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身,避开贺兰图,开始呛咳起来。
叶星弯刀脱手,踉跄后退,后背“砰”地一声撞在了墙上,还未来得及抬头,便被宴知洲一把掐住了喉咙。叶星本能地抬手挣扎,另一手颤抖着探向腰后刀鞘,然而下一刻就被宴知洲死死扣住左臂,硬生生扳到了墙面上。
“……我说过,我们不该走到这一步的。”
宴知洲五指渐渐收力,指腹狠压着崩裂的伤口,鲜血迅速浸透了纱布,沿着指尖一点点外渗。
淡冷的日光铺照在两人身后,他注视着叶星,她的脸色因为伤口失血而变得苍白,以至于衬得瞳孔格外明亮,他能在那双眼里看到自己,没有任何失望,没有任何恐惧,甚至是疯狂——哪怕到了这种关头,他也依旧没有显露太多不该出现的情绪。
那都是无用的东西,只会暴露自己的弱点。
宴知洲看着叶星,看着她尽管如此也依旧冷静的面孔,这张隽秀的脸上自小就没有太多表情,哪怕当年在练武场成为血池里唯一一个站着的活人,她也是这副毫无波澜的表情。冷漠、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杀人不眨眼的怪物、绝对不能惹的那个人——她顶着那些同龄训练者给她打造的“名声”长大,但她天生就是个擅长杀人的怪物吗?
她这种怪物竟然也想要像普通人那样自由安宁地活着?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宴知洲手指再次收力,像是要打算就此掐断叶星的胳膊,他的笑意越来越深。而叶星也缓缓牵动嘴角,勉强露出一点笑容,她张了张口,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掐住喉咙的手不会让她迅速窒息昏迷,但也绝不会让她好过。她有点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了。
叶星缓缓偏过头,一缕日光越过宴知洲的肩头,照进她的眼底。她转过眸,用逐渐充血的眼睛看着世子。她依旧保持着那虚弱的微笑,但没再尝试开口说话。
紧接着,宴知洲看到那缕光从叶星眼底迅速消散。屋内再度陷入一片昏暗。
训练者开口:“世子……”
宴知洲猝然回头,看向不知何时被人关上的窗户。
下一刻,几个类似铁球的东西从门缝滚了进来,铁皮弹砸在木质地板上时发出诡异的滚动声。宴知洲心下微沉,看向恰好停在两人脚边的铁球。
“——保护世子!”
“噗呲”一声,白烟从铁球中冒出,迅速漫向半空。宴知洲拉着叶星的胳膊,将人往角落带去,然而身后凉风袭扫,他松开叶星,侧身躲开直冲而来的勾爪。飞转的刀片切进了他身后的木架,在收回时带出大块尖锐的碎木,宴知洲撑着狐裘遮挡。几个训练者挡在世子面前,试图帮世子压住叶星,却被侧方冲来的守卫绊住了脚步。
白烟在屋子里迅速弥漫,周围的一切变得像是话本里才有的幻境一样苍白,训练者迅速扫向四周,却只能听见交叠纷乱的脚步声,和刀锋劈开皮肉的声响。他踢开挡在脚边的椅子。
宴知洲转过头,发现叶星早已不见踪影。他捡起地上的弯刀,在起身时捅穿了突袭而来的守卫,他甩掉刀上的血,看向房门处那道弯腰捂着胳膊的身影。周围鲜血在白烟里飞溅,像是画纸上被晕染开的朱红色。
他继续往前走,那些如同哭声般模糊的哀嚎逐渐远去,刀剑声填满了整间屋子。他略微低头,暼向手臂不知何时被划开的口子,鲜血正沿着手腕下淌,丝丝渗进握着刀的掌心中。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门边那道身影。
下一刻,另一道黑影彻底遮住了她,接着极速逼近,宴知洲能感觉到那袭来的风里还夹带着浓稠的血味。
剑锋相撞间擦出火星,宴知洲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逼得后退了半步,轻轻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淡淡抬眼。
“……都说南阳王府的世子是个懂礼的正人君子,”
那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短暂地压住了刀剑声,横冲直撞地砸进了宴知洲的耳朵里。他看着那人垂搭在肩上微卷的发,那张北漠人特有的深邃立挺的脸,最终停留在他深棕的瞳孔上。
那令人烦躁的眼睛。
接着,那令人厌烦的脸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就像是在挑衅他没由来的恼火一样,说:“怎么到头来把别人的地方弄得一团糟啊。宴知洲。”
宴知洲也轻笑起来,“……如果不是我,你们这辈子都无法相遇。”
他抬刀“砰”地架住了长剑,手臂的伤口渗出缕缕鲜血,他用沾着血的五指握紧了弯刀刀柄,看着眼前几乎比自己还要高的身影,语气轻缓得像是兄长在耐心教导自己冥顽不灵的弟弟一样:“不应该感谢我吗?”
