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何种程度了?
屋内一片寂静。不过眨眼间的停顿里,宁步尘开口:“回世子,是……”
“……重要的是,你可以选择赌一把,彻底隐瞒客栈老板的身份,哪怕世子起疑,你也可以用无数个谎言掩盖过去。但是宁步尘不一样。”沉洛稍稍歪头,耳语般地小声说:“她是最清楚客栈老板身份细节的人,如果世子在日后开始忌惮你,很快就会想起今日她在帮着你一同蒙骗他的事,那么到时候她的下场很有可能……”
宁步尘不同,她还有得选。
“只要她现在说出实情,说出客栈老板的身份,她往后的功劳远可远比帮世子拿到秘宝要高得多。”沉洛快速地说:“要知道,她已经站在世子面前了,她不需要你的帮助,自然也不会再受你的任何威胁了。”
宁步尘回答了什么。
“等你死后,”沉洛的话音轻而平稳,却如风声般荡在耳畔,盖过了宁步尘的声音:“她就可以真正取代你的位置了。”
叶星抬起眼,手指微微屈起,那是下意识想要拿刀的动作。但她看到世子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屋中的其他人也是如此。所有人都在看着宁步尘,认真听着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句,但他们什么都没听到。
方才远方狼群的叫声吞噬了她开口而出的第一个字音,而此时此刻,当那嗥叫终于消散时,宁步尘突然捂住脖子,弯下腰,仿佛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抓挠着血肉,让她剧咳不止。点点鲜血顺着指缝溅在地上。叶星看着桌角新添的那几滴血,没有说话。
“——世子,”周围训练者拉开宁步尘,护在世子身前,“不好,她的狼毒要发作了!”
“带她下去吧。”宴知洲说:“把带来的解药喂给她。”
“可……”训练者横剑抵在宁步尘侧颈,犹豫了一下,道:“世子,她伤得太重,而且已经出现毒发迹象了,解药未必能控制得住。”
“她帮我拿到了秘宝,又帮我解决了主楼的那些麻烦。”宴知洲抬眼看向他,“难道你觉得,就因为她仅仅有可能会因为狼毒伤害我,我就会选择放弃她?”
“属下不敢。”训练者低头说:“只是……属下觉得,她未必能熬得过——”
“用带来的最好的药去救。”宴知洲后退了几步,顺势靠在桌边,看着沾在指尖的那点血迹,说:“她可是功臣,等她醒了,我还有很多关于主楼的事情想要知道。比如,那个客栈老板是谁,又是如何得到这个骨笛的……”
先前重新点燃的蜡烛早已被风吹熄,外面虽然天色微亮,屋内却仍笼罩着一层阴霾。所有人都望着宁步尘。而宁步尘依旧低咳不止,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训练者搀扶着往外走。
“当然。”宴知洲说:“比起那些,我现在更想知道,她中的明明是狼毒,为何却到现在都没有攻击他人、出现幻象的症状出现。”
宁步尘在经过叶星时猛地抬头。叶星看到了那双眼并没有出现明显的血丝。宁步尘竭力伸出手,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里却再次传来刺痛的痉挛,她不得不捂嘴剧咳起来,沾着血的指尖仓促擦过叶星的衣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叶星听着房门关上的声音,轻轻吸了一口气。
宴知洲看向叶星。他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声音却依旧那么和缓,“因为你给她的不是解药,而是让她体内药血进一步恶化的蛊毒。是吗?”
图坤震惊地抬头。屋内所有训练者下意识按住刀柄。
“……完了。”
沉洛喃喃地说:“我们这一步走得太急了……宁步尘不可能身中狼毒的同时又中了其他蛊毒。因为我们给她的蛊毒并不致命,药血本身可以抵挡大部分毒性,只不过会让她受点皮肉之苦而已。”
叶星低眸看着地上的血迹,听着沉洛的声音再次传来,她的话音忽远忽近,似真似幻,仿佛徘徊在耳边的低声私语,又像是自己心中转瞬而过的想法。
而在这不过呼吸间的停顿里,沉洛继续说:“但如果她本就身受重伤,再加上体内的狼毒,这蛊毒自然而然就成了致命的毒药。但是,这其中也就暴露出了一个矛盾之处——客栈老板那些人既然有能力弄到能让人相互残杀的狼毒,就绝不会……”
绝不会再用这种低端的蛊毒。
“想致人死地的毒药有上百种,狼毒仅仅只是其一。但问题是,”沉洛说:“为什么偏偏是药血无法完全抵御的蛊毒?”
