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接着说:“他们不需要狼群去做复杂的事,只需要让它们离客栈远一点,能让他们离开这里就足够了。而这恰好对世子来说不算是个坏消息,他们把注意力放在了秘宝身上,就没有几个人去关心曲谱了。”
“……你在做什么,叶星?”沉洛扫了眼周围几个神情微变的训练者,语气明显一沉,说:“你在摊牌吗?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么坦白下去,触到世子的底线,对你没有任何——”
叶星只是看着掌心的残片,接着说:“这些手札不仅仅只记载着曲谱,还记录着乌洛部的族史,每种动物不同的习性,甚至是药材的功效,王妃当年只把它当成记录事物的小册子……”
“——叶星,你到底在做什么?”
沉洛向前一步,挡在叶星的面前,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她犹豫了一下,随后说:“……算了,不管你想做什么,你都应该先答应世子,等到那些人过来的时候——”
等那些人过来的话,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沉洛稍稍加重了语气。她其实很少会这么严肃地阻止叶星,但今日却总是露出这种神情,她努力在这生死一念的关头心平气和地去讲道理,但那种焦虑和担忧却像是拥有某种实体般随着言语渗透到了叶星的体内。
叶星逐渐熟悉了这种感觉——这声音仿佛不再独属于那道离她一步远的身影,而是来自于她心底的某个直觉发出的声音,她不该这么做,坦白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拖延时间、转移世子的注意力真的有用吗?她应该答应世子的提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叶星神色平静,听着她说:“如果你有打算,你大可以先假意效忠世子,临到关键时刻再反悔,何必现在说这些?难道……”
沉洛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怔怔转过头,看向周围几个紧盯着叶星的训练者,随即又转向房门。
宴知洲看着叶星的背影,抽出了挂在革带上的匕首。
“……你说得没错,的确来不及。”
沉洛顿了一下,“那些训练者如果紧盯着房门,外面的人在攻进这里前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他们察觉……不重要……关键的问题是,到时候你一定是最先被控制的那个……如果你反悔,世子一定会……”
沉洛声音变得很低,很轻,几乎在话音落地的同时就被外面闷重的嘈杂所淹没。叶星在这片刻的停顿里闭了闭眼睛,她的耳边依旧回荡着那断断续续的低语:“……你在给外面的人创造机会……不,不对。”
是给自己创造机会。
叶星的声音沉缓而笃定:“既然是用来随手记录的手札。我想,世子手上应该远不止这两本,又或者说,这两本手札上面根本没有记载任何曲谱——”
接着,叶星感到双肩微微一沉。
宴知洲按着叶星的肩膀,毫不在意地将人笼在一片阴影里,匕首就这么悬停在叶星的脸侧。叶星稍微低眸,仿佛能感觉到那轻微的血腥味掠过颈侧的伤痕。宴知洲看着刀面,叹息一声,说:“……我们真不该走到这一步的,叶星。”
叶星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暼向微开的房门。一缕白烟顺着底部的门缝丝丝渗进,又缓缓消失在昏光中。
第184章 184
贺兰图包扎好图坤的伤口, 抬眼看向周围。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把关注点全部放在叶星身上的人,叶星究竟能不能重生于她而言毫无意义,世子自然会不惜代价来保住叶星的性命, 哪怕只是让她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这一点她和图坤都无法阻止。而她现在最需要做的,是竭尽所能地保住自己和北漠商队所有人的命。
可是,该怎么做?
贺兰图看向前方那几个背对他们的训练者,试图找到趁乱离开的方法……趁乱离开有用吗?秘宝还在世子的手里, 曲谱一事又怪异不明, 她就算出去了,又有什么用?
贺兰图闭上眼睛,试图冷静下来。她听着外面纷乱的声音,它们毫无阻挡地回荡在耳畔, 喊声、骂声、刀剑声、砸门声,它们混杂在一起, 如同闷雷骤雨,又似惊涛拍岸。
接着, 无形的雨点化作了某种更令人惊悚的东西, 从耳朵钻进脑海,她仿佛听到了孩童恐惧的哭嚎, 那声音在她脑袋里震荡着,她感觉到图坤在紧握她的手。她睁开眼睛, 看着图坤,然后又转向周围几个训练者, 他在他们眼中看到了和图坤一样的神情, 她知道自己眼底一定也显露着这种情绪,那是无法遮掩的恐惧, 是无力感在发出啸叫的声音。
这种未知的恐惧正一点一点蚕食着他们,他们沉浸在这种微妙的痛苦之中,细想着叶星的话。少主说的曲谱是什么意思?如果世子有所保留,那么叶少主会不会拒绝世子的提议?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们会杀掉龙潭镖局取而代之吗?还是自己终究会成为少主刀下又一个倒霉而毫不起眼的亡魂?