“……这个嘛。”宴离淮笑起来,似乎真的认真想了一下,说:“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说不定会是皇都里某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然后在玩乐的时候碰巧和她相遇。”他压紧了长剑,亲和道:“毕竟,你不是总说我是个除了会投胎以外,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吗?”
宴知洲说:“你还真是自信。”
“总不算是什么坏事。”宴离淮说:“你看,我靠那点自信成功离开了你统治的那个鬼地方,在这里开了一座客栈——你知道吗?我以前特别喜欢把它称作‘净土’。”
宴知洲依旧保持着温和的语气,说:“很快就会是你的地狱了。”
“谢谢。”宴离淮微微一笑,“也会是你一辈子心血的地狱。”
第185章 185
叶星抬手扯掉碍事的粗布斗篷。身后的闷响全都被关在了那扇房门之后。她瞥了眼被鲜血染得深红的袖口, 探向腰后空落落的刀鞘,顿了一瞬,接着抽出宴离淮方才顺手插在她腰侧刀套的匕首, 在衣摆割开一块布条, 利落缠在小臂的伤口上。
她抽空扫了眼四周。走廊的烛灯已经尽数熄灭,再加上楼下两层的窗户也都被封上了木板,整栋楼的光线看起来就像是被废弃多年的荒宅,只不过此时此刻, 这荒宅里充满了与死寂截然相反的厮杀声。
但这令人不安的杀声并没有在附近响起。
“……其实也情有可原。”这时, 她听到旁边的沉洛开口:“那些人刚刚经历了主楼炸燃。要知道,当时几乎在一刹那间,各个楼层的走廊就变成了一片火海。”她看向不远处被尸狼撞断大半截的木栏,说:“这地方都快被火油炸成一片废墟了, 换作在谁身上,都会落得阴影的……所以对他们来说, 二楼已经是勉强的极限了。”
如果不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他们应该不会再轻易往上跑。
她双手撑在木栏上, 耸了耸肩, 接着说:“毕竟他们才刚刚侥幸逃生。如果这唯一的避难之处注定要成为那些火油的饱腹大餐的话,至少他们不会让自己死在四面环绕的浓烟里。”
叶星用嘴咬住布条一端, 系了个死结。
倒也……
叶星试着张了张口,但声音沙哑到几乎听不清,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倒也给我们省了不少麻烦?”沉洛点点头,赞同道:“也是, 如果底下这帮人全涌上来的话, 那些训练者听到响动,一定会立即把注意力放在房门上, 而你旁边的几个训练者则会首要压制于你。到时候不管推开那扇房门的人是谁,你到底选择站在哪一方,你都很难在世子的眼睛底下脱身了。”
叶星弯下腰,简单包扎了下右腿的伤口。她在起身时不经意抬眼,看向不远处几具倒地的尸体。
这些人都是训练者,基本上脖子、肋骨处都有数道狰狞刀伤,那是被人从背后行刺时造成的伤口,他们并没有咽气多久——鲜血仍在他们身下缓缓蔓延。周围一片沉寂,除了楼下闷沉的刀剑铮响外,走廊上只剩下穿堂风在推动房门时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叶星用手背蹭掉脸颊的血,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透过几扇门虚掩的缝隙,隐约能看到屋子里还有没来得及收拾、零散堆在桌子上的衣物和武器。虽然杂乱,不过屋内陈设倒是没有任何被推挪翻倒的迹象。
里面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过打斗。他们在那些守卫过来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那些都是训练者带来的武器,”沉洛转过头,顺着木栏望向楼下的酒堂,“看来那些人都去绿洲院墙那边对付另一伙青雄寨的人了。”
的确解释得通。叶星在寻找宁步尘时也注意到了绿洲那边的动静,如今院墙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响动,想来那些训练者应该已经成功了,但是……
叶星头脑有些发沉,她抬起握刀的手,试着用手腕压了压额角,目光再次移向周围那几个倒地的训练者,她看着每个训练者身下溢出的小片血泊,那个险些被忽略过去的疑问再次浮现,就像在浑浑噩噩的洪流里倔强闪着微光的萤石——
但是,宁步尘去哪了?
