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办法判断那些土匪到底藏在哪里。
这些尸狼搭造的陷阱虽然用到了杀伤力极强的火油，但周边却没有任何能让青雄寨那些人悄无声息引燃火油的条件。只是几支弩箭就足以暴露行踪……退一步讲，他们就算用到弩箭，哪怕此时雾中视线昏沉，他们也能轻易辨别不明走动的人影。更何况，就像沈之明说的那样，弩箭很难引燃火油。
这是非常重要的关头。若是一旦出现差错，青雄寨那些人和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以龙潭镖局的身手，完全可以杀了他们。所以……
“他们不能冒险。哪怕‘很有可能’引燃火油也不行。他们身后就是能够决定客栈所有人生死的院墙，他们不敢拿这个做赌注。”沉洛抱着胳膊，望向沙雾尽头那道高耸的院墙，认真地分析道：“他们必须一击取胜。只需要一招，就能让我们再也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
一击取胜……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能够引燃火油的办法？
叶星往后退了几步，再次看向四周。远方撞门的重响渐渐被风声压过，空气里始终弥漫着尸体腐烂的气息。龙潭镖局的几人也都散开了一点，试图去寻找那些土匪的踪迹。所有人已经逐渐开始适应了这种气味，但大脑却像是被死亡的迷雾笼罩了一样，思绪越来越模糊。
“你之所以站在这里，是为了吸引客楼那些传递消息之人的注意力，给沈玉争取时间，让他们能够在不被人发现的同时，找到那几个传递消息之人的位置，然后再在他们给外面传消息之前，就解决掉他们……你看，大家都有充足明确的目的。”
沉洛没有回头，叶星看着沉洛的背影，听着她继续说道：“直到眼下此刻，那些土匪依旧没有把站在陷阱圈内的你们，困在火墙之中。你觉得他们是为了什么？或者说，他们在等什么？难道是他们在等着你们抬脚踩在那条看不见的‘线’上吗？”
“不……”
沈之明转头，“少主，你说什么？”
“他们没有在等我们主动去碰那条‘线’。”叶星看向前方，说：“他们是江湖百姓和几个土匪组成的队伍，手上能利用的东西少之又少，我们绞尽脑汁，只能想到箭矢和火把。如果箭矢和火把不能用，他们也不可能会用到我们意料之外的武器。”
沈之明顺着叶星的话快速思索道：“……所以，我们就算踩上了那些火油，也未必会出状况。”
这在毫无头绪的生死关头里近乎是一个好消息了，但沈之明和叶星谁也没有露出松一口气时该有的表情。叶星快步往前走，“这里不对劲。我们的判断很有可能在最开始就出错……”
“等等，那有个缺口——”
众人回过头。队伍后面有三四个人正站在距离坍塌的客楼不远的位置。距离他们三四步远的位置，竖着一块足有两人摞起来那么长的连体木窗，木窗一边刚好撑在一侧墙面上，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洞。而洞中那块墙壁的中间，有一个能容纳一人爬进的缺口。那里本应该是窗户的位置，但窗户已经被烧穿了。
缺口后焦黑一片。叶星和其他人都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木窗不可能从高处掉落还没被砸断……”
没由来的，沈之明心脏狂跳起来。一个令人恐惧的猜测忽然冲进脑海，但他想不出这其中诡异的地方在哪，只能下意识凭直觉说：“就算没被砸断，也不可能会以那个方向被支在那里。”
“那间屋子只塌了一半！”其中一人边朝这边跑，边说：“如果用弩箭的话，他们完全可以从后方的屋子里引燃，我们根本……”
那是陷阱。
叶星近乎在抬头的同时，厉声喝道：“——离开那里！”
哗啦水声踩着她的话音砸了下来，众人根本来不及说话，甚至连后退的时间都没有——只听一声轻微地砰响，叶星和沈之明急剧收缩的瞳孔瞬间被几道火光点亮，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刺穿耳膜的惨叫声。
“别动……别动！”
沈之明大喊道。但没有任何人能听到。几个全身着火的人本能地向人群跑来，血肉沸腾的痛叫声代替了他们的求救。叶星没再去看他们，所有人都朝着院墙跑去。惨叫声在身后如影随形。最前面的人已经跑到了“线”的边缘，接着又被身后同伴拎着后领猛然拽回——
