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还有人在?他是不是应当命人再搜寻一遍?
正想下令之时慧觉颤颤巍巍走了过来,悲哀地问他:“……这些人,真的全都该死么?”
的确不是全都该死,至少一些后宅女眷和不知情的小辈不该死。可他需要尽快用鲜血威慑其余蠢蠢欲动的士族,也要顺势推动后续有损士族的科考入仕之法。
就像普度寺的和尚有一部分也罪不至死,但他们也必须要死。道士炼丹炼散荼毒百姓太久,他要用佛门打压他们,也要用足够有力的手段震慑佛门不要步那些道士的后尘,也要让他们全都意识到,神也好佛也罢,都必须在官府在律法之下,不能站到百姓头上。
他们的死,是要让整个大成更快走上更正确的路。
他知晓他们罪不至死,可他们必须要死。慧觉斥责他满身杀孽不知悔改,却不知他同样被折磨着,仿佛耳边时刻都有厉鬼哭嚎。
所有死去的人都是他的臣民,他对他们有所亏欠。
有时痛苦久了,他会怀疑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可他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他不能回头,回头是更大的折磨。
他竭力维持着平静,以理所当然的姿态对慧觉说着自己已经在普度寺说过的话,然后带着一身血气离开。
臣子们说着此事对天下学子的不公,对皇室威严的亵渎与蔑视以及其余种种他已经听了数遍的话,身份确定之后,这个柳潜必须要杀。
像杀以往那些人一样,即便他此时可能仍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开始无法克制地思念起他的掌珠。
她那样看重人命,却还是温柔又坚定地告诉他他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她让他得到了久违的解脱,他甘愿日后做她的屠刀,让她毫无顾虑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当这屠刀要落到她认识的、青睐的、甚至认为罪不至死的人身上时,她还会认为他没有错么?
她还会喜欢他这个满手鲜血的人么?
桓玉跟着那些不明显的蝴蝶印记,走到了一座已经破败的老君庙。
庙里有几个乞丐,在她进来后投来警惕的目光。桓玉看向最里头一个身形瘦弱的人,那人便动了动,从袖中取出一些银两分给那些乞丐,乞丐们便离去了。
兜帽摘下,露出芸娘那张清丽的脸。她未施粉黛,看起来同柳潜有了几分相似――平日里这相似竟被脂粉刻意掩去了。
桓玉喉咙莫名有些堵,片刻后沙哑道:“……芸娘,好久不见。”
芸娘也低声道:“好久不见。”
她不知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去找桓玉的。
可除了找桓玉,她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她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说自己的身世,自己关于韩家的怀疑和猜测,却听见庙门吱呀一声响,韩曜掐着一个刚离开的小乞丐的脖子走了进来。
他将七窍流血的小乞丐扔在地上,抽出一条锦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对桓玉和芸娘笑了一笑。
“怎么能让知道你们见面的人逃出去呢?”他懒洋洋道,“也太不谨慎了些。”
不必想,其他的几个乞丐也死在了他手里。
桓玉忍无可忍地抽出悯生指向他,指尖因用力而现出几分青白之色。
目光投向他身后,没有其他人。
韩曜便笑了一声:“看来你也找人盯住了我……不过应该是比我盯住你晚了一步,咱们还算是心有灵犀。”
芸娘呼吸有些急促,后退了几步抵在了墙上。
“这么生气做什么,我可是在帮你呀。”韩曜轻哼一声,看向了缩在墙角的芸娘,“要是圣上知晓你和这个……杨氏余孽私下见面,心里该怎么想?”
闻言芸娘瑟缩了一下,面色苍白地看向桓玉:“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这话听起来,像是阿玉和圣上交情极好的样子?
圣上定然是想杀她这个罪臣之女的,那阿玉此行来见她,到底是奉命来杀她还是真心想帮她?
“你居然不知道么?”韩曜做出假情假意的惊讶模样,“她和圣上……”
桓玉一剑刺向韩曜脖颈,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看向芸娘道:“圣上喜欢我,而我能改变他。”
“你看到今日的武状元了么?”在阿婵拦下韩曜时,桓玉看向芸娘飞快道:“那是韩曜水火不容的胞妹,圣上本来也想杀了她,但我保下了她。”
是了,芸娘心想,她对她们这些受苦受难的女子总是会心软。
韩曜五指成爪攻向桓玉后心,她横剑挡住,对上他阴鸷的眼,口中的话却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所以你知晓什么隐情和内幕,可以尽数告诉我,我可以为你求情。”
顿了顿,桓玉又低声道:“芸娘,你以往说我说什么你都信,如今还作数么?”
