,实在有失礼数。小厮想再取些钗环来,却见桓玉用仅剩的那枚木簪将松散的发髻一挽,斜睨了他一眼:“怎么还不走?”
小厮自觉她身上没有什么可以**的地方了,于是继续带路:“两位请。”
常家的宅邸实在是大,路也实在是多,绕了半晌才瞧见正堂的影子。桓玉心中觉得古怪――在外头看常家的宅子有这么大么?
许是察觉出了她的疑惑,谢衍手指轻微动了动,贴上了她纤细的手腕。
皮肤传来微痒的摩挲,桓玉屏息感受着他指尖的走向,认出那是一个“阵”字。
……居然还有阵法。
正堂两侧的桌案上已坐满了人,一个个身份不可谓不贵重,有苏、常、明州的刺史或是其他话事人,还有几州内拿得出手的士族家主或嫡系子孙。主位上是过寿的常老太爷,他身子骨显然已经不太壮实了,但精神还算矍铄,不失一家之主的风范。
而他右侧下首,坐着一个颇为格格不入的红衣少年。
那少年约莫二十余岁,金冠束发,衣衫上还以金线绣有瑞兽暗纹,露出的下颌肤色白皙,唇也是红润的,带着一股金尊玉贵的少年气。
还没等她看出些什么,常老太爷就开口了:“先前劳烦两位了,还请入座。”
一句话就把“玉萼”可能出口的质问以及周围人的疑惑堵回去了。
面前桌案上尽是上好佳肴,文火炖出的佛跳墙里鲍鱼海参肥美鲜嫩,螃蟹个头肥硕光泽油亮,就连茶也是一年只产上几斤的雪顶含春,极尽奢靡。
待众人都落座后,献乐献舞的教坊女子也来了堂内。其中一人容色出众,抱琴而来,正是许久不见的芸娘。
管弦喑哑,舞姿翩跹。常老太爷面色含笑,一一同在座宾客举盏致辞,倒像是在给身侧那少年介绍这些都是什么人。在听到“玉萼”两个字时,他了然地点了点头,有些探寻地投过了目光,还额外在桓玉鼻梁一侧停了一停。
在易容之下,那里有一颗痣。
身侧的谢衍正应付着众人的寒暄,言语之间尽是雷元亮那种不失机锋的圆滑。桓玉被那少年的目光看得心中微凝,心中升起一股古怪的熟悉感。
谢衍搭在桌案上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两下。桓玉心下了然,遥遥举杯对向那少年,姿态泼辣又娇媚:“郎君为何如此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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