身后试图用沙子自救的几人带着满身火焰压上了尸狼之间的火油，一瞬间火焰唰然窜起，贴着队伍前面那人的脚尖掠向了不远处另一头尸狼。
热浪如同惊涛般扑向众人。叶星在仓促后退间抬起头，看向站在顶楼屋檐上的那几道身影。
第167章 167
浓烟伴着火焰向四周翻涌， 很快便如同瘴气般吞没了客楼一侧的所有光景。风声咆哮着穿过火墙，哪怕隔着数十丈远，沈玉似乎仍能感觉到烈风迎面扑来时带来的微弱热气。
沈玉望着远处屋檐那几道模糊不清的人影。她身后的人喃喃说：“……幸亏少主叫我们等一会儿再过来， 没想到真的还有除了传信之外的人藏在这里。”
另一人望着浓烟处， “少主他们……”
“先做好我们的事。”沈玉抽出剑，没去看面前严重变形的大门，走向大门另一边那扇被炸穿的窗户。惨叫声逐渐被耳边的风声掩盖。当走近客楼时，她脚步稍微一顿， 抬眼看向三楼最右侧黑漆漆的露台。
她低声道：“少主他们会没事的。”
。
“龙潭镖局这些人这次多半是凶多吉少了……怎么了？”
青年转过头， 本在他身边的秦左没再同他一起看着楼下那一圈火光，而是突然走向了屋内的另一侧。青年犹豫了一瞬，也一同走到了露台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楼下， 问道：“外面出事了吗……没有啊。主楼里面的人还没有出来，你在看什么？”
秦左说：“刚刚好像有人靠近过这里。”
青年眯着眼睛， 探出大半身子往下仔细看了看。沙雾迷蒙，楼下到处都是瓦砖碎木， 他根本看不清地上到底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脚印。他直起身， 目光不经意间瞥向绿洲，忽然间想起了秦左之前说的话。他顿了片刻， 盯着那平静无声的绿洲，问：“……你觉得龙潭镖局剩下那一半的人过来了？”
“我不知道。”秦左检查了下袖箭， 回身拿起挂在断木架上的佩刀，“我得出去看看。如果一刻钟之后我还没回来， 或者外面有什么动静， 你立刻去通知另一间房里的人，让他们做好准备。”
青年点点头。外面四起的火光在半毁的房间里投下晃动的光影。
。
火焰噼啪燃烧。沈之明抬手抹掉脸上的沙子， 迅速看了眼周遭，但没有发现任何能够离开的缺口。
青雄寨那些人用火油完整地圈出了一道足有两个房间大的陷阱。人和狼在火中燃烧着，空气中充满了令人反胃的焦肉味。唯一没被火油和尸体覆盖的地方只有客楼和斜木窗搭造的那个夹角，可如今那里已经成了火势最大的死路。火苗顺着木窗缓缓攀沿而上，浓烟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我们得离开这里。”身边人扶起倒地的同伴，刚要去找小少主，就见沈之明脸色一变：“——小心！”
数道冷箭从浓烟中当空袭来，有如从天而降的巨网。众人下意识抬剑劈挡，几个先前被火浪掀翻的人避之不及，转瞬间便身中数箭。
一人下意识后退躲避，却又被木头绊倒，跌在了燃烧着的同伴身上。火星迅速攀上衣摆，箭擦着他左臂射进火中。他顾不上去灭衣角上的火，下意识抬起剑，紧跟着喉咙一紧，被叶星拽着衣领拉了起来。
叶星一刀砍断暗箭，没去看他，“——去墙体那边！”
众人奔向靠近墙壁火圈的地方。接着，背后的箭也戛然停止。火光扑朔，呼吸声代替了火焰声充斥在耳边。黑衣人捂着肩膀的伤，喘息着望向头顶积压的灰烟，“他们……”
话音未落，冷箭再次破雾而至，钉在了他们刚刚站着的沙地上，射穿了几个避闪不及的同伴。血点随着火星崩向地面。众人没再开口说话。他们站在半塌的檐角下，看着箭矢如同急雨般阵阵落下，来不及跑来的同伴一个个倒地。不知持续了几次，直到那些痛哼和刀剑声消失，弩箭似乎才彻底停止。
“……训练者手上的箭有限，就算有住客自带防身打猎用的弓弩，数量应该也不会太多。”沈之明呼吸沉重，“他们应该已经用光了手上所有的箭。”
烟尘混着火星在空中迸溅。队伍中几个受伤的人不住呛咳起来。叶星瞥了眼自己微微发颤的左手，鲜血已经渗透了纱布，缓缓淌下指尖。
“火势越来越大了。”沉洛看向叶星，火光映着她额角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你们若是就这样干等下去，就算烈火短时间内烧不到你们，你们自己也会窒息而死。”
叶星闭了闭眼睛，觉得脑袋有些发沉。
“你会死在这里的。”