作者有话说:
好久没写作话了,在这里祝大家永远不会五点早起做核酸……【来自一名所处地疫情越来越严重学校还抽风要让我们补上两年前欠下的军训的苦逼大学生】
第58章 病重
韩曜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阴沉。
这个芸娘到底知道些什么?
不对,不应当是知道些什么。杨家出事时她年纪太小,不会知晓太多隐情,应当是她猜到了什么……而在金陵她吸引他的注意,就是想混入韩家查探,不过她应当什么也没有查探到。
这些女人不像他想象得那般柔弱好控制。
韩瑶是,芸娘是,桓玉更是。
“告诉她又有什么用呢?”韩曜夺过了阿婵的刀,不遗余力动摇着芸娘的心神,“你说了圣上就会信么?你说了他就能让你活下来么?别犯蠢了,如果他真的那么仁慈,几年前就不会把你们这些什么也不知道的人也杀了。”
最多是流放,或者卖入贱籍。
芸娘被戳中了以往的记忆,喃喃道:“是啊……圣上怎么会心软……”
有时她夜半在噩梦中惊醒,想起在暗室中偷听到的那句“可他们必须要死”,浑身都是涔涔的冷汗――圣上知晓他们杨氏有些人罪不至死,可还是杀了他们。
心仿佛被泡进了水中,浮浮沉沉。芸娘看向桓玉,眼中藏了一丝悲哀:“阿玉,你说他怎么会那么狠戾呢?”
桓玉感觉自己全身都渐渐冷了下去。
几次张口欲言,全都又止住了。
她能说些什么?说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
凡是读过几本史书的人,都知晓无不流血之变法,王朝每一步前进都踏着累累的尸骨。当这些血泪在书中,在别人口中,在她不相识的人身上时,她可以漠然又悲悯地注视着,可当这一切牵扯到她身边的人时,她仍旧悲悯,却不可能再漠然。
人非草木。
她想起谢衍。他不可能对手中的人命全然漠视,否则他不会问她自己做的对不对,不会在她想要留下韩瑶乃至更多人的性命时选择退让。他坐在皇位上,所以必须要拿起屠刀。
“可你把知道的所有事都说出来才可能有转机。”桓玉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涩与难过,声音却依旧泄露出一丝颤抖,“我会尽可能让一切都好好的……”
芸娘想,已经无所谓了。
圣上想杀她,韩曜也想杀她。她心中对圣上有恨不假,可韩家又是什么东西?
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早就选择将一切全都说出来。
“德妃是我的堂姐,她进宫前便心有所属,不过还是听了家中长辈的话进了宫。”芸娘没有任何停顿地说着她一声不幸的根源,仿佛已经练习了许多次,“她有孕后我见过她一面,问她难不难过,可是她说……”
芸娘终于停顿了一下,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她说……‘怀了心爱之人的孩子,怎么会难过?’”
抽出一部分心神来听芸娘的话,这让桓玉在围攻韩曜时出现了纰漏,可韩曜并没有借此攻击她。
他把目光放在了芸娘身上,森然又冷厉。
“她没向家中其他人说过自己的心爱之人是谁,可我知道那个人是韩四郎!”芸娘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话说得越来越快,“韩四郎当时在宫中禁卫当值,极有可能和堂姐私会……后来韩四郎又在家中死得不干不净,韩家甚至不再提他……我不信我们一个杨家能暗中藏匿那么多兵器,一定有人是同谋,除了韩家别无他选!”
若当年他们真的能设法除去圣上,扶持堂姐腹中的孩子上位,那除了他们杨家,得利最大的便是韩家。
桓玉心中竟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面前的韩曜侧身时现出了明显的破绽,桓玉见状横剑欲刺,却见他飞快闪身袭向了芸娘!
不好!