叶星看了眼周围的几个训练者,张了张口。
宴知洲耐心地等待着。他把目光投向她身边空无一物的小木架,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随即又转回到叶星身上,他看着叶星毫无破绽的神色,单手轻轻摸了下扳指。
沉洛的声音再次飘来,“世子精通医术,他当然能轻易看出宁步尘体内的问题。而除了外伤,能让宁步尘放下警惕去主动服毒,且对药血的弱点了如指掌的人,也只有你了。”
叶星近乎踩着沉洛的话音说:“是……”
沉洛停顿了一瞬,接着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道:“不过,或许是世子在诈你,你可以先想对策……”
“是属下做的。”叶星承认道:“属下想杀了她,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
沉洛转头,“你——”
“……真可惜,”宴知洲轻轻摇了摇头,说:“我还以为你会接着瞒下去。”
叶星稍微低头,没有理会那横在周身的剑锋,说:“世子早就知道了,属下再极力否认,也掩饰不了分毫。”
宴知洲没有看她,而是微微叹息道:“你在王府里见到了不少相似的事情,他们都在寻找那点虚无缥缈的光亮,不惜为此赌上了性命,但到头来,他们不过只是扑进了让他们更煎熬的火里。结局无一例外,皆是如此。既然知道终究会失败,当初为何要迈出这一步?”
自由并不是等同于死亡,世子从来没有这种执念。只是训练者深知南阳王府深藏的一切黑暗,他们不能带着真相离开。而当训练者第一次踏入王府后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戴着这无法抛弃的真相枷锁活下去。
陈晔逃出去了,但受到的是永无止境地追杀。他紧绷到濒临崩溃,却无时无刻不竭力保持清醒,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一个连自己的身世都说不清楚的人,怎么可能会踏进皇城里的南阳王府?更别提那些连他自己都说不上名字的离奇毒药。所有人只当他是神志不清的傻子,除了贺兰图和郑溪。
这么多年以来,王府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从来都没有人能成功活着离开这里。王府的大门犹如吞人咀嚼的血口,摞在那里的尸体不计其数。看得多了,时间久了,他们也成为了府里的鬼,哪怕有机会踏出王府去做世子交代的任务,带来的也只是双手沾满血腥的杀戮。他们与外面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没有人能活着逃出去,没有人。
“……万一呢。”叶星轻轻地说。
“人人都想要成为个例。”宴知洲摇了摇头,接着又问:“哪怕到头来不过是徒劳一场,丢掉性命?”
“若是只当它是无法企及的奢望,那它便只是奢望。只有尽力一试,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成功。”叶星低声说:“属下习武至此,就是为了能避免丢掉性命。”
“……你的确是这些人里身手最好的。”宴知洲说道。与此同时,楼下嘈杂的惊呼声再次响起,他们砍断木板,争先涌入,却又被一楼陡然劈开的刀剑生生逼了回去,“血……血……!”最前面带着孩子的男人惊恐后退着,身后的人避闪不及,一个带着一个,像是倒塌的木架般一齐跌在了地上。
叶星听着宴知洲说:“但有时候,就算身手再高,也未必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
“……所以,世子殿下和属下都在赌那个万一。”
叶星在那纷乱的喊声里露出苍白虚弱的微笑,说:“世子在赌,万一属下是那个真正背叛世子的人,到时该如何做?世子想要杀了属下,但是从陈召反常的举止中意识到了问题,所有人在事后把他的所作所为描绘成了一个谨慎的疯子,但世子知道,陈召从来都不是疯子。”
她的语气很轻,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到喉咙干涩得发疼,但她依旧保持着平稳。
“而对此能够解释的,只有乌洛部早已失传的秘术。它能扭转时间的流逝,令早已丧命之人起死回生,而周围人却对此毫无察觉,只有与这场秘术有关的人,才能记得一切。这里是乌洛部覆灭的战场,客栈中发生的意外有偏偏和秘宝有关,世子很快就察觉到了这点。”
“你是重生的人。”宴知洲说:“但你不可能是乌洛部的后代。”
“属下既然能重生,就意味着有人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承担实施秘术被反噬的风险,也要让我活着。属下于那个人而言至关重要。而这关系到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叶星顿了顿,坦言道:“如果属下死了,另一个藏在人群里的人也许会立刻想办法再次使用秘术。而这之后,世子极有可能在毫不知情地情况下被踢出这场赌局。”
宴知洲看着她,并没有否认,“那你在赌什么?”
