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查探的清清楚楚,江南尚存的士族不敢再养这么多佃农,生怕重演当年大同之祸。那这些平白占了户籍又得了地的人是谁?
异样到此已露出端倪,只待孤身前往苏州和明州的何穆回来便可知晓一切。
倦怠与憎恶开始一点点吞噬他的皮肉,对面贺刺史的声音也变得虚浮不清。谢衍想借雨声洗一洗萦绕在耳畔的嗡鸣,却透过窗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身着与自己同色的衣衫,外头罩着雪白的披风,将手中的伞和刚要的一壶热酒递给了街对面跛足的老乞丐,任由自己暴露在雨幕下。
然后如有所感地抬眸望过来。
作者有话说:
本章后半段适配bgm:河图的《云舒》
突然想起我写古言小说的念头就是很久以前听完河图的《倾尽天下》后萌发的!掰掰手指一算,居然已经这么多年了【感慨】
第13章 醉酒
在对视的那一瞬间,谢衍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名为“别离”的情绪。
很多年前,在第一次离开长安时,在跟随陇右镇北王平定突厥后,在蜀地杀了许多人逃出大同教时,以及在慧觉恳求他留那些僧人一命却没能如愿时,他都能察觉到别离的迹象,随后迎来一场如释重负的解脱。
……可这次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以往都是他一步步将所有人都推开,可这次他明明是在接近。她身上浓重的违和与疏离让他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自己,可他看不懂她的疏离从何而来。
在她身上,他已经发觉了太多自己摸不透的东西。似乎有什么在一步一步脱离掌控,这让他更加烦躁。
贺刺史只感觉对面的人在在望向窗外的一瞬孤寒的眉眼都伏低,却又笼上了一种他看不透的晦暗,于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言。李德顺着主子的目光望过去,惊呼道:“娘子怎么在下头淋着雨!我去给她送伞。”
油纸伞却被谢衍接过,木梯吱呀作响,他只道:“送客。”
隔着朦胧雨幕,其实桓玉并没有看清那是谁。
直到那人撑伞前来,伴着沾衣未湿的潇潇秋雨。眼底突然映入了出去空阔天地外的别样色彩,桓玉勉强笑了笑:“师叔。”
谢衍冷声道:“不想笑就别笑。”
桓玉便不笑了。
他没有问什么,恰好她也什么都不想说。躲在同一把伞下,衣袂不可避免地交织,一触即分后再纠缠上去。
两个若即若离的人几乎化成了同一抹烟云,就这样消散在江南的细雨中。李德小心翼翼地跟在两人身后,眼睁睁看着圣上湿了半边肩膀,却还是没敢上去再递一把伞。
这算什么事儿啊。李德想起前几日同何穆的争辩,心中萦绕着淡淡的烦忧。
他眼下觉得这两人真是般配极了,站在那儿如同一双璧人――可难处是,这两个人瞧着都没有那男欢女爱的意思啊。
宅院正堂里,裴太傅正捧着一碗热姜汤读春秋。两人进来时他抬了抬眼,讶异道:“怎么,你们叔侄俩扯料子做衣裳去了?也不带着我这个糟老头子。”
桓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她的目光在谢衍的衣袍以及他湿透的左肩上顿了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不妥,低声对裴太傅道:“明日也去给您做一身。”
裴太傅嗤道:“我穿那料子能被衬成块儿碳……眼下你们两个,”他枯瘦的手指指向了门外,“都回房沐浴去,再去膳房盛一碗阿婵煮的姜汤。”
桓玉不发一言地去了,谢衍却径直坐在了太傅对侧。片刻后李德盛了碗姜汤来,谢衍只在手里捧着,一口也没喝。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开口问道:“她怎么回事?”
“小孩子心里有事儿,既然不愿说,管那么多作甚?”裴太傅捻了捻书页,“你心疼了?”
谢衍不置可否,低声道:“孤零零在街上淋着,没人要一样。我记得桓谨一家都如珠似宝地养着,怎么生成了这种性子?”
裴太傅嘀咕:“你当年也一个人淋着雨找我去,也像没人要。”
各人有各人的苦楚,你自己不愿说,倒追究起旁人来了。
见谢衍仍蹙眉不语,裴太傅又补充道:“不必太过忧心,掌珠临近中秋总会有些萎靡,到时候喝几盏桂花酒,醉醒了就无事了。”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不拘着桓玉喝酒。
桓玉这两日没有州学的课,只托文思给柳潜带了句话去。无趣时便一本接一本的读书,经史、医术抑或是街头巷尾流传的话本子,倦了便囫囵睡过去。
如此蹉跎了两日光阴,她觉得自己在屋子里闷出了霉气,于是终于肯踏出房门晾一晾。日头已然西斜,在瞧见裴太傅兴致盎然地支使文思在院子里支小案时才意识到,已经是中秋了。
一行离家在外的人中秋也过得不像样子,甚至没有宰羊杀猪来祭月。照裴太傅的话就是:“弄得原本干干净净的宅院都是血肉腥气,还哪有心思赏什么月亮!”
