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一步一步靠近我。
让我一点一点获得她的垂悯。
深秋的风席卷过金陵城,马车之上,小七扒着车窗,在这座前朝旧都缩成一片朦胧难辨的灰影时,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她看向另一侧神情沉静无波的谢衍,问道:“我还要做些什么?”
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上天垂怜,她靠近了一条通天道。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可能会拥有这样的前程,在此之后无论前路又再多艰险她都会义无反顾。
即便出身淤泥之中,她也要成为最堂堂正正的人。
即便命运让她见不得光,她也要让自己光华夺目。
即便世俗会逼她去死,她也要活,并且要让世人都认同她,觉得她应该活着。
谢衍淡淡道:“我会修书一封将你送去陇右。”
“天下人都以为继位者十有八九会是镇北王的长孙谢怀,或许包括谢怀自己。”他放下手中书卷,“你要做的,便是让镇北王一家认同你,扶持你。在做到之后,你会以镇北王次孙的名义被送到长安。”
小七皱眉问道:“谢怀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么?”
“恰恰相反。”谢衍道,“那是个狼崽一样的孩子,倘若日后御极,也不失为一个好帝王。”
可当谢怀小小年纪便将目光投向滔天权柄之时,他就永远不会选择这个孩子。
他是需要一个能继位的人,可不需要一个将继位当成此生所求的人。
小七似乎明白了什么,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
“刺杀、排挤、猜疑,你甚至可能会因此死去。”谢衍注视着她,平静道,“如今反悔还来得及。”
不是所有人都如他一般毫无退路。
“我不会反悔。”小七沉默片刻,身姿单薄却坚韧,“我熬过了世间最艰难的出身,没道理再惧怕这些事。”
话音刚落,小七便在他那向来万事都扰之不浊的眼底看到了一丝格外鲜明的讽刺之色。
“熬过?”他咀嚼着这两个字,面上的嘲意越来越重,“倘若出身真那么容易熬过去,那这世间士庶之别便没有那么重了。”
人活一日,出身便如形随形跟随一日,于尊贵之人是白骨堆成的荣华锦绣,于卑微之人是附骨之蛆般的遮天暗影。
而像他们这种被世俗看做本不该生下来的人,更无法逃离生长出来的泥沼,还要时时忧虑再次跌回其中。
自己陷下去,或是被蓄意追究的人推下去。
有那样一个真正能接纳自己的人已是天大的慰藉了,可当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时,瞧见的还是满目疮痍。
“有那么一个人不厌恶我,哪怕只有她一个,那便够了。”小七看着他不置可否的神色,又想起他们二人之间那捉摸不透的情愫,突然便有一股恶气从肺腑中升起。
于是她道:“你也是这般想的,不过只是此时离了阿玉满心怨气罢了。”
一时之间静默非常,外头赶车的何穆挥鞭的力道都轻了些,不由腹诽,这位将来的小主子怎么偏挑玉娘子那一套大逆不道的样子学……
不过主子此时心情的确不虞。
谢衍冷笑:“你说自己熬过了出身,那我问你,日后可情愿让自己的血脉留存?”
霎时间小七便绷紧了唇角,僵硬道:“……不会。”
“不会便好。”谢衍自顾自斟了一杯已经冷透了的水,将心中那丝恼怒燃起的火浇灭了,漠然道,“我可不想让自己挑的人还是家天下的做派。”
帝王之位长久囿于一姓之中,换来的便是皇家将百姓堆起的权柄视为己物,无度挥霍。
小七只觉此人今日太过反常,且对她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不似以往平静淡漠。思来想去她终于察觉了端倪,抬头定定看着他。
“阿玉抱我了,你生气。”
眼见他面色冷下去,小七知晓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不由生起扬眉吐气之感。可而后又想起种种令人作呕的男女之事,隐隐生出些担忧与惧意,“你若逼她做那种事……”
虽说对他不近女色之名早有耳闻,可那不是别人,那是阿玉。
如同她抗拒不了阿玉抱她,他自然也抗拒不了同她接近。
忆起山洞那夜烧灼的痛楚,谢衍只觉喉咙里的言语都难吐。最终他还是道:“你既知晓我在大同教的一些旧事,便知晓我不会。”
这是难以欺瞒过自己真心的谎言,可眼前这个还未通男女之情的孩子信了,甚至格外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阖上眼,想起留在金陵的掌珠。
想起她疏离恐惧落下的泪;她脸颊蹭在自己掌心时的温软触感;她裹着自己的衣袍睡在青石边,火光映出的身姿纤细又伶仃,勾起他万分的惧与痛。
在他看不到她的这些时日,她会再生出去普度寺的念头么?
在回到金陵看到那个成为“圣上”的自己后,她会再变得疏离难测么?
她会不会厌倦,会不会离开?
三分惊惧三分不安烧成十二万分烧灼肺腑的痛,剩下的化成了眉心间的不虞――都几个时辰了,留在她身边的金羽卫怎么还没传信来?
