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她总觉得秦朗无处不好。
他懦弱胆小,在她眼中是宽和善良。他于仕途一事毫无建树,只会坐吃祖荫,她觉得他是精通风月,人间妙人。他夹在她与云裳之间,摇摆不定,她觉得他是有情有义,面面俱到。
如今想来,她真是有病,病得还不清。
不过,如今看来,云裳病得比她还重。
听完秦朗的话,宁云裳一愣:“为什么?”
秦朗攥了攥袖口粗糙的刺绣,来之前,他被国公与国公夫人耳提面命,让他一定要制止宁云裳的出格行为。
一个妇人,去前朝为官就算了,抛头露面也算了,如今还要跑到外地一年半载不回来,她和秦朗的亲,到底还成不成了?这样的话,国公府何时才能有小世孙出生?
秦朗本人虽然对宁云裳出外巡检一事并不认可,但他并不想扫兴惹云裳不快,奈何国公夫妇催逼得紧,甚至放言云裳若是就这么一走了之,那么婚事就此作罢!
“因为……家父家母认为,巡检一事时间过久……会延误你我二人的婚事……”
“既是如此,那成完再走不就是了?”宁不羡在一旁笑道,她纯就是为了拆秦朗这假君子的台解恨,“我听说朝中不少大人都是成亲后第二日便匆匆赶赴地方任职,还被传为佳话呢,我看,姐姐也能如此?”
秦朗想都不想便斥道:“他们是男子,当然无事,可云裳是女子,怎可与他们……”
忽然,他声音一滞,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不该说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果然,一回头,宁云裳的面色有些僵硬:“女子如何?”
秦朗连忙道歉:“没有,云裳,你听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你是为我好,只不过国公大人和夫人逼你逼得紧罢了。”宁云裳明面上好言安抚他,实则笑容已有些勉强,“不过,巡检一事,圣上已经下旨,去与不去,已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我……”
“这样吧,上任之前,我亲去拜会一下毅国公府,对二位长辈讲明事情原委,兴许,他们也能理解。”
“云……”
“我今日乏了,不如就到这吧?”宁云裳打断了他,温柔地给出了送客令。
“好……好吧。”秦朗垂下了头,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而懊恼,不过,走之前,他还是补了一句,“云裳,我是真心想与你长相厮守,无论我父母如何想的,我是绝对不会离开你的……你,你要不再考虑一下?”
如果他没有留下最后一句,或许宁云裳还会心软。
她背过了身,再不想看他。
秦朗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宁府。
送走了秦朗,宁云裳揉着眉心,有些疲惫地跌坐在了椅子上,许久,才缓缓开口:“不羡……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何以见得?”
“我为了自己仕途高兴,全然不顾秦朗夹在国公府与我之间的为难,我这般,是不是太……太令人厌恶了?”
宁不羡想了想,拿沈明昭打比方:“你看,沈郎君也成日忙于公务。定亲之后,我能见到他的日子屈指可数,想必将来成亲之后也是如此。你看,沈郎君会因此对我产生半分愧疚吗?”
宁云裳想起户部官署内那常常彻夜不熄的灯火,笑了笑:“想来应当不会。”
宁不羡眨眼:“那不就对了,他是官,你也是官,同在一个屋檐下待着,他既没愧疚,你愧疚什么?职责所在,堂堂正正。”
“职责所在,堂堂正正……”宁云裳那这八个字翻过来覆过去地念叨了几遍之后,欣喜道,“就是,职责所在,堂堂正正!不羡,你说得真好。我想,你若是跟我一般自小在宫禁中长大,教养在王女官身边,兴许,你也能和我一样,做个女官呢!”
“我?”宁不羡苦笑了一下,“我不行。”
且不说她只是一介庶女,即便她是嫡女,若是没有宁夫人那般的家世,怕也是这辈子都摸不着宫门的边,宁云裳能入宫与她是宁恒之女没有半点关系,而是因为宁夫人。宁夫人是大都护家的独女,自小就常在宫中走动,那位教养宁云裳的王女官,在宁夫人少女时期便与她相熟,不然,她又凭什么对宁云裳掏心掏肺地教养呢?
“更何况,我对做朝廷栋梁,也没多大兴趣。”
上辈子在后宅与人争斗已经很痛苦了,就这都没多少好下场,后宫也罢,前朝也罢,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虎狼之地,她可不想一不留神,把自己好不容易才捞回来的这条小命,又给丢掉了。
“那你将来想做什么?”宁云裳好奇地问道。
“想做什么……”
这一下,倒是真把宁不羡给问住了。
仔细想来,重活一世,她似乎都一直忙着保命,忙着逃脱被送去庄子的命运,忙着抱大腿给夫人充打手,都没怎么好好想过自己这辈子该怎么过。
这辈子该做点什么呢?