只是月饼和桂花酒却少不了。桓玉瞧着阿婵从膳房里将各式月饼端出来,正疑惑她何时学会了做月饼,便见谢衍踏出了膳房的门。
原来还是师叔做的。
她又想起前些日子的桂花酥来。一旁的太傅兴许也想到了,捏起一小块月饼端详着笑道:“这些时日也算有口福,掌珠,你不知道他多少年没自己亲手做东西了。”
桓玉只觉腹中饥饿,捏起一块五仁月饼边吃边问道:“师叔时常自己做些什么吗?”
“那是他小时候。”裴太傅露出些追忆的神色,“他读书读得敷衍,总觉那是满纸谎言……不过即便敷衍也比旁人好上许多。什么事都要自己亲手做过才肯信,一双手比任何匠人都灵巧,为此还挨了他母亲不少责骂。”
说到此处,裴太傅又看了一眼桓玉:“你倒同他是两个极端。记得你刚同我来金陵时,什么都懂,偏偏什么都做不好……若非阿婵处处照料着你,你一准能把自己饿死。”
阿婵不住点头,冲众人比划着――娘子如今也只会梳几种小孩子都会的发髻!
桓玉面色微红:“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已学会不少东西了……”
裴太傅反问:“学会了怎么做能J死我的桂花酥?”
这下连谢衍面上都带了些细微的笑。裴太傅左看看又看看,总觉得这两个成日里半死不活的小辈总算有了些人气,于是稍稍放下心来。
圆月东升,清辉满地。桂花酒香气扑鼻,裴太傅被文思拦着只喝了两盏,一时心中忿忿,于是拿出书生做派对月吟起诗来,企图酸倒这些可以肆无忌惮饮酒的小辈。
只是这样仍觉不够,他干脆又做出了考校派头。奈何周围几人书读得好的着实不多,只有李德和谢衍时不时回上几句。
桓玉面上已有微醺之色,神志还尚且清明。裴太傅转向她,问道:“掌珠,你的诗呢?”
一时之间她心中掠过许多名篇。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在另一个世界中耳熟能详到几乎所有人都能吟上几句的名句,在这个世间却从未有人听闻。诗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儿又被吞了回去,桓玉举盏苦笑道:“您知晓我并无诗才……我自罚一杯。”
面前的都是聪慧之人,风格迥异的诗篇一出,他们必能察觉这并非自己所作。一时的痛快要用数十个谎去圆,说多便是错多,何必呢。
夜渐渐深了,众人体力已有些不支。桓玉却还没喝痛快,便将他们一个个差遣回房,打算自己再饮上一壶。
院子里月亮已看不分明,她干脆轻身上了屋顶。
瓦片硌着脊背,有种细微的痛和痒。银辉将她淹没,她微微眯起眼,想在头顶银盘一般的圆月之上寻找自己的倒影,却听见身侧传来细微的响动。
是谢衍。
桓玉怔了怔:“师叔还不去歇息么?”
谢衍接过她手中的酒壶,满上自己的杯盏:“尚无倦意。”
他在这个格外招自己喜爱的小辈身侧坐了,语气中透出股难言的温和:“这几日怏怏不乐,可是想家了?”
想家。
这两个字平白招出一些酸软的情绪来。她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想这样掩饰自己有些闷的声音:“是有一些。”
师叔这个人……
在她不愿多说或为难时绝不会多问什么,可一待到她显现出足以应付他询问的模样时,也绝不会拖泥带水。
真不知该说一句慈悲,还是洞察。
谢衍又问:“既然总会想家,为何还要来金陵呢?”
