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大汉手执巨斧,目光凶悍地投向谢衍:“裴敛之,你可还记得我!”
有一瞬间,谢衍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古怪,不过那古怪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当是谁。”他声音很是冷漠,随后又于冷漠中透出一点令人心悸的嘲讽与厌恶来,“我当是谁!”
大汉似乎被激怒了,挥舞着巨斧便冲了上去,被何穆立刻拦住。多数人都是冲着谢衍去的,桓玉与阿婵只是围在马车旁,收拾见她们是女子就放着胆子冲过来的小喽。
悯生当真是独一无二的好剑,用起来如行云流水,简直让人觉得杀人也成了一种享受。桓玉已经不再畏惧亲手将利刃刺入别人胸膛的感受,却还是在对面的歹徒倒下之时轻轻眨了眨眼。阿婵一直留心护着她,竟让她在杀人之时还有心思去看一眼谢衍那边。
他身姿如往常一般,并未防备些什么,因此处处皆空门。倘若有心有力,杀了他也不费事。
何穆一人便可同时对付数人,是以他衣衫都没乱上几分。一名小喽从一侧击向谢衍,阿木刚想抬刀去拦,谢衍却已经伸出了手。
他扣住了那人的头颅。
随后轻轻一拧。
桓玉看到那名小喽的脖颈以一个奇异的角度弯折了下去,随后摔在地上,口中冒出鲜血。她那师叔冰一样冷白的指尖竟现出些红意来,不是沾了血,而是普通人那种正常的红。
简直像是从倒下去的那人体内汲取了一些生命力一样。
为首的大汉被这一幕激得目眦欲裂,似乎像坠入了什么无法醒来的噩梦。何穆已将其他人杀了个干净,伸手将大汉掼在了地上,留了他这一个活口。原本在马车上躲着的李德已经出来,为谢衍递上了一方白净的丝帕,随即在谢衍擦完手后将丝帕塞进了大汉口中,并轻车熟路地将他绑了起来。
何穆招呼着武功不佳却会善后的文思去收拾尸体了。
桓玉有些茫然,只紧紧抓着手中剑,却忽觉有些黏腻。垂眸一看,原来是剑柄上的“悯生”二字沾了零星血迹。
悯生,悯生……
以杀止杀,怜悯苍生么?
她眉间突然透出几分悲哀来,却不是在为脚下死去的恶徒悲哀,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眼见何穆已经收拾到了自己跟前,桓玉突然解下身侧的水囊,在自己杀死的几人身侧倾下了酒。
耳侧传来谢衍极冷的声音:“你可怜他们?”
桓玉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此刻却暗含讽与怒的深色眼眸。她苦笑一声:“我若是杀了他们还怜悯他们,岂不是惺惺作态?”
他的指尖又变成了那种异样的冷白,桓玉轻轻别过眼,道:“我只是在提醒自己,莫要因为杀了几个恶徒便真以为自己能不把人命当命了。”
她察觉到师叔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消散了些。
这人身上似乎藏着许多看不清也摸不透的谜团,让她忍不住去一探究竟。桓玉自嘲命不多了好奇心却重,真不怕会少活几日,却又觉他似乎也想要一个人来读懂他。
也是,她有时也会希望有人能看透自己。在这世间,谁想要孤零零一个人呢?
面前这两人的气氛真是古怪极了,李德有些不知怎么开口,怕横生枝节才依旧咬牙问道:“敢问玉娘子,金陵有没有离州府近又清净少人的宅子?”
虽说进城再打探也不迟,但一有不慎到底会走漏出些风声,还是直接问对金陵诸事颇为熟悉的桓玉来得方便。
毕竟太傅和文思也没眼前这位小娘子靠得住。
桓玉迟疑了一下:“有是有的,不过不多,还都有了主家……”离州府近和清静少人本就是两个互不兼容的条件,就和要求市中心人少一样难。
她看了一眼那被绑的结结实实的大汉,心知肚明他们来金陵肯定有要事,择一处这样的宅邸也好办事,于是如实告知:“恰巧最大的那处是我买下的,只有几个小厮侍女看家,还算清净。”
李德心道那可真巧!不过圣上肯定不会住进去,估摸着还要进城之后另寻住处……
下一瞬他听见圣上道:“那便叨扰了。”
李德:“……”
他只觉圣上的行为越发捉摸不透,对玉娘子甚至有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这种态度有些像……有些像圣上小时候全然信任太傅时的态度。
当然,圣上肯定不是全然信任她,不然他们易容作甚?估计只是有了这样的苗头,毕竟她貌似很对圣上的脾气,而且又是桓相公的女儿,甚至太傅也把她孙女……
李德叹了口气。
要不是圣上对男女之事避如蛇蝎甚至到了极其厌恶的程度,他定然会猜圣上对其有意,一个郎君对一个娘子特殊还能因为什么?左右不过是亲缘和爱欲两种……等等,亲缘!
电光石火之间李德想到,圣上不会是想把玉娘子当继承人养在身边罢?
虽说这种想法很是疯狂,但耐不住像是圣上能做出来的事啊!他们此番来金陵的缘由之一,不就是找那个……圣上不放心多物色几个继承人也并非没有可能!