沈明昭许诺她,只要她做好沈家的女管家,就保她一辈子荣华富贵。
话虽然这么说,但依着两辈子积累下来对男人秉性的了解,这事显然靠不住。
沈明昭这厮如今是沉迷公务,清心寡欲。但他要是万一哪日忽遇真爱,她也不好在那宅院中赖着不走,估计就是敲一笔了事。那到时候离开了沈家,她又该去做点什么?总不能真的跑回宁府来继续仰人鼻息吧?那不行。
她无奈道:“我?大概就想多挣些银子吧。”
毕竟,银子才是立身之本啊。
“挣银子?”宁云裳有点懵,她自小没为银子的事情烦恼过,所以也无从理解宁不羡对银子的执念,“你现在……银子不够用吗?”
宁不羡有些哭笑不得。
她的银子……一直也不够用啊。
作为宁家不受宠的庶女,在拥有和沈明昭的婚事之前,寒水轩内的日子还不如夫人身边受宠的仆役。作为上辈子国公府内倒霉的宁姨娘,她大多数时间都处在一种主母克扣为难、丈夫不管不顾、仆役耻笑苛待的境遇里。
宁不羡两辈子的人生,很长一段时间,都挣扎在缺钱的漩涡中。
这些,都是自小金尊玉贵、锦衣玉食的宁云裳,所无法体会的。
而她和沈明昭能够达成一致,也不过是因为,沈明昭这位东家出手,真的很大方。
然而,见宁不羡许久没有回答,宁云裳有些会错了意。
她一拍手心:“啊!你是想要去经商吧!”
“经商?”宁不羡一愣。
做个商妇?说实话,这绝非她所愿。
历朝历代,四民分业,士农工商,商为末本。
商人奔走四方,累天下财富,却也因此为士大夫所嫉。
士大夫以商人居无定所,游走四境为由,指责其不事五谷农桑,难以登籍入册,在衣食住行上为商人设下诸多限制。
其中最为严厉的一条,便是商户子弟,永不得科考入仕。
这条铁律,自前朝直到大俞,从未变过。
即便她是庶女,她也是尚书之女,是士大夫家的女儿,怎可自降身份,去做个走街串巷的商妇?
她无奈道:“姐姐糊涂了,我怎么能去做一个商妇呢?”
“商妇?”宁云裳一愣,紧接着她很快明白了宁不羡的意思,她嗔道,“谁让你去做商妇了?不是你说想要多多挣银子的吗?这还不简单,我母亲名下在京城便有不少铺子,往日她虽从不出面经营,但都在幕后打理着,这些铺子营收都还不错,你若真想挣点钱,我求她拨几个予你做嫁妆?”
宁不羡摇头:“别傻了,那是夫人的东西,肯定都是留给你的。”
“你是我妹妹,我的不就是你的?”宁云裳抿嘴笑着,“我呀,就指望着我的不羡妹妹经营有成。将来我在朝堂,你在市井,相辅相成,守望相助,你觉得如何?”
是挺美好的愿景……虽然肯定实现不了。
宁不羡点头:“那自然极好。”
不过,理智上虽然知道宁夫人绝不可能将铺子赠与她,但她心中还是起了一些别的念头。
她若是将来离开沈家时,真攒下了不少银子,确实可以去私下买个铺子,然后再请人替她出面打理,自己窝在幕后收钱,有营收总比坐吃山空要来得好。
宁不羡做好了未来的打算,就这么一等,等来了她与沈明昭的大婚之日。
卷二:沈家篇
不羡
卷二:沈家篇
第二十八章 大婚之日
纳采出九,谓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棉絮、长命缕、干漆。胶漆取其固;棉絮取其柔;蒲、苇为心,可屈可伸;嘉禾分福,双石两固。
问名谓卜,携以活雁。
纳征束帛,谓之将迎。
寒水轩屋内,宁不羡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虚描着早已画好的眉毛。半晌,又取了红纸,对其轻轻一抿。
外间的门开了,阿水见她还坐在铜镜前,颇为无奈道:“姑娘,沈家的人已经到门口了,姑爷的催妆诗都念完了,你还没好?”
“哦?念得什么?”
阿水本就不怎么通文墨,再加上沈明昭骑在马上,外头人多吵得很,她只约莫听清了一句:“什么……不须面上浑妆却,留著双眉待画人?”
宁不羡虚描着眉的手一顿:“不过就是意思意思,他还真催?”
说得好听,不必画完,等着他这位郎君来替她亲笔画眉,其实就是等烦了。
她施施然伸了个懒腰:“哦,那让他再等着吧。”
阿水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由着宁不羡去。
她猜测,宁不羡的怨怼大概来自前些日子崔录事成婚。
或许是怕亲自送帖尴尬,崔宜着钟氏写了帖,送至宁府来。宁不羡接了帖,原本想着相识一场,有始有终,打算去赴这个宴。结果,崔宜成婚那日,她大门还没出,就被沈家的车马堵在了门口。
沈夫人坐在车上笑眼盈盈地望着她,请她一道去凌云寺敬香。
宁不羡想都不用想,知道崔宜今日成婚,并且有闲心让自己母亲来堵她的,只有沈明昭。
这厮似乎是吃了之前宁不羡中道逃跑的亏,学聪明了。既然如此,疏不如堵,反正把人锁着,她总翻不出什么新的风浪吧?