他们盯着叶星手上的刀。
没人能从中脱离出来。他们陷入了各自混乱的想法里。外面的那些绝望的声响仍在继续。
声音。
贺兰图从训练者身上移开目光……对,没错,外面的声音持续了多久?为何三楼依旧寂静如常?难道那些人被困在二楼了吗?还是说他们的家人都在二楼,他们认为二楼很安全,所以才迟迟没有上来?
哪怕一个人都没有?
几个训练者依旧盯着叶星,他们自认为叶星是当下最危险的隐患,这或许就是她真正的目的——利用他们的心中的恐惧来转移注意力,放弃那个真正能决定他们命运的关键所在。
但这是个薄弱的陷阱,很容易被看穿,少主能坚持多久?也许下一刻……
贺兰图目光转向房门,感觉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她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她看到了一缕微不起眼的白烟自暗处腾升,又在半人高的位置融进空气。
残留的血腥味覆盖着整间屋子。
贺兰图看向图坤。
“……世子想要怎么做?”
叶星握着刀,没动半分,“这对世子来说是个难题。如果世子现在动手,等沈之明他们见到了属下生不如死的样子,很有可能会彻底与世子为敌。”
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同世子分析一件事情的危险和可行之处一样,“他们之所以追随我,并不是因为我做出了什么能让他们感动到舍命效忠的事情,而是他们坚信我有可以让事情成功的能力。”
在场的人清楚知道,这并不是一句夸耀,而是事实。
叶星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这种明辨时局的果断和高深精湛的身手,让她哪怕在最命悬一线的关头,也能让龙潭镖局顺利脱险。这些年来的每一次任务都是这样,没有任何差池。就像是早就知道了结局的话本,最终走向无疑都是“少主带领大家度过了难关”。
沈之明心思精明,沈玉善于发现旁人难以察觉的细节,沉洛武功远超王府里大部分的训练者,其他人亦是如此,这些人都是训练者中的精锐,他们拥有应对危险的能力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们会在任何事情上做出权衡利弊。
找到对龙潭镖局有益的,除掉那些会危及性命的,最重要的是当死亡真正临近的那一刻,他们要竭尽全力地保证自己会是那个从死人堆里唯一走出来的人——他们当然会知道,“背叛世子”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几乎是个自掘坟墓的死局。
但即便如此,他们却依然选择追随叶星。
因为他们打心底里坚信叶星一定会成功,就像哪怕再不可能,她也成功解决了青雄寨那帮麻烦一样。她一定会做到,她总会做到……就算是世子,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经常下意识地去选择‘相信’叶星。
她总是这么可靠,不是么?
但事情总会出现问题。
叶星只是普通人,她会受伤,会有极限,会落得险境,会出现失误。而当她做出最致命的判断,倒在血泊中时,龙潭镖局的那些人会做出什么反应?
“少主选择了最错误的那条路,她的下场就是这样。”叶星掌心微倾,看着那卷曲的残片飘荡着落进血中,她轻声说:“这是最浅显直白的方式,他们会意识到自己也同样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也会面临这种下场。然后,他们会不由自主地想,连少主都不能幸免,他们又该如何相信自己会从世子手中保全性命?”
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世子说可以放他们自由,他们真的会相信吗?
宴知洲开始低笑起来,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又有趣的事情一样,压住叶星肩膀的手也跟着微微颤抖。叶星能感觉到那轻和的气息从头顶拂过,这就像是野兽从后方悄然临近,而当你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叶星很熟悉这种感觉,这两个月以来她经常有这种想法——毒蛇。被某种无法追溯来源的危险缠绕,你清晰感知到它正带着死亡向你靠近,直觉不停发出尖啸似的警告,但你却找不到任何办法脱身,只能任由危险死死绞住自己……但世子与宴离淮并不同,那不是危险靠近的警觉,而是压迫,窒息一样的压迫。
他不是毒蛇。
接着,叶星感觉到肩膀一阵刺痛。
“……不要再耍把戏了。”宴知洲的笑容依旧和蔼,但按住叶星的手却稍稍收力,扳指深压着她的伤口。他说:“叶星,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叶星想要开口。
“你的幻觉已经很严重了。”宴知洲说:“还记得你醒来后在那间屋子里都做了什么吗?”