沉洛看向叶星。
这里没有她的尸体,周围也没有任何匆忙跑路时遗留下来的血迹。她身受重伤,又中了毒,她能逃去哪里?
叶星瞥了眼不远处那扇紧闭的房门。
可能并不是逃跑……也许她离开了那间屋子后压根就没有到附近房间去治疗伤口,而是去了其他地方。
她去了哪里?
“……你现在打算做什么?”沉洛问。
叶星试着开口——与此同时,楼梯上隐隐传来木板被踩动的闷响。
。
守卫腰腹被狠踹一脚,整个人几乎飞了出去,撞塌了本就出现裂痕的桌子,他喉咙瞬间漫上一股腥甜,可嘴里的血还来不及吐出,就见紧随而至的刀锋逼近眼前,他本能向侧方翻滚,然而刀锋在劈进碎屑的刹那陡然转向,在训练者掌中转了一圈,紧接着抡向被锁上的木窗——
“砰!”地一声震响,剑锋险些将弯刀撞出豁口,宴知洲虎口隐隐发酸,却依然稳握刀柄。白烟逐渐开始消散,但仍不够,那不知不觉中吸入的毒烟开始让他没办法专注,他看不清宴离淮流露的破绽,只能在眼前虚晃的身影抡刀时承下一次次重击。
……该死的狼崽子。
宴知洲难得粗鲁地里想。但他不得不承认,宴离淮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看到血就会吐到哭出声的废物了。他开始变得强壮,变得懂得隐藏自己,变得开始不再像之前那样把所有的恶意都用在堂而皇之地烧毁运送药材的车、偷偷闯进炼药场毁掉药人身上了。
他成长了。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隐藏那些难以压制的恶意的呢?是从经常把自己搞得满身伤,不得不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老实休养的时候?还是故意从高处跳下,生生把腿摔断的时候?
宴知洲突然有些想笑,接着,他面上露出了那永远也算不上真诚的笑容。沾满鲜血的弯刀在每一次撞击间迸出点点血滴。白烟慢慢从破碎的窗口中散出,取而代之的是淡色的日光。它照在锋刃划擦时的刀面上,血光如同冥灯般映进两人眼底。
“……看来叶星教了你很多。”宴知洲说。
“她的确教会了我很多。”宴离淮在开口间再一次朝着宴知洲翻砍而下,弯刀发出的哀鸣几乎盖住了他的尾音。他看着宴知洲被冲击的力道逼得连退数步,眼底浮现起那散漫的笑意,接着说:“……难道我‘死’后的这些年里,再也没有能让你提心吊胆的人了,所以开始懈怠了吗?”
“……的确没有你这般殚精竭虑。”宴知洲丝毫没有生气,声音依旧如同兄长对待弟弟般温和:“连陈晔那帮人都能成为你随手挥动的棋子,你特意选择这么偏僻的地方建造客栈,为了防止狼群的闯入在门窗院墙上下足了功夫,甚至怕被我发现什么,还特意隐姓埋名,不惜丢掉自己精学多年的武器,做到这些,应该费了不少精力吧?”
他看着宴离淮,“看来你从没成功离开过南阳王府。”
“……陈晔只是巧合而已。”宴离淮笑意更深了,但手下的力道却越来越重,他逼着宴知洲后退,几乎不给他任何喘息的余地,“谁也没想到他们会来这里。看来,想杀你的人多到连你自己都快数不清了。连具体的威胁到底有多少都没办法仔细彻查,你带着狼群又能去做什么?说不定外面还有不少想置你于死地的危机呢。”
白烟彻底散去,袒露出屋内一片狰狞。鲜血喷溅在墙壁、地板、床榻上,贺兰图在狼藉中踉跄穿行,跑向图坤,帮他的伤口止血。
“都是群闻到些肉味就想来夺食的鬣狗罢了。”
宴知洲在后退间稍稍偏头,抬起的弯刀遽然翻转,在刀锋割破他肩背的同时,一刀捅进了守卫的侧颈,血雾霎时喷涌而出,如同薄纸般覆在了肩背的伤口上。刀刃一角卡进了颈骨里,他在宴离淮剁向手臂的瞬间放弃了弯刀,接着说:“如今他们都死了,你很快就是下一个了。”
“……谁知道呢?事情可没有绝对。”宴离淮说:“就像你费尽心思驯化狼群多年,自认为那地方无人知晓,坚不可摧,可它们到头来却轻而易举地离开了那些牢笼……如果不是陈召传信,你恐怕现在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吧?当时吓惨了吧宴知洲。”他微笑道:“多险啊,差一点就心血全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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