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陵握紧了笔,纸上的那几行字因为手腕的微微颤抖而变得扭曲难辨,他深吸一口气,索性放下笔让自己歇一歇。屋内所有窗户都开着,但他却依旧感觉到那种尸体的烧焦味还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地飘荡。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随之涌来。他再次抬头看了眼附近,几个黑衣人正忙着换衣服,但刀剑仍随身放在手边。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们吧。”
他又想起了那个客栈老板之前对他说的话,“这能保证你暂时不会一出密室就死在他们的刀下。给他们看了这些之后,如果他们愿意带你去见世子,就说明你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能借世子的力量为你的兄弟们报仇。但如果他们不愿意……”
余陵看了眼桌上写了一半的古语,随即又谨慎地看了眼四周。周围几人都在自顾换着衣服。其中一人似有所感,转身看了他一眼,见到他手里攥着的纸后,又转头去做自己的事了。余陵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受伤的脚踝,犹豫数息后,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门。
“二十一人?”
门外。宁步尘翻着几张刚画好的机关布局图,目光停留在最后那张纸上的数字和几句简短的情报,皱紧了眉。身边人点了点头,整理着刚换好的衣服,低声说:“和我们预想得差不多。怪不得我们这几天都快把整座客栈翻遍了,找到的守卫却屈指可数。原来当初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在我们过来的第一时间,就趁乱逃回了那个密室。”
“……他们远比我们更清楚客栈内的动向。”宁步尘说:“如今秘宝不在他们手中,他们随时会从密室里出来。外面那些住客已经够麻烦了,如果我们再和他们碰上,情况只会比现在更不利。”
楼下的纷乱声近乎盖过了他们的声音。一旁已经换上行商打扮的人从木栏边后退几步,说:“师姐。他们已经打到一楼了,按照我们的预想,大门应该很快就会被打开。我们该走了。”
宁步尘看了眼走廊,几个训练者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在往他们这边走。宁步尘略一点头,那些训练者领意顿住脚步,转身往楼梯方向走去。
身边人望着那几道快步下楼的身影,忽然想到了什么,说:“师姐,那个余陵该怎么办?他的脚伤已经影响他的行动了,我们如果继续带着他,恐怕……”
他没再说下去。宁步尘将情报收好,问:“曲谱怎么样了?”
“还在写。”身边人顿了顿,实话实说:“但我猜,他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把曲谱全部告诉我们。师姐,那小子虽然看起来半疯半傻,但临到关键还有些脑子。他既然能在那么多守卫的眼皮子底下带着秘宝出来,想来应该也知道,如果就这么把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自己会是什么处境。”
“的确。在确定自己性命无忧之前,他应该不太可能会把全部事情告诉我们。”另一人说:“不过,曲谱虽然重要,但未必会是世子需要的那部分残页。眼下我们的处境危险,那些住客都见过我们的脸,本身趁乱离开这里就极其冒险,若是再拖着那么一个瘸腿的变数,一旦出现什么状况,别说曲谱了,恐怕我们连秘宝也会一同失去。”
远处的烛光又被风吹熄了几盏,黑暗瞬间吞没了大半走廊。宁步尘听着那几声混在一片厮杀里的撞响,沉默少顷后,说:“你说的没错,秘宝对我们来说才是重中之重。我们不能因为几片残页冒风险。别因小失大。”
身边人明白了,“我去处理……”
他抽出佩剑,快步走到门边,拉开房门,眼中倒映的那点银光转瞬填满了整个瞳孔。
。
“余陵不会把知道的都尽数交代出去,那是他保命的底牌。而那群训练者也很难在掩藏自己已经得到秘宝的处境下,带着一个痴傻之人在这场混乱中全身而退。”宴离淮说:“所以,再三权衡之后,他们一定会选择解决掉这个阻碍。”
梵尘跟在公子身侧,听着外面越来越清晰的闷响,说:“……但是余陵不会这么轻易就成为那群训练者的刀下亡魂。”
“如果他真的想要报仇的话,就应该对南阳王府的那群人设防。”宴离淮按了按有些发酸的后颈,随口说:“我早就和他说过,那些训练者的话并不可信。”
梵尘抬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墙门。
。
砰——
砰——!
