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外哗哗雨声倾泻。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一楼,在昏暗的屋内亮起一线电光,露出电梯内小宝石的身影。
她循着气息,目光迅速锁定客厅内唯一一个人类,静默无声地站立在那里,仿佛对她的到来无知无觉。
“陈樊。”
小宝石向他快速走近,鞋底触在柔软的手工地毯上,感觉有硬物抵在脚下。她匆匆行进时朝脚下一瞥,别墅外微弱的照灯将一地碎瓷照得微微发亮。
血腥味儿随着她的靠近清晰起来。
小宝石大步跑到陈樊面前站定,探究地盯向他的双眼。
她从前就觉得陈樊漆黑的眼睛很像一片古井无波、又无边无际的黑湖。
现在她觉得,那片湖更加寂静了,没有一丝生气,也没有一个生灵。
陈樊白衬衫上,右袖长长一片的血迹触目惊心,血珠从他微微弯曲的指节坠落在地,在地毯上洇开一团血迹。
他不知道已经这样站了多久了。
小宝石呼吸顿了一下,轻轻拉向他的手,问他:“疼不疼,陈樊?”
鲜血流淌到她的掌心,沿着她的掌纹延伸整个掌心,小宝石不敢想象他伤口有多深,流了多少血,还能这样平静地站在这里。
她拉着陈樊的手臂轻轻转动了一下,才在昏暗中看见他的手臂后侧布料划破一大片,血迹从他手肘处开始向下流淌。
但他的体温还是炙热的,脉搏在鲜活跳动。
她不在意陈樊不说话,在周围找地方想先安顿他坐下:“我们先开灯好不好?”
陈樊没回答,小宝石推着他的身体向后移动,绕过地上的碎瓷,坐到一旁的沙发上,她把陈樊放着坐好,倾身准备去开灯时,忽然被拉住了。
拉住她的手很用力。
“别开灯。”
小宝石身形顿住,回头看他,惊觉陈樊拉她的居然是受伤的手,赶紧回来坐好,仔仔细细捧起他的手,轻巧抬着:“你说就好了,干嘛要动这只手,不疼啊!”
陈樊瞳孔波动,眼神里像是终于能看见人了。
盯着小宝石的脸,神色丝毫未变,倒像是真的感觉不到疼。
这样的陈樊,她已经见过几次了,虽然陈樊一直不谈他自己的事情,但他这几次散发出来的情绪气息都明明白白写着,他在压抑自己。
小宝石脑海中出现那个叫陈璟的人的脸,想到他房中被倒扣的相框。
还有陈彧春……
小宝石抿了抿唇,收回思绪,注意力放回到陈樊身上。
她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但这里一副战后的场面,陈董现在不在,大概按刘秘书说的,他的医生已经赶到把人接走了,只剩陈樊一个人留在家里。
小宝石知道他现在状态不对劲,不听他的,执着地把沙发旁的落地灯打开。
随后拉着他受伤的手臂,轻轻放在沙发上,又牵过他的另一只手,放在他自己的伤口旁:“你自己摸摸,疼不疼?不疼就再用点力,疼不疼?”
陈樊静默。
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看向宋人寻,昏黄的灯光逐渐明亮,将她的脸照映清晰。
她居然是认真的。
宋人寻的思路一如既往地古怪,陈樊看了她一会儿,躯体上的感官似乎也在她疑问的眼神中逐渐回笼了。
右臂失血过多,他的五指指尖发麻,抑制不住颤动。
但他真的不觉得疼。陈樊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有人打求救电话,让我来救你,我就来咯。”小宝石说着,没真的执着地要眼前这个人类捏捏自己的伤口。
她直接动手,轻飘飘地撕了他的衬衫袖子,一边问道:“你流这么多的血,脸都白了,我们先处理下伤口吧,你的医药箱在哪里?”
回答她的又是只有沉默。
陈樊看着她的脸,也不知道在看什么,银丝眼镜镜边在暖黄灯光下闪烁着明亮的反光。
他什么话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动,仿佛问完她为什么在这儿之后就哑巴了。
身上的情绪气息一阵阵散发出来,很复杂,像是有什么在相互拉扯,在两个世界之间相互游离。
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暴雨中状态不对的陈樊,他牵着自己的手进家门,温和有礼、极富责任心地为她检查伤口那般。
看着平定温和,实际上身上气息复杂极了。
小宝石见不得人类半死不活的样子,突然伸手摘下他的眼镜,随手往前旁一抛,扔到陈樊身后去,紧接着在他伤口上拍了下:“说话呀,在哪儿?”