叶星握紧了刀。
“你在昏睡。”宴知洲回答,“白日里几乎都在床上度过。醒来后,你会盯着旁边的木桌发呆,一看就是几个时辰,有的时候你会在屋子里四处走动,有时会站在窗边。你知道这看起来像什么吗?”
屋内一片死寂。
宴知洲瞧着那血泊里还在喘息的训练者,压住肩膀的手缓缓上移,掌心轻抚着叶星侧颈暴起的青筋,说:“就像在和一个人一直交谈一样。”
“……世子想让我变成一个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和幻象对话的疯子,”叶星略微偏头,暼向身边盯着自己的训练者,在他握剑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无所谓地收回目光,说:“这就是世子想到的结局?”
“疯子无法说出真话,也感知不到什么痛苦,最重要的是她会一直活着。”宴知洲并没有否认,“这是我之前的想法。不过,现在我觉得,让你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也未必是个冒险的决定。毕竟,我已经把最危险的隐患留在身边这么多年了,而我也喜欢看你这副不惜一切代价来完成自己目的的样子。”
他掌心感受着叶星侧颈脉搏的跳动,说:“哪怕你的力气都用在了对付我这件事上。”
叶星看着脚边断气的训练者,低声说:“更像是因为属下发现了曲谱的问题,所以世子才不得不放弃这一张牌。”
“无论你怎么想。”宴知洲松开手,从另一个训练者手里拿过一个瓷瓶,而另一只握着匕首的手始终悬在叶星脸侧,说:“现在开始,我们换一个交易,用龙潭镖局来换解药。你虽未曾学过医术,但这些年王府里的耳濡目染下,应该至少也能分辨出解药的真假。我不会再骗你,这是你和沈之明那些人最后的机会了,叶星——”
他目光不经意一瞥,看向门边。那里没有任何异样,走廊一片死寂,所有的声音都来源于楼下。他挑开瓶塞的动作顿了一瞬,接着转过头,所有训练者仍警惕地盯着叶星,握刀的手微微抬起,下颌紧绷,就像眼前的人并不是叶星,而是个随时都有可能暴起撕碎他们的怪物一样。
人群逐渐聚在客楼四周,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
叶星握着刀柄的拇指轻轻一动。
在那一刹那间,宴知洲扔掉药瓶,匕首自手中陡然调转方向,划向身边训练者的胳膊。鲜血点点溅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声音渐冷:“清醒一点。”
训练者如梦初醒,用力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看向房门。
叶星稍抬起刀,后颈却蓦地覆上一只手,紧接着右腿一阵刺痛,一股巨力压着她往下跪。她下意识用左手撑住地面,受伤的地方霎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她眼前阵阵发黑,左手却未动一下,用另一只手反握弯刀,割向身后人的膝盖。
宴知洲松开叶星,向后退了几步,“别耍花招……”
“世子——”
宴知洲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黑影,一直瘫坐在墙边的图坤不知何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接着冲向了离他最近的训练者,那人没想到图坤带着一身伤还敢来找死,一时不防,两人当即撞翻了木椅,一同跌在血泊里。
训练者一把掐住了图坤的脖子,手指狠切进他腹部的伤口里,图坤喉管里闷出一声低吼,一刀捅向训练者的肋部。
另一个训练者拉开同伴,挥刀朝着图坤的头颅剁了过去,然而刀锋下劈的瞬间,又被一把剑遽然挡开。训练者虎口微痛,偏头看向那个之前方才一直挡在贺兰图身边的住客,眯起眼睛,“你不是婢女,你是客栈老板的……”
屋内瞬间乱作一团。训练者像是受惊的兽群,近乎把注意力都转向了那几个想要拼死突袭的住客,但即便如此,这些住客也依旧不是训练者的对手,那些近乎无味的毒烟会干扰训练者理智的同时,对毫无药血的普通人影响更大。图坤在这混乱里挨了两刀,他咬牙趁乱爬到了墙角,对贺兰图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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