思及此处,李德抹了把脸,将桓玉在心底的分量抬了抬。何穆估摸着也想不通自家主子为何愿意与人同住,频频对李德使眼色。李德对着他比口型:主子节俭。
何穆心想,也对,圣上出门在外还是能省则省的。
……只是他还是觉得有些古怪。
桓玉在金陵买的是一处三进宅院,花费的银子摆在那里,这处宅院的确再合心意不过。李德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这一路上衣食住行都仰仗桓玉实在是很不好意思,有心想帮忙收拾一番,谁料留在金陵看宅子的小厮一个赛一个的能干,他竟挑不出什么需要收拾的地方。
一行人挑好了屋子,洗漱了一番又用完膳,各自回房歇息去了。阿婵此时却不怎么困了,拿了银子兴高采烈地去给桓玉添置衣裳。
金陵最好的成衣铺子同俞家有些生意往来,掌柜娘子认得阿婵,见她前来登时两眼放光:“阿婵!玉先生是不是已经到金陵啦!”
她的儿子去年入了州学读书,算是桓玉的学生。阿婵听到有人称桓玉先生就觉得愉悦,对掌柜娘子比划示意自己来买衣裳。
“就算你不来,我听闻消息后也是要带着今年的新款式去府上走一趟的。”掌柜娘子拽着阿婵往二楼走,“前些时日店里得了两匹烟青色的明光缎,我左思右想都想不出金陵的小娘子哪一个衬这个颜色,干脆直接按玉先生的身量做了衣裳!她可还好?没瘦罢?我家小子总说州学里讲算学的先生太过无趣,同窗都格外思念玉先生……”
待阿婵大包小包回府不久后,闲不下的李德也摸到了这家成衣铺子,打算先给圣上添几身能穿的,再挑布料做几身。
“那几件样衣还成。”李德道,“再将腰身收一收。”
掌柜娘子看出这是个大主顾,恭谨地应下了,心想样衣本是她做出来好看吸引客人的,没想到还真有郎君能穿!那该是何等的身姿啊……
李德又去看了店里的布料,对着那匹剩下的那匹明光缎捋了捋自己脸上的假胡子:“这料子不错,那一匹也凑合……我家郎君的身量……”
掌柜娘子提笔记着,忍不住在心中再次嗟叹出声。
这样好身形的郎君,也不知日后会便宜了哪个小娘子。
嗯……既然一匹明光缎给了玉先生做衣裳,一匹给了这家的郎君,那就愿玉先生日后也能觅此佳婿罢。
作者有话说:
提问,热衷于内心吐槽的大太监老李在某日看到谢衍和阿玉穿了同样料子的衣裳,会发出什么样的感慨呢?
1.好奇怪的氛围,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情侣装?
2.呃……或许,这是那什么,亲子装?
第9章 先生
开科举后,圣上有意冷落恩荫入仕的官员子弟,除非格外出彩,否则定能从无品杂官之位上磋磨个三四年。如此一来,科考及第后通过吏部考核可直接授官的路子就格外吃香了,是以国子监的名额极其抢手。
地方之上的州县官学也一改往日颓势。无论士农工商何等出身,通过官学考核之后即可入学,每年考核的前几名即可前往长安参与省试。虽说官学与私塾相比束略高,而且入学考与结业考并不比乡贡简单到哪里去,但还是有众多学子争破了头颅要进书院。
原因之一,就在于圣上命州县官员每五日要去当地官学讲学一次,同这群生徒好好讲一讲社稷民生,为此还在每处官学设“督学”一职。相传督学皆出身于圣上的十六卫,不仅监督官员们有没有好好讲学,还顺带监督他们有没有好好做官。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以裴太傅为首的诸位喜好游历讲学的大儒只会在官学讲,在私塾或家中闷头苦读可见不到这样的人。
桓玉算是裴太傅这位大儒捎带的,不过她不讲经,也不讲策论,而是讲算学,顺带说说各地的风土人情。
官学距州府极近,她同原先要讲算学的先生通了通气,悠哉悠哉向自己的讲堂走去。上一堂课是金陵刺史贺大人的策论,如今还没下课。桓玉便在假山后的石凳上坐了,打算先歇一会儿。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估计是没赶上策论课的学生在闲逛。一个较为陌生的年轻声音响起:“李兄,我方才瞧见一个娘子从那边走过来了,竟也没人拦着,州学不是不许侍女小厮抑或家眷入内的么?”
许是今年刚入学的生徒,桓玉心想。
姓李的青年声音倒是颇为耳熟,应该是她教过的某个学生:“确实如此,只不过……周贤弟你瞧见那娘子什么模样没有?是不是身量较高,身形纤细,长得如同玉人一般,穿的衣裳颜色也浅淡?”
桓玉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白衣。本想着背后听学生语人是非不大妥当,但说的估摸是自己,那听一听应该也无妨。
况且还是自己先来的呢。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听了下去。
小周郎君有些结结巴巴:“的确如同,如同玉人一般……”
“哦,那估计是我们的先生。”李郎君道,“就是当朝左仆射家的桓玉娘子,每年总会跟随太傅来金陵,顺带教一教我们算学。”
小周郎君应了一声,又问道:“李兄,其实我有一事不解。虽说科考时也有明算一科,但明算是万万比不上进士明法等日后定能得以重用的科的,为何诸位还是如此推崇桓玉先生的算学呢?”