手臂上明显的痛感传来。
陈樊眉头一皱,被宋人寻这幅行云流水的动作震惊。
“在玄关柜子下就有一个。”
小宝石捧着他的手臂两手一抛,起身直奔他说的地方:“早说就好了呀,白挨一下疼。”
她转身的背影干脆利落,大步前进。
陈樊对着她的背影静默,忽地叹笑了一声,脸上清浅的笑容转瞬即逝,靠向身后的沙发背,目光沉沉。
被她拍过的手臂,痛感逐渐明显,能感觉到整只手臂的温度发烫,脉搏一下下跳动着,提醒他此刻是个活人的事实。
他的目光不离宋人寻。
蹲在玄关柜前翻找的小姑娘很快就捧出来一个巨大的箱子,带着小跑,冲他折返回来,脸上表情兴奋:“陈樊,你们家医药箱的东西好全啊!”
“你这么大的伤口可能要缝针,你想不想去医院?如果不想去的话,实不相瞒,我也看过很多医疗剧,里面缝合的场面拍得很清晰,我已经完全看会了,你要不要试一试?”
小姑娘说话间跑到他身前坐下,将医药箱放在两人之间,眼神光晶亮亮的,跃跃欲试。
陈樊拒绝地很干脆:“不要。”
“不要去医院,还是不要我缝?”小宝石说着,打开医药箱,从里面找出生理盐水和镊子,煞有其事地夹起一个棉球,直接动手给他擦伤口。
陈樊任由她拉着,没有回答。
小宝石一点点清理着血迹,触目惊心的伤口逐渐显露出来,她换了不知多少棉球,动作愈发熟练,忽然清理的动作一顿。
陈樊看她一眼,随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臂。
那里一道陈年旧伤,疤痕已经很久了,和这次的新伤交错在一起,小宝石停顿的时间很细微,继续清理着,又换掉一个棉球后问他:“陈樊,疼不疼?”
她今晚问过很多次。
可这一句,听起来很不一样。
陈樊指尖向掌心弯曲,盯着小宝石垂下的脸:“不疼。”
“他不疼,还是你不疼。”
“你说什么?”
小宝石扔掉沾满血迹的棉球,放下镊子抬头看他,直视进他的双眼:“我问这两道伤的主人,陈樊,我在问他疼不疼。”
“陈樊,你疼吗?”
……
屋内一片狼藉,满地的碎瓷与物件混杂在一处,可以窥见之前的争吵是多么激烈。
那天的暴雨和今天一样大。
他抢了辆车逃跑,座椅卡住无法移动,慌乱的少年极力够着脚下的刹车踏板,朝旁哭喊:“哥!我踩不到!”
陈璟在暴雨中骑着摩托追他,与驾驶位持平,试探地将手伸向他车窗内:“别慌,稳住方向盘,往侧边护栏撞,慢慢降下车速。”
暴雨天的地面太滑了。
慌乱逃命的少年根本无法好好掌握,从后视镜中看见后方的车从岔路口冒头:“他们追过来了!他们有枪!”
“爸和警察都已经到了,你别管后面,稳住方向,慢慢朝护栏靠近,降车速,我陪着你,陈樊,你还不相信哥吗,哥陪着你,保证你肯定没事。”
剧烈的撞击声连同擦向地面的火花一路迸溅。
摩托车横身卡在轿车车轮下,陈樊跳车,被陈璟紧紧抱在怀里滚落地面,车轮卷去青年的双腿,而他的右臂骨折,被飞出来铁皮深深刺入。
他分不清车辆爆炸还是枪声,又或者是响在一处,只知道那都没有那道刹车声刺耳。
“不疼。”陈樊轻声。
他的手臂动过两次手术,再也不能拉琴,一开始每逢阴雨天总是会疼。
后来不知道哪天开始,他忽然不疼了,疼痛转移到他的双腿。
就像是下半身被碾碎的陈璟。
收殓时,西服裤筒里都是扁扁的。
上半身那么清俊壮硕的青年,双腿的碎骨拼接起来,也依旧没有饱满的血肉支撑。
陈樊重复着单一的答案,唇边浅浅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他眉目温和,即便此刻不戴眼镜,也像极了照片上的青年,薄薄的皮贴着优越的脸部骨骼,温润清俊的气质如出一辙。
小宝石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身上的气息会突然那变化这么大,完全的成为另一个人似得,胸中有股冲动,催她倾身,环抱向面前躯体温热的人类。
真正肢体贴近时,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他更为炙热的体温。
她听见陈樊放大的心跳,一下一下,跳动得很快。
“我只认识陈樊,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只见过陈樊。我这半年每一天都在演戏,我知道演绎另一个人类是什么样子的,你要演一辈子吗?”