桓玉想要拦住他,可却已经晚了。她眼睁睁看着他一掌拍上了芸娘的心口,清晰的骨骼碎裂声传来,她看到芸娘面色瞬间苍白如纸,口中吐出了鲜红的血。
她顺着墙壁慢慢滑坐下去。
“这么多年的事非要不知死活地再拿出来说。”韩曜冷冰冰道,“算了……说了便说了,反正早就水火不容了。”
没留下芸娘这个可能成为人证的人就好。
他听到某种细微的动静响起,不能再在此处逗留了。桓玉此时的心思已经不在他身上,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离开。
破窗离开时他看到桓玉踉跄着扑到了芸娘身边,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真是心软。
心软的人是注定成不了大事的。
桓玉的手在颤。
她不敢碰芸娘,只不住地安抚她也安抚自己:“你撑一撑……阿婵去请大夫了,你撑一撑……”
芸娘艰难地扯起唇角对她一笑,鲜血涌出来,她断断续续道:“没必要了……”
“我只是个……是个早就该死的……沦落风尘的罪臣之女……”她的目光渐渐涣散,“我没什么用处了……不值得、不值得你再……”
不值得你再花费心思了。
就这样放任我死去,不要再管我,省得你和圣上之间生出什么嫌隙来,你走到如今也不容易。
她听到桓玉悲泣道:“你是个人……”
芸娘模模糊糊地想,很早以前就不是了。
她是一条丧家之犬,后来又变成了花楼里的玩物,在其余人眼中她早就不是人了。即便她再有才艺名声再大,也是个精美点的玩物,就该被那些男人折辱玩弄。
所以当初被谢家二爷提着鞭子压到花丛里时,她格外惊愕桓玉会拎了块砖头来给她解围。
桓玉一看就是那种家教极好的娘子,尊贵、良善、书卷气浓。她曾经也是这样的人,可她和桓玉不一样,曾经的她永远不会为花楼女子出头。
因为她们有着云泥之别,在高高在上的士族贵女眼中,沦落风尘的那些早就不算人了。
可桓玉还把她们当人。她当初为她解围,今日又不顾她的身份怕她死去,只是因为她是个人。
于是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扯出一个笑。
这样很好。
桓玉看着她含笑闭上眼睛,颤抖着将一根手指探到她鼻下。
没有呼吸。
她死了么?
她就这样死了么?
从一个鲜妍生动的娘子,变成了一堆死气沉沉的血肉?
她并非没有亲眼见过死人,她甚至亲手杀过人,为了活命,为了自保。最初杀人时她格外不安与慌乱,后来竟也习惯了对想要取她性命的人挥剑,因为她没有做错。
可她还是第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熟识的人死去。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最先死去的人会是自己,因为她活不长久。上辈子这样想,这辈子仍旧没做好身边人可能会比自己先死的准备。
芸娘说她早就该死,所以现在没必要再活下去。
早就该死……
其实即便今日韩曜没有伤她,她也可能活不下去。
心被压得喘不上气,竟有这样一种感觉比疼痛更难熬。她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心想,她还是不喜欢这里。
这里有许多让她喜欢让她牵挂让她动容的人,可她还是不喜欢这里。
她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想把这世道变得更好些更无害些,可她又知晓根本不可能在短短几年或是十几年几十年里把世界变成她熟悉的那个样子。
很快她意识到喘不过气不只是因为难过,她在发病,从慧明那里得到药和心法后她已经没再发过病了。她其实不能过于大喜大悲,这些年的顺风顺水让她忘记了这件事。
在普度寺中与慧觉交谈,在谢衍手中得到佛珠时的剧烈情绪都没能压垮她,可今日的事击溃了她。
失去意识前她看到了谢衍,他朝服未除,看到她时面色近乎惨白。
她听见他仓惶唤她掌珠。
冷。
她觉得脚微微有些冷,像是睡梦中蹬开了被子,被空调吹到了脚。
费力将脚收回被子里捂了一会儿,她又觉得热。身上的被子并不厚,又是春三月,怎么会那么热,活像在七八月的酷暑……
……七八月?
难不成她是回来了么?
想要睁开眼看一看,但却没有力气。片刻后桓玉觉得身体又冷了下去,那是因身体衰败带来的冷,像芸娘那种快要离世的将死之人的那种冷。
她也要死了么?
注定活不到二十岁的这条命,就要迎来终结了么?
原来在将死之时,她是能够回到家乡的么?
可是她还没和其余人好好告别,她还有很多没做完的事,她还不想死……
她要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
身上似乎起了些力气,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天色有些昏暗,睁开眼时她并不是很难受,定了定神才看清楚头顶是烟青色的帐顶。
这一瞬竟不知是喜悦还是失落。
随后她看到一只冷白的、熟悉的手伸了过来。
手指碰了碰她的眼睫,似乎在确认她是真的醒了过来还是这仅仅只是一场幻梦。
桓玉微微侧过脸,贴了贴他的掌心。
那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便散去了一些。
被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她看到了谢衍难掩憔悴的脸。他对着她勉强一笑,轻声道:“……掌珠,你睡了好久。”
房中有着浓浓的药味,桓玉喝了口他喂过来的水润了润沙哑的喉咙,问他:“什么时日了?”
“四月初八了。”他极力维持着嗓音的平静,但桓玉还是听出了某种后怕的意味,“……你病了二十余日。”
四月初八?
这是佛诞日,也是谢衍的生辰。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慧觉总是说他有佛缘,想要度化他。
桓玉轻轻“啊”了一声,茫然道:“我还没有给你准备生辰礼……”
谢衍吻了吻她的额头。
“你能醒过来,就是最好的生辰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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