这种行径令宁不羡十分不爽。
虽说她并不觉得事到如今,她与崔宜之间有多少情谊,即便有,也不过是些许遗憾和不甘,或许看着他与旁人成亲,最后一面见完,便是这点遗憾与不甘也消了。她是这么想的,不过沈明昭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她不过是他找来的一个女管家,却强迫她身心都要留于一处,这就是男子的自私之处吗?
既然如此,那就大家互相都别舒坦,今日你就且在门口,等着吧!
*
宁府大门外,沈明昭的迎亲队伍在那里久等新娘不至。
宁云裳站在门口,左顾右盼着望宁不羡出来,却也久不见出。她心惊肉跳地嘀咕着,这丫头该不会是临场反悔,不打算成这个亲了吧?
思绪间,她忍不住有些担忧地朝马上的沈明昭看了一眼。
沈明昭的视线正好与她对上,却并不如她预想中那般焦急,他似乎早料到了宁不羡要来这一出。
他翻身下马,似乎预备入府。
新郎的举动引起四下哗然。
大俞婚俗,亲迎当日,新郎自门前吟罢催妆诗,新娘便该登车上轿,如若不来,便是嫌新郎文采不足,诗不好,不愿出来。不过,这些都不过是逗乐子的为难罢了,无人当真。不出几轮,新娘自会出来,自己走向未来夫婿。
不过,眼下沈明昭下轿,怕是真等急了打算亲自去接?
不过此举虽然引起哗动,却并不十分出格,毕竟有例在先。传闻多年前先太子迎娶太子妃,便是徒步出东宫,亲入太子妃娘家府邸,连轿子都没让太子妃坐,一路抱着人走回东宫的。虽说此事在当时令百官哗然,但现如今先太子登基成了当今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感情,仍是鹣鲽情深,传为一段佳话。
门口围观的宾客们低声玩笑,看来沈侍郎是真真倾心于这宁二姑娘,为了她,先是白日跨坊追人,又是如今下马亲迎,真是半点脸面都不给自己留下。
宁云裳不明所以,在大门口虚拦了一下:“沈侍郎这是?”
沈明昭挑眉:“她不就是等着我自己进去吗?”
宁云裳一愣,继而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不羡这丫头……”随即她跟了上去。
宁府内里正在摆宴,宁恒因故革职在家,但乌纱帽还留在头上,威名仍在。宁家摆宴,给面子的同僚仍是不少。
院内开了百戏台,一众宾客正饮酒听戏,忽见新郎一袭红衣匆匆而过,身后跟着盛装华服,面上哭笑不得的宁云裳。
宾客们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正待询问,却被宁恒举着杯子的祝酒词给吸引走了注意力。
宁夫人招招手,示意梁嬷嬷过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梁嬷嬷领命而去。
此刻,沈明昭已在宁云裳的带领下,行至寒水轩院门前。
此处离前院最远,地理位置极其偏僻,就连前院喧闹的丝竹声,到此地都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幽咽。
阿水候在院门前,见他们一行人过来,先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随后又神色僵硬地讪笑道:“哈哈,姑爷,您怎么进来了?”
沈明昭唇角微勾:“画完了吗?”
“画好了。”
寒水轩的院门开了,宁不羡手捧孔雀羽扇,遮挡住面容从内里缓缓步出。
院门开了一道线,内里可见池塘内新栽的荷花,新修的屋梁、秋千架,新漆的屋门板,以及……眼前女子的一袭新装。
沈明昭眉梢动了动。
“走吧。”宁云裳作为长姐,正预备牵了宁不羡的手引她出去,却在半途被一只手横插了一道。
“我来。”沈明昭伸手握住了宁不羡的掌心。
这不是他第一次握宁不羡的手。
他因为崔宜之事追出去找她那一日,拉她上车之时,也是有过这么一握。
那只手比他的要小上许多,指腹柔软无茧,手背却不然,他摸到了不少往日里冻伤、划伤之后愈合的细小痕迹。
宁不羡察觉到被握住的那只手紧了紧。
她了然,轻笑一声:“郎君放心,我是不会跑的。”
“没办法。”边上的人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戏谑地勾起了嘴角,“娘子的小心思实在是太多了。”
他倒是个守礼的正人君子,即便软玉温香牵在手中,头倒是半点不偏。
“是啊,谁让郎君心眼多,不过是招个女管家,都要身心俱在。”宁不羡听出他话中讥讽,回敬了回去。
沈明昭终于垮了脸:“你还想着崔宜?”
宁不羡反唇相讥:“你将来就不会有什么红颜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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