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孕母虽然听着有些心动,但想了想,还是摇头:“这……重新再买,不大划算,郎君挣钱不易,孩子又将要出生,我母亲从前都是把旧衣裳改了再用的,这买新的……还是,算了算了。”
齐蕴罗笑道:“改也可以,您拿旧衣来,我们替您改了再刺个样,就当是又扯了身新衣裳了,您瞧,她身上这件就是旧的改的。”
说着,一位坐着的孕妇被搀扶着站了起来。
这几位都是宁不羡用银子雇来的,这门口男客勿进的招牌就是为她们而立的。一开始她们担心这般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有失体面,虽说都是已婚妇人,但是被路过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也不舒服,直到宁不羡保证,但凡有一个男子进门,立刻让她们离开,并赔偿她们十倍的酬金,这才让她们应了下来。
孕妇身上的衣料就是旧衣改的,精美的刺绣下凑近了还能隐隐看出被遮挡着的磨损划痕,但只要站得稍远一些,这被热水缸熨烫过的衣服没有一丝褶皱,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件旧衣。
那位问话的妇人登时有些心动了。
齐蕴罗见她表情,便意会地让边上的女工上前来招待她了。
女工:“那边备了些安胎的羊乳羹,您可以用一些,是咱们掌柜特意为诸位准备的。我们掌柜如今亦是有孕在身,与诸位感同身受,才会做这么一出。”
一听宁不羡有孕,妇人们“咦”了一声。
兴隆布庄的主人是谁,在这西市内是公开的秘密。之前西北的事情闹得足够大,就连平民百姓也对那苍州刺史入诏狱之事有所耳闻。
普通百姓不知情况,只知道那地方是圣上金口玉言,有进无出。
如今一联想,宁不羡便是一有孕,郎君就下大狱了,将来若是出了事,孤儿寡母地留在世上,想想都觉得可怜。
孕期女子最是心软,会与人感同身受,听女工这么一说,登时有些同情起宁不羡来:“掌柜她……还好吧?”
“前些日子还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醒就哭闹着发疯,咱们啊,可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那孕妇听得连连点头:“是啊,我当初也是如此,我那郎君还说我是仗着肚子里揣了个娃,故意在家里闹腾,把我好揍了一顿,原来大家都这样。”
“是啊,是啊……”
女客们有了共同话题,自发地坐到一旁,边喝羊乳羹,边聊上了。
*
上新第一日,宁不羡和齐蕴罗事后合计了一下营收。
不多,也就二十两银子不到。
一来是声势虽大,但毕竟孕母有限,并且大多数孕期妇人受限于身体,都不怎么出门,她们能够接到的女客数量也有限,完全比不上当初刚在西市开张时卖贴布衣裳时的盛况。那会儿头日进账可是有足足上百两银子!
两次成本相较,这次用的不再是东市那边剩下的边角料,而是簇新的布料,又多耗费了免费的羊乳羹,且没有东市进账的托底,成本反而更高了。成本高,但收入却远不如上次,齐蕴罗有些担心她们这一次的决策是不是做错了。
可宁不羡却决定摇头:“不,再等等。”
第二日,营收二十三两,比昨日稍高了些,似乎前日的招待有了些效果,有些生面孔跟着进店了。齐蕴罗琢磨着做些小孩子的布偶、虎头帽,跟着一起卖。
第三日,营收又高了些。
直到上新七日之后,这日恰赶上嫘祖寿辰,京城之内女子无论贫富贵贱、嫁人与否,都会在这一日外出至城郊逛庙会,庆祝嫘祖的生辰。
位于护城河旁的西市兴隆布庄,终于在这一日,人满为患。
第二百零六章 和离之书
单嫘祖生辰这一日,宁不羡净赚了三百多两白银,布庄内当日备下的所有布匹,几被清空。
待到鸣金收市之时,院内还有客人在此余兴未散,流连不绝。
想要从女客的荷包里掏银子,就得先哄她们开心。不过,乐子还不能强塞给她们,得让她们自己找。备好羊乳羹、茶歇座,这些孕期的妇人本就闷在家中心情郁郁,好不容易能趁着嫘祖生辰出来透口气,能有这么多人和她们聊孕期的那些糟心事,怎么都能心情好上许多。
阿水和灵曼在门口喜笑颜开地收拾牌子,正准备关门,忽然近处有马蹄车辙声踏尘而来。
阿水顿了水,抬头见门口近处停下来一辆雕饰精致的双头马车,不但马鼻上套着金鞍,就连遮帘用的都是上好的流光缎。
她思忖着,这是哪位世家的主顾啊?怎么从前都没见过。
不过此时已然收市,就算是再大的主顾也得守这市场规矩,收市之后不得再行营生,否则就得吃市令的罚了。于是她试探着迎到马车旁,开口道:“这位夫人,我们这儿已经关……”
帘子开了,一张如朗月般温润的面容出现在了她面前,蔼声道:“阿水姑娘,许久不见。”
阿水脸上客套的笑容登时消失殆尽,她后退一步,警惕道:“谁要见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这么无礼,陶谦也不恼:“脾气这么大,果然是被你家姑娘宠坏了。”
说着,他扶着马车辙,走下了车,似乎打算进门。
阿水一边朝着灵曼使眼色,一边拦在门前:“长眼睛看看门口的牌子,男人与狗,不得入内!”