叶星平静答道:“属下在赌世子早就知道了属下的一切意图。”
“……是吗。”
宴知洲轻笑起来,阴影铺照在他的侧脸,叶星只能看见他嘴角牵动的弧度。但即便如此,屋内的气氛依旧极其紧张。那轻而和缓的声音就像是某种无形的、穿骨而过的丝线,令人窒息的威压感顺着丝线穿透进了每个人的大脑,让他们震惊而惶惑地盯着叶星。压在叶星肩上的剑甚至因为微微战栗,划伤了皮肤。
他抬起眼,露出欣赏的目光,说:“看来,我们都赌对了。”
第182章 182
“……但你要知道, 我虽不能让你死,但有很多方法可以保住你性命的同时,让你生不如死。”宴知洲说:“你不该过来的。”
叶星缓缓抬起头, 刀锋横在她的颈侧、身前、手臂的伤口边缘, 但却没有人敢妄动一下。
她曾是世子最得力的部下,也是王府里守着门的厉鬼,多少试图带着秘密逃离王府的人倒在了她面前,甚至连二公子都不曾幸免, 而如今她却成了想要破开府门的背叛者……她会成为下一个亡魂吗?她会死在他们的刀下吗?
每一个训练者都紧握着剑, 那目光像是阴影里窥伺的鬼。
而叶星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在这血刃后与宴知洲对视,黑灰异瞳里映着那遥不可及的身影,也映着他身后逐渐显出光亮的云层。模糊而朦胧, 却又仿佛像清潭般澄澈简单。宴知洲忽然发现,多年前曾在那间地牢里, 她站在宴离淮的身侧时,也是这个模样。
血腥与杀戮填充着成长的岁月, 容貌会褪去稚嫩, 手段会更加果决,武功也随之精湛, 但某种藏在她心里更深处的东西,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
她是从何时起产生了这个想法的?
片刻后, 他看到叶星轻轻扯动嘴角,露出无声的哂笑, 说:“世子能留属下一命, 就足够了。”
外面的纷杂声越来越响,那些住客似乎开始了反击, 砸砍木板的声音逐渐向周遭扩散,他们在试图砍烂每一扇窗户,打算趁着楼内的人应接不暇时闯进这里。
她说:“世子应该已经没有时间让属下生不如死了。”
训练者略微偏头,等待着世子的命令。而宴知洲仅仅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说:“……这就是你的打算吗?所以,你就这样孤身闯进这里,在赌我到底知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如果赌输了,我什么都不知情,你可以借此在我身边继续活下去,直到那个机会出现。而赌赢了……”
他说:“你可以主动去找那个机会,只不过,要再受一点皮肉之苦罢了。”
……机会。
什么机会?
所有人不由在心底琢磨了一遍。而在这时,叶星已经拔出了刀。他们不能杀了叶星,这是至关重要的命令,横在她颈侧的剑急遽回撤,几个人也下意识跟着往后收刀。叶星趁着这个间隙挡开了眼前的训练者,掠向宴知洲。
宴知洲向后仰身,闪着血光的刀尖堪堪贴着他的前颈划过。他在侧身的同时,顺手抽走旁边训练者手中的剑,架住了叶星挥来的刀。
刀锋相撞的清响被淹没在了人群的喊声里。他们甚至能听见一楼内传来的惨叫。有的住客在踏进窗户时被砍伤了,但更多的人如同浪潮般涌进了楼内。
他们挥起刀来冲向眼前的黑衣人。他们看着那一张张神色淡漠的面孔,眼里不再带有任何的畏惧,几十天来积攒的愤怒与痛苦仿佛被附着在了刀剑里,以至于在每一次的交锋时都爆发出了狰狞的嘶鸣。
两把刀照着叶星的胳膊斜劈而来,叶星果断收手,弯刀无力掉在了被血染透的绒毯上,发出微弱闷响的同时,叶星已经撞上了其中一个训练者,抬臂挡在刀柄,一拳砸向那人肩上的刀伤。
那人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叶星盯着那人的眼睛,耳边一时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她站起身,在抽出另一把弯刀时站起身,暼向房门。
异响如同海浪般交叠沉荡,那声音逐渐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激烈。接着,窗外传来了另一种与楼内嘶吼截然不同的惊喊。主楼的那些训练者也过来了。他们围住了那些住客,试图解决那些拿刀反抗的人,然而却又在不久后和另一群赶来的守卫打在一起。绿洲附近一团乱,三楼走廊没有任何脚步声传来。
叶星回身避闪,剑锋贴着她的左臂顺劈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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