二楼的木栏边上,两个被大人护起来的孩子吓得一抖,随即怯然地转过头。一双血手紧扒着他面前的栏杆。
“……救,”余陵无声张了张口,眉峰伤口上的血像蜡烛融化似的淌进了眼眶,“救……”
其中一个孩子被吓得直往后躲。周围逃难的住客静了那么一瞬,几人惊疑地伸出头,看着三楼木栏上那一小片类似手掌扒动时留下的血迹,又将目光转到那个身体悬空的血人身上。
“……世子的人?”附近有人低声问。
走廊两侧楼梯处仍在厮杀,夹在中间的住客进退两难。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里,人群中隐约传来孩童啼哭的声音。靠近栏边拿刀的住客看了眼同伴,“这人没穿那身黑衣裳,瞧着这副模样也不像是……”
“别冒险,三楼住的都不是我们的人。”同伴瞥了那人一眼,抽空用衣摆抹了把刀面的血,随后转身去楼梯帮其他人。
“……四楼……”
走廊仍在拥挤着。那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攥紧了大人的袖角,左右看了眼,随后一点一点往木栏那边挪动了些。他稍微把头伸远一点,试图听清那血人的喃喃声。
“……有……”
小孩拽了拽大人的衣袖。
不远处,那个带刀的住客刚走没几步,就被人从身后拉住了,“——等一下!”他转过头,只听那人张了张口,接着又像是顾忌什么似的闭上了嘴,随即用余光扫了眼周围望过来的住客。
那人神色未变,凑近他耳边说:“那些人已经伪装成行商的住客藏在了我们中间——别回头。”
第166章 166
同一时刻的客楼内。蒙着面的青年站在被大火烧毁的窗后, 望着远处那几道缓缓出现的身影,低声说:“……他们果然过来了。”
站在另一边望风的同伴闻声走了过来,破损的地板随着他的脚步嘎吱作响, “……怎么只有十几个人?剩下那一半的人去哪了?”
“在绿洲那边吧。”青年看着人群中最前面那道身穿白衣的人影, 说:“和郑溪猜想的一样,他们果然来找你们了。一切都在按着我们的计划走,如果他们从苏合那里拿到了云图,就一定会知道你们在绿洲和这里。”
同伴没有说话。
“怎么, 你觉得有诈?”北漠商队的青年指了指外面, “小少主就在这里,她已经在领着队伍往陷阱里走了,能有什么问题?”
烈风顺着空洞的窗口涌进屋内,将破损的房门吹开了几分。秦左拉下面罩, 看向楼下。这里是布置陷阱的绝佳之地。经过之前的那几次相互拼杀和火油炸燃,尸狼、住客的尸体和木头碎块早已如同山崩般散落在附近各处。大片鲜血渗透沙地, 那股刺鼻的腥腐味始终缠在空气当中,即使是呼啸的冷风也无法吹散。
他们逃不出这里。
秦左轻轻压住受伤的肩膀, 开口道:“只是担心而已。”
“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们的老大……那个什么周叔,不也在这里吗?”青年说:“一切交给他们去做就好。我们只要看好楼下和那边的主楼, 及时给院墙那些人传递消息就行了。”
。
“……我们只要穿过这条路就行了。”沈之明说:“注意四周。他们很有可能会埋伏在这附近。”
“……我就知道你会执意过来。”
沉洛跟在叶星身边,手习惯性搭在腰侧空鞘上, 似乎早就对叶星这种以身试险的做法习以为常了,她无奈地耸耸肩道:
“虽然你已经知道了, 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 客楼的另一侧在你们引燃火油时,就因为墙体瓦砾掉落挡住了路。就算你没拿到苏合手上的那份地图, 满客栈地去找青雄寨的人,也不可能走那条一旦交手或是中埋伏,就很难脱身的险路。他们也深知如此。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叶星拇指轻轻摩挲着刀柄。
“这说明他们会将埋伏集中在这条唯一的路上。”沉洛继续说:“穿过这条路之后就是他们埋伏火油桶的地方。那是他们底牌的关键。因此,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拦住你们。所以,你要小心……”
“看那边,”龙潭镖局的人朝不远处的几头背对着自己的尸狼示意,低声说:“血迹颜色不对。那几头狼身下的那一小片黑血是新的。”
另一人闻言脚步一停,看向那头离自己最近的尸狼。恰好,那尸狼正对着她趴伏在地,脑袋搭在前腿之间,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但尸狼的死状永远不会如此安详。哪怕它们只剩一丝力气,也会挣扎着去撕咬猎物。而且,她没在它的头颅和背部发现任何足以致命的伤口。
她后退了几步,当看到尸狼的后腿时,厌恶地皱起了眉。
“从喉咙到腹部全都被割开了。”她跟上队伍,“那些狼的尸体都被刻意调转了方向,应该是怕我们会发现那些流露出来的肠子。”
“他们为什么要剥开那东西?”队里的人说:“难道……他们在里面藏了火油?”