“阿水,不得无礼。”
宁不羡扶着腰身,从门后走了出来。
陶谦的视线自她那日渐隆起的小腹上轻描淡写地扫过,回身对着候在一旁的小厮吩咐道:“去,把车上的东西给姑娘拿下来。”
宁不羡眉梢微挑,随后便看着那小厮像是变戏法一般的,从车上拿下来不少女子孕期所用的补品,从药材到吃食,应有尽有。
陶谦自顾自地上前了一步:“别站着了,阿水,还不扶你家姑娘进去吗?”
阿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是我家夫人!”
但到底还是搭上了宁不羡的手。
宁不羡虽然看着能折腾,其实自显怀之后就一直好一日差一日,虽然没到吃什么吐什么的境地,但也是每日没什么胃口,人也恹恹的。前些日子一直念叨着想吃洪州的酸枣糕,可惜京城这边买不着。
进了屋,陶谦让小厮留下了一个纸包,搁在桌上。他慢条斯理地拆开包线,纸包打开,露出里面蒸得晶莹剔透如玛瑙般的糕块。
“我让人从洪州带了些你爱吃的酸枣糕,看你这面色,这些时日怕是精神不济吧?”
宁不羡望着那酸香扑鼻的糕点,别开了视线:“兄长若是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想必我的精神一定能好上许多。”
陶谦一笑:“不能。”
“……”,宁不羡顿了顿,忽然嗤笑一声,“我那日就说了,有功名加身了确实不一样,不但衣着光鲜亮丽,就连胁迫人的语气也硬实了。”
“是吗?”陶谦喝了口桌上的冷茶,轻笑,“我还以为是你喜欢这种,所以我就有样学样了。”
宁不羡冷下脸:“……陶谦。”
“你不想知道,沈明昭现在如何了吗?”
宁不羡原本要泼茶赶人的手一顿,她眼睛睨过去:“你现在是抱上了敬王的狗腿子不假,但他还没登基,圣上不发话,难道你能对他做什么吗?”
“我是不能,但托人去牢狱之中带句话还是做得到的。”
宁不羡的右眼皮,忽然剧烈一跳。
陶谦缓缓地将手伸进衣袋中,抽出来一封信,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将信慢慢地推到了宁不羡的跟前。
宁不羡低下头,“吾妻不羡亲启”几个熟悉的大字跃入眼帘,她眉心一皱:“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宁不羡拆了信。
越看,她攥着纸页边的手指就越紧,无它,因为,这是一封和离书。
该说什么呢?是该说,居然不是休书而是和离书吗?
边上的阿水惊怒出声:“是不是你!你是不是对姑爷做什么了!你这人要不要脸啊,怎么别人的妻子你都要抢!”
“当初他们二人亦是已经和离,可沈大人却仗着自己的权势强行夺走了我的小妹,他做初一,我为何不能做十五?更何况,我没动他一根手指。”
“……”
“沈大人在狱中自知时日无多,故而准许你与其和离。”陶谦偏头望着她,“不羡,我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只是稍稍托人转达了一下我对你的渴慕之意,以及你当前的处境,他就亲手奉上了和离书。怎么说呢?虽说我一直不大喜欢他,但唯独这件事,沈大人做得十分丈夫,亦令陶某所钦佩。既然他已经下了如此决定,你也就不必再每日兢兢业业地替沈家操劳了。所以……和兄长回家吧,阿羡。”
宁不羡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陶谦的神色有些不悦地沉了沉,但很快便被面上淡淡的笑意遮掩过去。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所以我并不打算强迫你一定要嫁给我。”
阿水怒道:“这还不算强迫?!”
“你喜欢做生意,想要继续做陶羡,都可以。浮云庄,京城,你想要多少铺子我就给你多少铺子,朝廷命官不可参与经商,如果你喜欢,所有的铺子都可以全权转到你的名下,只要你开心。”
宁不羡忽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这么大方?你知道我这人一向自私自利,铺子全部转走,我现在这么讨厌你,背后捅你一刀子都是理所当然,你不怕我背弃你,不怕我把你玩破产之后,再把你给扔了随便找个年轻貌美的小白脸双宿双飞?”