小宝石环着陈樊的脖颈,感受到拥抱下的人类肌肉逐渐绷紧。
“陈樊,每个人类都是独一无二的,能够做一个人类是很幸福的事情,你不要放弃这只有一次的机会。”
她是个宝石精,天生没有人类丰富的情感,只能靠模仿,她做梦都想真正地成为人类。
但这样宝贵的人类,怎么居然会有人要放弃自己呢,这和放弃生命有什么区别。
她曾在下雨的小巷子见过雌性人类,对躺在雨中奄奄一息的流浪猫流眼泪,那只小猫后腿都是血,被车压到活不成了,可是陈樊,他还能活的。
“陈樊,你能不能不要放弃自己呀,放弃自己是很可惜的。”
怀抱里的人一直没说话,也没动作。
直到此时,才忽然抬手,抓向小宝石环在他颈上的双臂,把她从自己身上剥下来,推到眼前,语气平淡道:“陈樊,早就死了,十六年前就死了,他该死。”
掐着她手腕的手很用力。
小宝石也不挣扎,就这么看着他,语气同样评平淡地问回去:“那为什么现在我看见的人是陈樊呢?”
陈樊默了一瞬。
小宝石虽然不知道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但是大胆猜测:“如果陈樊不该活,那我现在面前的人,应该是陈璟吧。”
她手腕上的那只手更用力了。
陈樊的脸色肃然,周遭空气都沉抑下去。
小宝石:“我能看见陈樊,一定是有理由的。”
陈樊甩开她的手,右臂上的鲜血流淌得更快,洇在沙发上,大片蔓延开来:“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小宝石一脸理所当然:“就凭我现在面前的人是陈樊啊。”
陈樊脸色更苍白,失去血色,胸膛起伏都变大了,不知道是疼得还是情绪跳动的,唇紧闭成一线,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刺耳刹车声,在他双耳中反复响起。
平直尖锐的耳鸣声插。入其中,陈樊视线模糊一瞬,自己说话的声音忽然听不大清,像是蒙上一层透明塑料膜:“你懂什么,十六年前该活的人本来就是哥哥。”
“是我明明够不到刹车板还要偷车逃跑,是我迟迟不肯跳车,是……”
小宝石按住他的右手,被她抓住纳入掌心的指尖一片冰凉,她打断道:“陈璟在你跳车后护住你了。”
陈樊听不清她的声音,需要凝神才能分辨她说了什么:“……死的人本该是我。”
“哥……他根本也没有死的打算,如果要死一个,应该是我,他应该活着。”
小宝石捏着他的手指,声音低缓:“陈璟都没有放弃你,你为什么放弃了自己这么多年?还要继续一直放弃下去?那他救了谁?”
陈樊恍惚了一瞬:“他活着,他救了自己……我,就是陈璟。”
“不是,他救了自己的弟弟,陈樊。”
宋人寻的脸在眼前模糊。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他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拉了起来,有人贴在他耳边很大声,很吵地说什么,“那么危险的事情,他做好会死的准备了,他勇敢地选择延续陈樊的生命。”
“他要陈樊活着。”
“我也要陈樊活着!”
第108章 乘风破浪的第一百零八天
陈樊再次睁眼的时候, 有人正在轻轻抚摸他的脸。
那只手有力、温暖。
模糊的视线很快聚焦,他看见宋人寻的脸出现在眼前,向他逐渐走近。
陈樊眉头皱了一下, 看见伫立在自己面前的人, “哼”一声把手从他掌下抽。出去, 满头花白的斯博裕看着他:“醒啦。”
“这么不想活,干脆死了算了, 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在你家来回折腾, 送完那个送这个,那么长时间不知道自己叫个医生啊?”
他看见宋人寻端着托盘,从门口进来,脸色稍霁,转身迎上去, 还继续念叨道:“要不是寻寻打电话给元洲, 等有人明早过来, 就能直接给你收尸, 完了再给你喊俩记者,遗照都能给你一块儿拍咯。
标题就起, ‘C家继承人因失血过多、孤独死于自己家中令人唏嘘’,这样上新闻好不好听,你要是喜欢这个标题,我现在就给你联系。”
陈樊被老头说得一声不吭,斯博裕也不在意, 自己骂到爽才停,小宝石没让老人家动手, 自己把托盘放下:“斯教授,吃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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