桓玉避重就轻道:“只是一时回不去伤春悲秋罢了,师叔不必挂怀。”
没能得出想要的答复,他心中有些不虞,却也知她不是其他人,不能用那些逼供的手段。眼睁睁看着她一杯一杯灌酒,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掌珠,别喝了。”
桓玉倾了倾酒壶,见其空了才状似听话的放下了杯盏。
微醺之意渐渐升腾变换成醉意,从肺腑蔓延至四肢百骸。头脑渐渐清明不在,桓玉只觉自己的眼睫越来越重,随后终于支撑不住阖上了眼。
当身侧平稳的呼吸声传来时,谢衍意识到她睡着了。
夜风凉得很,屋顶尤甚,多待一会儿明日醒来定会头昏脑涨。谢衍刚想叫醒她,却发觉她眼底有着淡淡的乌青,在玉白的脸上格外让人心惊。
还是让人抱她下去罢。
适合做这件事的似乎只有一个阿婵,可她早就回房歇息去了,并不像寻常侍女一般等到主子睡了才睡――许是因为桓玉待她不像侍女,倒像是姐妹。
李德倒也合适,只是他武功不好,上来抱人实在为难。
谢衍揉了揉额角,俯身斜揽过她的腰。
柳一般的细软,虽说带着韧劲儿,却仍旧稍用些力气便能折断。平日里不觉,眼下才知晓衣带不过一掌宽。
在横抱起她时,谢衍皱紧了眉心。
太瘦了些。
舅父和桓谨他们就是这样养孩子的?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肢体接触了【老母亲欣慰】
第14章 剖白
院子里,李德看着圣上抱起了玉娘子,一时又是欣喜又是烦忧。
喜的是这么多年,圣上终于有愿意碰一碰的小娘子了;忧的是圣上估摸着只把玉娘子当小辈,瞧那手只是虚虚搭着,生怕冒犯了人家。
他看着谢衍将桓玉抱进里屋,脸上终于止不住露出了笑。
管他将玉娘子当什么呢,开了先例总算是好的。
桓玉住的这间厢房同他住的那间并无太大差异,一样的雅致又干净,只是榻上多了一顶影影绰绰的碧色罗帐,同她这个人一般有种冷清的温柔。
谢衍轻轻将她置于榻上,垂眸对着她的外袍和鞋袜犯了难。小娘子这样睡一夜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只是明早难免会腰酸背痛些。
……那便这样罢。
起身想要离去之时,衣袖却不慎将榻上一物拂落。他俯身拾起,目露疑惑。
细腻的绢布缝成的长布包,两头四角留出了长长的缎带,里头还填了东西。他捏了捏,应当是平日里填被褥用的粗绵。
刚想放回去,却见榻上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原本就水汽迷蒙的眼眸此刻像笼了一层雾,似乎轻轻一眨就能落下泪来,面色却因饮酒比旁日里红润许多。
她似乎是被方才东西落地的细微声响惊醒的,已将谢衍的动作看了个分明,此刻有些迟缓道:“那是我的……月事带。”
声音温吞,似乎不是很清醒。
谢衍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桓玉并无寻常女子的羞赧,他也并不觉得污秽或冒犯――人都是血肉之躯,不知怎么就莫名分出贵贱洁污来了。
可正是他们都太过坦然才让他束手无策。倘若桓玉是寻常女子,此时应该羞愤地将他赶出去;倘若他是寻常男子,在知晓这是何物后应当甩袖离去。
但他们都不是。谢衍揉了揉额角,温声道:“掌珠,此物沾了灰,又经了我的手,不能再用了。”
室内没有能放杂物的地方。他将缎带在掌心缠了缠收回袖中,打算出去后丢掉或烧掉,却见桓玉已经坐起了身,有些难过道:“可惜了这么好的料子。”
的确是好料子。寻常百姓家甚至用不起葛布做衣裳,粗绵更是富贵人家才能拿来填被褥。谢衍看着她面上挥之不去的哀色,竟感觉到某种钝钝的痛。
“寻常妇道人家用什么?”他听见自己问。
桓玉微微仰起头,神色有些奇怪:“你居然会问这个。”
“师叔,你真奇怪。”她说得有些吃力,不过还算得上清晰,“你居然会觉得这世上不该有皇帝,你还会问出这种话……太傅和阿爹阿娘他们都不会说出这种话。”
那种疏离感更重了。明明那些都是她最亲近的人,她却隐隐都将他们排斥在外……可谢衍却感觉自己从未离她这样近过。
“草木灰。”桓玉说,“她们用草木灰装进布袋里,用完后倒掉洗干净布袋留着下一次用……太容易得病了,得了病也寻不到好大夫,只能等着身子垮掉。”
她的声调已经不稳了。
越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真实,她越是痛苦。原本不在意的细节像是一根刺,把她这个刚从象牙塔脱离出来的怯懦之人刺了个体无完肤。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流泪。
直到带着些薄茧的指尖擦过眼角,桓玉才缓过神来。“掌珠,别哭。”她听见谢衍说,“是上位者做的不好。”
桓玉哽咽道:“这根本不是一个好的上位者就能改变的。”
需要科技的发展,观念的进步,社会的变革……如此千百载的演化,才能生出她熟悉的那个世界。
谢衍终于捕捉到一点异样的来源。
她在怜悯世人。
以一种清醒又无能为力的姿态。
“你可以自己去做你想做的。”谢衍道,“就像科举那样,你可以去放手去做。”
桓玉道:“……我做不了什么。”
“为什么做不了?”谢衍静静注视着她,语气中竟隐隐带了些逼迫的冷,“太傅把你当成亲孙女,当朝首相是你的父亲,巨贾俞氏是你的母家,天下寒士都对你存有敬重,我也会帮你――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做不了?!”
桓玉眼中泪意未干,却扯了扯唇角。
“因为终有一日,我会离开。”
或许是今夜,或许是明日,或许是恰好在二十岁生辰那一天。
她活不到能做出什么的年纪。
谢衍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她房中走出来的。
李德一直候在外头,似乎是疑惑为何他待了那么久,却没敢开口问些什么。
沉默良久,他听到圣上状似平静却满含戾气的吩咐:“去查。”
“查曾经给她瞧过病的大夫,她服的药和练的功法,给桓家送去药方功法的那个和尚――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让她年纪轻轻就存了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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