“那怎么办?阿羡,你和我一样,吃软不吃硬。谁和你耍心机,你恨谁,可谁要是把心掏给你,你就又舍不得了。沈明昭当初……不就是这般拿到了你的心吗?”他的神色专注而又缱绻,她很少能在陶谦的面上看见这种认真的表情,他好像似乎是真的下定了某种决心,非要如此不可。
这似乎很不像他,可又好像,他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身为商贾得不到的仕途,身为陶谦得不到的官家之妻宁不羡,他想要的东西,他哪怕蛰伏低头,哪怕百般周转,他最终都会得到。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
她垂下了眼眸,听到自己轻声道:“……好啊,我答应你。”
“姑娘!”阿水气急。
陶谦唇角的笑意愈发浓烈。
不羡自然不是真心答应的,当然,自己自然也不是真心相信的。
但他要的,就是她的不真心,不逼到绝路上,她到底是连做戏一般的松口都是不会的。
而他会让她最终,假戏真做。
第二百零七章 真真假假
“不过,和离书,我要收走。”宁不羡抬眸,“我最讨厌被人抛弃了,这封和离书留在我手中,也是一个警示。若你将来也做同样的选择,那就是你我二人的警示。陶谦,人生之途漫漫,既已许诺,便不要轻易毁约。”
陶谦一笑:“为商以诚,我们经商之人,最讲诚信。”
“……好。”
陶谦的眸光蓦得柔和了下来。
或许是错过那一年江南的早春,在他心中留下了太多太多的遗憾,以至于无法磨灭,所以才令他对宁不羡执着至此。
可又为何不如此执着呢?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也不会再有人比她更适合他。
“你去准备契书吧。我不安心,我需要你将所有的店铺都转让给我之后,我们再行嫁娶,但在此之前,你不能做胁迫我之事。”
“可以。”
两人说定之后,陶谦便离开了,走之前,还蔼声表示明日若她还来铺中的话,他会再来。
“我们的新家就在太平坊内,距离你原先的家只有一道之隔,若是日后成亲了,你想回家去看姐姐,亦会很方便。”
宁不羡颔首:“多谢兄长,有心了。”
陶谦一顿,微微笑着反问:“兄长?”
宁不羡勉强支起笑容:“陶……陶郎。”
“虽说听上去很是勉强,但能听到你这么叫我,今日之行,还是令人十分愉悦。”
宁不羡:“……”这男人真是越来越贱了。
陶谦走后,阿水就一脸看负心汉的表情看着宁不羡:“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宁不羡淡淡抬眸:“我不答应他难道和他去鸡蛋碰石头么?”
“可是……可是姑爷对你那么、那么……”
宁不羡打断了她:“我对他不好吗?他出事,是不是他一人所为?我既没有自己逃命,也没有放任沈家不管。我管了,管了这么久!这大半年来我一边忍受着妊娠之苦,一边帮着支撑起整个沈家。阿水,你家姑娘是人不是神,我也有累的时候,如今有人愿意不计前嫌底接纳我,我为何不去为自己谋一个好的休憩之地?若你觉得我天生就该是那般为夫为家的劳碌命,那你就算是完全错认了我……”
阿水被她毫不留情的指责数落,弄得泪眼汪汪。泪珠儿在眼眶中打着转,眼看着,那金豆子就要扑棱棱地全落下来。
“没想到主仆这么多年,终究养出了个小白眼狼,一门心思,全扑到了人家身上。你要是这么喜欢沈家那对兄弟,不如我现在就嫁了你罢!”
“你太过分了!!!”阿水终于忍不住对着她哭吼出声。
宁不羡被吼得顿了一顿。
上辈子哪怕倒在血泊中,阿水似乎也从未对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但她很快恢复了自如,她冷冷道:“觉得我过分?那你走吧。”
“走就走!”
说完,阿水竟是真的头也不回地抹着眼泪,冲出了布庄的大门。
齐蕴罗看着这般场面,不住地摇头:“你说你和一个孩子演什么质气,等她回过神来,你又走了,她岂不是得哭瞎眼睛去?”
宁不羡身上方才的冷酷刁钻,一时间消失殆尽。
她似乎吵架吵得有些动了胎气,这厢往榻子上一瘫,豆大的汗珠便顺着额角滚落而下。齐蕴罗见了,忙掏出帕子为她拭汗。
“我的祖宗!你怀着孩子呢!能不能顾及些你自己的身子!”
“我要是连阿水都骗不过,还怎么去和陶谦斗?”说完,宁不羡长叹了一口气,望着头顶的横梁,久久出神,“伯母,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啊……”
齐蕴罗叹了一声,有些怜惜地抚了抚她的发顶:“从你还是个姑娘的时候,伯母就看着你了,人家都说你是享尽了金玉富贵,只有伯母知道,你这丫头是吃了多少苦头……”
宁不羡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在齐蕴罗的怀里。
她没有母亲,很长一段时间,沈夫人,宁夫人,还有齐伯母,都是她心中的母亲替代品。
她曾经对齐蕴罗开玩笑说自己好像一只流浪的野猫,谁喂了她一口,谁就是她的亲娘。齐蕴罗还笑着骂她,说她嘴上没把门,尽是胡说八道。
其实,不是胡说八道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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