睁眼时又看到小七怔怔出神,不知是否在回忆掌珠对她的温声安抚与轻柔怀抱。
平白便不愿让她再想下去。
“你给自己起个名字罢。”谢衍语气低缓,却将小七从出神中唤回来。
她思量片刻,忆起桓玉为人处世之态,那把先前属于女将如今又佩在桓玉腰侧的悯生以及镇北王长孙的那一个“怀”字,道:“便叫‘悯’罢。”
虽说与金陵那个谢F听起来相似,但至少能时刻提点她日后莫要在自己的出身之上出了差错。
且阿玉应当很中意这个字。
谢衍道:“是个好字。”
是个能让她在以往不要乱造杀孽的字。
也是个他注定沾染不得的字。
在谢衍离去后,桓玉一边于州学教授并不繁重的算学课一边着手编纂算经,只觉光阴飞逝,转眼之间便入了冬月。
大成已有《九章》《周髀》等算经,已囊括种种,但相较桓玉所知还是太少。于是她凭自己记下的后世诸多算学巨著,编出了一本于国格外实用的算经,涉及历法、测量、税务以及建筑种种,耗费的心神不可谓不大。
除此之外,她还费心整理出了一些改良纸张、择选雕版印刷的版料以及活字印刷最适宜的耗材等诸多方子,连带着自己杂七杂八的想法一并写成家书寄去了长安,期望兄长能捣鼓出个名堂来。
只是心中不免惴惴,怕过了这么多年且自己当初又没有刻意记过这些东西,短时间内无法弄出来。
这样一日日过去,竟也快到离去的日子了。
州学的生徒自她从明州回来后对她的态度便有了些微妙改变,不知是敬还是畏,一时还有些恐惧。他们只隐隐意识到自己这位格外年轻又格外不同的女先生,将走上一条他们不敢想象的路。
由此便忆起太傅之所以每年都会来金陵,是因为女将故居在此,而玉先生早年也胆大包天给圣上递过折子。
他们终将踏上的科举途倘若没有她,也难以在短短几年间建立起这样森严且毫无纰漏的规制。
在最后一堂课上,一向行事规矩的柳潜竟问道:“先生就没有什么想对我等学生说的么?”
最活泛闹人的那几个学生也附和起来。
“先生一走又是一年,也不给我们留点话!”
“就是就是,我们可舍不得先生了!”
“好歹对明年春要进京赶考的几位说些勉励之言嘛!”
桓玉面上露出一抹笑,看着堂下诸多已经熟悉的面孔――未来他们可能会官居高位,可能会凭她教的一些东西做个账房或是管事,可能也只是一事无成。
但国之前程都在这样的人身上。
几年前他们曾排斥她不满她,现在脸上却尽是实打实的敬重与不舍。
……也是因为州学不必长安,稍稍一动便是满城风雨。
心中便也生出些酸软不舍,桓玉压下那些情绪,摆出属于先生的郑重面色。
“在座之人,大抵也知晓州学为何再次兴盛,九品之制为何废弃。我也知晓你们大多出身寒门,在此苦读是为踏上仕途,不再受冷眼欺辱。”
“说得刺耳些,便是还未有太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心,而在求权,求财。”
“你们无需面色难堪,权财乃世人立身之本,求这些无可厚非,毕竟多年苦读总得有个回报不是?”
在座的许多学生面上浮现出一丝红。
桓玉话锋一转,继续道:“可当你们真正踏上仕途之后,我希望你们不要只一味向上看,再回首看看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那里还有许多活得潦倒穷困,如同蝼蚁一般的人。永远不要看不起他们,因为有这些人在,才有仕途在。”
“步入仕途后的高人一等,只是因为有这些百姓奉你们为父母官,你为他们生计烦忧,他们才甘心向你俯首。权势如在水之舟,百姓是可载舟也可覆舟的水,没有他们,再大的船也搁浅无用。”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似懂非懂,有人嗤之以鼻。桓玉看着他们,言尽于此,最后俯首躬身。
“桓玉在此祝各位前程似锦,平安喜乐,若有可能,便在长安相见。”
柳潜带着诸多生徒起身还礼。
“谨记先生教诲。”
学堂屋顶之上,一个格外年轻的金羽卫摸出了这月余来写秃的第三支笔,在冷风中写下这样几句话。
“冬月廿二,玉娘子于学堂之中,言为官之道。”
“圣上得见,必心悦之。”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母子
寒冬腊月,长安落雪。
天地间苍茫一片,马车走得和缓,却还是带起一蓬蓬的雪沫。这样的日子里赶路算得上煎熬,可裴太傅与桓玉却浑然未觉。
马车内,裴太傅不知第多少次拿着那几张木版印出的《金刚经》,面带笑意称赞道:“真是好东西啊。”
前几日行路途中,桓玉收到了长安寄来的家信。她的兄长俞翊用有限的文辞将自家妹妹夸了个天花乱坠,看得桓玉格外脸红。