李郎君幽幽道:“愚兄刚进州学时也是这般想的。”
顿了顿,他继续道:“听闻四年前教算学的先生得了病,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先生替代,太傅便让当时陪在他身边的玉先生去试一试。当时她还是个小娘子,虽说开科举整顿官学有一大部分是她的主意,但仍有许多同窗觉得这与讲学不可相提并论。算起来好好听她讲课的,只有一个史书典籍读不好一心想走明算这条路子的师兄,和两个兼不愿浪费束什么都会听上一听的书呆……向学之人。”
听起来是个颇为起伏的故事,小周郎君很捧场地问道:“之后呢?”
“之后那两位才子一位已在户部高就,一位据说今年也要升任工部了。”李郎君叹息一声,“听闻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两位师兄算学一道比之同辈要出众许多。”
桓玉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与有荣焉之感。
“那位考明算的仁兄做了两年官,后来辞官去长安最大的银庄做管事了,据说如今也混得风生水起。”李郎君道,“如此看来,算学还是极其有用的,何况玉先生讲学很是有趣。”
讲堂内传来生徒们的齐声恭送,两个没上成课说小话的郎君悄悄溜走了。桓玉又发了一会儿呆,自觉课间休息的时间够了,这才理了理衣裙抱着自己的讲义进了讲堂。
原本安静下来的讲堂又嘈杂起来,许多学生都惊呼出声,就连坐得最端正神情最肃穆的小郎君眼睛也亮了亮。
有人甚至起哄出声:“数月不见,先生风姿更胜以往!”
桓玉有些忍俊不禁。听了近一个时辰格外正经的策论,想来他们憋得够呛,是以这一会儿一个赛一个的欢脱。
这种时候,她总是想让这数十席上多些小娘子。无论何种性格,小娘子们总比郎君乖巧懂事些,只可惜……
讲堂后方连着一间小屋,并无门板阻隔,只挂了一道竹帘。帘后人影绰绰,她意识到督学估计在后头看着,这才正了正脸色,肃然道:“都安分些。”
在来听课的教务处老师面前,总不能表现得太过随和可欺。
她冷下脸来还是很有先生的模样的,吵吵闹闹的生徒们乖乖闭上了嘴。竹帘后,金陵的督学看着原本起身想要离开却又坐下的谢衍,有些摸不着头脑。
算了,毕竟这是长安来的大人,自己也没什么资格置喙人家怎么做。
桓玉讲学讲得颇为“接地气”。譬如前年她去洛阳看了舍利宝塔,来金陵后便同学生讲宝塔长几何宽几何高又几何,不同样式的廊柱每种负重几何,烧出的琉璃瓦都是什么形状什么大小,问怎样建塔最为节俭,用多少片瓦多少根柱;去年她去东海待了几个月,便同学生讲商队各色货物有多少,成本是多少,不同货物该交的税有几成,问商队总共要交多少税,又该定价几何才不亏损……
今年按理来讲她该说一说西蕃圣宫,但又怕有心之人将此与当年圣上灭佛牵扯到一块儿,干脆讲起了水利。
东南沿海水患频发,浪最高能达到几丈海岸又有多长,倘若据此修大堤,一个壮丁一日能做多少,一个体弱之人一日能做多少,问徭役该如何安排?蓄洪的湖泊水位有多高,连着几条进水渠几条出水渠,每条渠各能放多少水,怎样才能使水位一直安全?倘若要从南到北修筑运河,该怎样动工从哪儿动工……
谢衍身后的何穆听得目瞪口呆。
虽说玉娘子某些地方举例不大精准,但这种问题着实比雉兔同笼实在多了,毕竟朝廷上没有人会为装在笼子里的鸡和兔子操心。
他忍不住偷偷摸摸去瞧自家圣上。
谢衍原本在看金陵田地的图册以及户籍数目,此时却执笔在纸上随手解起了题,还时不时停笔听一会儿。
何穆清了清快被搅成浆糊的脑子,分辨出那是玉娘子在讲某种剑走偏锋的新解法。
于是谢衍又用新解法算了一遍,与方才的结果别无二致才放下笔。
在讲堂里的学生们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时,桓玉知晓今日无需再讲下去了。她让这群郎君们自发探讨了一会儿,又点拨了几个钻牛角尖儿的学生,随后在他们惊恐的目光下拿出了垫在讲义下的一沓纸。
“先生您怎么刚回来就要考校我们的功课!”那位声音格外耳熟的李郎君哀嚎道。
桓玉正色道:“先生甫一到金陵就亲笔为你们出题考校,一写就是数十份,你们不该感激么?”
大多学生敢怒不敢言,只有少数几个露出了“先生辛苦了”的目光。桓玉将纸一份份发下去,心中盈满了某种恶劣的愉悦。
课堂小测真是让老师休息学生用功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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