叶星望着眼前横倒在地的尸体，周围的呛咳声和燃烧声渐渐远去，思绪变得越来越渺茫。“你会死的，叶星。”沉洛重复道。她感觉到沉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那加重语气的话音是如此的真实，就像是扔进水面的一块石子，瞬间填满了她空白的大脑。
她听见沉洛说：“……如果换做是以前，遇到快要过不去的难关时，你会怎么做？”
……会怎么做？
叶星下意识摸向腰侧，原本装着酒囊的地方空空如也。
沈之明说：“少主……”
叶星深深吐出一口气，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怎么会害我呢？”她抬手解下斗篷，迈步走向那具将要被点燃的尸体，问道：“你们谁带了水囊？”
“水囊……”
同伴闻言探向腰后。那是他们早年出任务时就养成的习惯了。
他们身份特殊，就算是江湖上的大镖局，押镖时所选的路线也大都偏僻艰险。几年前在替世子运动药材时，他们曾被青雄寨那帮土匪围困在峡谷数日，不少同伴在身受刀伤的情况下因为饥饿、脱水，导致身体太过虚弱而死。
自那之后，总有人习惯性随身带着水囊和干粮，就像少主灌满了酒的水囊一样，以备不时之需。
“我没带这些……”有人跟上叶星，压低话音道：“但是小周身上有，还有李恩……他们都中箭了……”他转向四周，寻找着那几人的尸体。
“在那！”有人跑向火堆边，翻开一具半面身子燃着火的尸体，解下他身后尚未被烧到的水囊。
沈之明也从活着的同伴那里拿来了几个水囊。叶星半摊开斗篷，和沈之明两人迅速将水倒在斗篷上。
但水量还远远不够。
叶星蹭掉沾在眼角的沙砾，起身看向周边，随即道：“那边。”
众人不再多言，跟着少主跑向最远处火势较小的地方。身后那扇木窗已经彻底被大火吞噬，乱飞的火星落在了周遭的断木和油滴上，开始向内部缓缓蔓延。
“……只有一次机会。”
沈之明摊开斗篷，最后看了眼浓烟后的客楼，随即转回目光。叶星点了点头。沈之明后退两步，将斗篷罩在火上，缕缕白烟冒出，火光瞬间减弱了大半。沈之明没有任何犹豫，拎起身边一个受伤的同伴，朝外面扑去——
砰——
秦左猛然转头。
一楼早已坍塌成一片废墟，被烧得只剩一个模糊轮廓的狼尸和人尸融化在地板上，姿势扭曲而诡异，像是地狱里那种从黑血中挣扎着往外爬的小鬼。类似房梁或是什么鬼东西的黑色柱体，从二楼木栏边斜倒在酒堂中间，挡住了大半视线。但秦左依旧能看见外面有几道身影从窗边一闪而过，紧随而来的是瓦砖和碎块从高处滑落到沙地的连串闷响。
是周叔他们……
不，不仅如此。这声音里还夹杂着其他的难以分辨的响动。
秦左抽刀出鞘，脚步接近无声地走下楼梯。他跨过地上的焦尸，绕过被大火烧断的木梁，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回荡在死寂的客楼之中。他走到声音来源的房间外，后靠在墙边，静了数息后，用刀推开只剩下一半的房门。
但里面没有任何人。
冷风顺着空荡荡的窗口吹进，又将破烂的房门推了回去。秦左侧过头。屋内所有陈设都被烧毁了，火烧后的黑痕有如藤蔓般从地面覆盖至桌椅、木柜的底面，使得整间屋子内部看起来就像黑暗中起起伏伏的山丘，只有摆在最内侧的衣架隐约能辨清以前的颜色。
他走进屋内，目光扫了一圈，看向衣架旁边那像是黑炭一样的木块。
……窗户和附近的衣架，甚至是墙壁都还保持着原本的漆色，大火并没有波及到这个地方，为什么这个卡在木架后面的木块会被烧成这样？
屋内没有任何东西碎落，地面只是被火油烧黑了而已，这个木块又是从哪掉下来的？
秦左无声后退了两步，随后猛地转头看向那扇破损的房门，视线穿过酒堂的狼藉、斜倒在中央的黑柱，最终目光落在黑柱后方那数头交叠融化在一起的狼尸上。
……如果那声异响是调虎离山的陷阱呢？
如果他们在制造出响动后，就迅速躲在了那些尸体的后面呢？
他快步跑向狼尸，顾不上脚下踩压碎屑时发出的咯吱声响。狼尸后面什么都没有。他弯腰摸了把地面，捡起地上散落的木块。说不上来的恐慌让他的动作有些僵硬。
他抬起头，看向五步远之外、已经断掉小半截的木梯。
手中的木块掉向半空——
砰！
叶星迅速翻身，刀锋狠剁进她方才在的位置。被湿衣压下的火苗早已蹿腾起来，最后离开的几个同伴衣摆和胳膊已经沾上了火星，刚刚扯下斗篷，就险些被突如其来的刀锋逼回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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