“不像是。”沈之明说:“虽然身体被剥开了,但这些狼的腹部都没有鼓起,反倒还因为流出体内肚肠而凹陷。”
“的确。”另一人接话道:“附近还有几只同样趴伏在地的狼。如果他们真在狼身内藏了火油桶,以它们这个姿势,也没办法从远处用火箭点燃。”
那他们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当初少主和客栈老板离开客楼时的地方。如今那座客楼已经塌了小半,大概是因为楼体遮挡的原因,这片雾看起来比其他地方更加昏沉。
越往前走,那股腥腐气味就越浓烈。焦黑的布帛挂在断木上随风翻动,空气中仿佛充满了令人悚然的痛苦呼声。众人望向雾后那十几具倒地的狼尸,不由放慢了脚步。
叶星觉得嗅觉逐渐开始变得麻木,她似乎已经闻不到沉洛的气味了。她略微偏过头,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身影。沉洛还在那里。
“……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有人说。
“遮掩气味。”
“……什么?”
“除了那些尸体散发出腐臭,我们几乎没办法再闻到其他气味。”叶星收回目光,缓缓开口:“这个陷阱是专门用来对付我们的。只有我们才会在这个时候满客栈地去青雄寨。所以,他们大概已经料到了我们早已知晓他们对付世子的那套办法,应该不会再故技重施第二次,把火油塞到某具尸体里阻拦我们。”
“可是少主……”沈之明说:“除了火油,他们手上还有什么东西,需要他们要用这种诡异的方法来大肆遮掩气味?”
沉洛转头看向叶星,“还记得你之前在尸堆那边时做出的推测吗?”
叶星闻言再次望向前方那片狼藉。这里的一切几乎和他们引燃客楼那日别无差别,尸狼和住客的尸体横倒在沙地上,有一部分人已经被掩埋在脱落的瓦砖和断木之下。但即便如此,这里似乎也没有能供人躲藏或是像尸堆那样可以掩盖陷阱的高度。
如果,‘陷阱’就藏于表面呢?
“……也许他们就是为了掩盖火油的气味。”叶星静了片刻,说:“看到那些尸体了吗?虽然那些尸体姿势位置各异,但如果我们不去看那些住客的尸体,只看那些尸狼的话,就会发现,狼尸与狼尸之间的间隔最远也不会超过五步。”
沈之明顿了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盖住火油在大量倾倒时散出的气味。”沈之明沉声说。
叶星点点头,“几步远的间隔不但可以遮住味道,也可以利用尸狼本身庞大的身躯引燃火油,它们的毛发不仅粗糙,还沾着大片血污,在那种早已结成硬块的毛发中洒上火油,远比在人身上要便于隐藏的多。况且,因为有那些炸燃的尸堆作为前车之鉴,我们在看到这种庞大的尸体时,根本不会靠近它们半步,更不会发现它们身上的问题。”
“这么说来,那些住客和我们的人的尸体,就是用来遮掩在‘陷阱’附近、掩人耳目的‘杂草’。”另一人拢了拢兜帽,说:“如果我们之前没注意到狼身下那点不起眼的血污,恐怕现在……”
“那是一条线。”沈之明目光扫过那一排从客楼塌陷的死角边缘,歪斜倒地至视线尽头的最后一头狼尸上,说:“如果我们靠近,就会和之前那些尸堆一个下场。”
“……他们想要利用火墙把我们围困在这里。”另一人示意他们看向身后和身侧那几头尸狼,说:“我们现在已经站在了火墙的包围圈里。和之前世子带走的那些训练者没什么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身边人说:“最起码,我们知道了他们在搞什么把戏。眼下我们只要知道他们藏身在附近何处,就能解决他们了。”
“现在风这么大,他们想要点燃这些尸体,光是几支火箭应该很难成功,最起码也要用上几个火把才行。”沈之明往前走了几步,试图找到‘火墙’的缝隙,语气凝重道:“但周围没有任何能躲藏的地方,他们一旦靠近,必然会暴露行踪。所以,他们也不可能会用到火把。”
这就是问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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