随信寄来的,还有如今太傅拿在手里的这几张纸。木板雕刻精细,纸张柔韧干净,只是用的墨总会晕成一团,俞翊正在想法子改进。
“若此印书之法流传开来,书价定会渐贱,寒门学子也不必耗费重金借士族藏书抄录。”裴太傅精神矍铄,捋着自己胡子继续道,“只是经史子集浩如烟海,制此木版也太耗费心神,不知先从哪一部典籍印起才好……”
各家有各家的藏书,各家有各家的治家之策。譬如他们鲁郡裴氏以孔圣《论语》治家,其余各地大族有以《春秋》治家,有以《韩非子》治家……士族门阀大都骄矜自傲,瞧不起寒门庶族,虽如今好些,但数百年的陋习还是难改。
若真把他们治家的典籍尽数印去供庶族攻读,那定然是一场大风波。
桓玉道:“除去专攻明经之人,大多数寒门子弟还是不会将经史子集读遍的。读书最要紧的是明理,我倒觉可以先从四书五经及其余典籍中择一些名篇编成册子,学有余力者再去全读,印书也先印名篇流传再印全本,也算给士族一个循序渐进的准备。”
这和后世的课本就没什么两样了。
裴太傅沉吟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言罢他又想起了什么,对桓玉道:“年底宫内怕是要办雁柔的五十大寿,你若打算那日进宫,可以这般……”
天色渐暗,马车紧赶慢赶在宵禁之前进了城。不出一个时辰,裴太傅及桓家娘子桓玉回京的消息便传到了有心之人耳边。
皇宫,御书房。
相较于一些士族大员的书房,圣上的御书房竟有几分简陋之意,并无什么精巧的古玩玉器,连香炉都未设,甚至桌案上的笔搁镇纸都是木的,还不是什么名贵木材。
唯一惹眼的,大抵是桌上那方搁得格外随意的玉玺,以及桌后手执书卷出神的那个人。
谢衍少年时并不喜读书,或者说他对除亲自做出、亲身经历过的东西都没多大兴致。只有在如今的太后或是先帝想要考校时,他才会临时抱一抱佛脚,可他的抱佛脚便胜过许多人去,惹人羡又惹人妒。
御极之后,他才又正经读了一遍该读的书,然后以此去挑拣满口仁义的朝臣的各种错处。
炭盆里烧着银丝碳,御书房里还算得上暖和,是以谢衍穿得也单薄。只一身玄色衣袍,以金线绣有龙腾祥云的暗纹,发冠也是简单样式,却愈发显得姿容高彻,眉眼出众。旁人是人靠衣装,他是再简单的衣装也被人穿出不俗来。
江南一行算得上顺遂,一些不便让太后以及朝臣处理的事也在他回来后几日便打理完了。冬日雪重,量地之事安排到了明年春,是以这些时日还算得上清闲。
于是谢衍便时不时出神。
一是思量为何遍寻不到韩曜出京的踪迹,甚至他从未在大理寺告过假――难不成韩家也有习得易容之术的人么?
更多时候,则是想起掌珠,惦念留在她身边的金羽卫传回的书信。那金羽卫武功高又性子活,不会被她发觉,也能尽数记下他想知道的事。
而掌珠本人并未给他写过一字一句。或许在她心中,他们虽算得上亲厚,但也不至于分别月余便通传书信。
他还是烦忧金羽卫记下的东西不够详尽,于是同桓谨议事是便总带着些试探言语。桓谨一向爱卖弄自己的女儿,于是又把她编算经,操持雕版印刷等事尽数告知。
可这些他都知晓,他想试探出的是她的家信之中可否有什么金羽卫看不出的所思所想,可这些桓谨一概不谈。
谢衍觉得他与桓谨的君臣情谊之间生出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御书房外,李德收到了新传来的消息,终于喜笑颜开同出神的谢衍道:“圣上,玉娘子回京了!”
谢衍终于回过神来。
可知晓她回来又能怎样,难不成要出宫去寻她么?她如今应当在与家人团聚,他去了又能做什么?倘若去又是以什么名义,君王么?
愣怔片刻,他缓声道:“……去望云阁。”
望云阁是太后居所,设了佛堂清修。
当年谢衍虽除道灭佛,但更像是杀鸡儆猴的震慑,并未真正遏止佛道传教,毕竟没有佛道还会有别的教派兴起。只要那些僧人道士的一举一动皆在律法准许之内,不会祸乱国本,他也并不计较太多。
当年先帝驾崩之后,太后便从昭庆殿移居到了望云阁,与谢衍的紫微殿相距甚远。这十年来,谢衍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有所求之时才会去望云阁小坐片刻,因此母子二人见面并不多。
谢衍见她,生不出恨,只是难掩疲惫。而裴太后则是心中有愧,不敢见他。
因此在听小太监来报时,一向平和从容的裴太后竟生出几分慌乱不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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