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芸香馆,往西北方向穿过一整个小庭院,便进了正堂。
意料之外的,她看见了正在与沈夫人闲话家常的沈明昭。
沈明昭听得动静,转过头来:“起来了?”
宁不羡微讶:“我还以为郎君早起是去官署了?”
“新婚燕尔,官署准许休假一日。”说完,他朝宁不羡伸出手去。
宁不羡表情配合地走了过来,将手放了进去。
沈明昭的手当即收紧,其力道之大痛得她皱了皱眉。
宁不羡用眼神询问他做什么。
沈明昭似笑非笑:“昨日多亏娘子……我几乎一夜未睡?”
对方笑,她也笑:“我听说郎君往日爱睡官署,新婚之夜,自然要好、好、招待一下郎君啊?”
两人争相交锋,落在上首的沈夫人耳中,却是另有一番歧义。她看戏一般笑吟吟地望向沈明昭。
被母亲看过来,沈明昭当即正了神色,拉着宁不羡来向母亲见礼:“儿携新妇,拜见母亲。”
宁不羡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向宁夫人以及摆在上方的沈父牌位磕了头。
礼毕,沈夫人的脸上露出了亲近的笑容,冲着宁不羡招了招手:“快来!我之前去问过宁夫人你爱吃什么,今天特意给你准备的!”
宁不羡走了过去,在看到桌面上那两半黄灿灿的烤梨时,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其实并不是她有多爱吃烤梨,只是寒水轩内实在是没什么可吃的东西,最好获得的东西,就只有府内栽种的梨树上结的果子了。
宁夫人想来是误会了她对烤梨的偏好。
不过,她知道沈夫人是好意,关心她。鲜少获得长辈关心的她,心底还是不由自主地涌过一阵暖流。
边上的仆役们上了水盆毛巾,给他们净了手。
片刻后,沈银星揉着惺忪的睡眼,姗姗来迟。昨夜沈明昭借口急于回房,提前离席,剩下应付宾客的职责就甩给了弟弟沈银星。
沈银星今年将及弱冠,比宁不羡如今的年龄还要虚长一二岁,皮相上与兄长有着七分相似,却显得十分青涩,边走边打着哈欠,看着有些孩子气。
沈夫人笑骂道:“小兔崽子!所有人等你一个人吃早饭,还不赶紧滚过来!”
沈银星被吼得眼皮抬高了一些,继而又被一个充满困意的哈欠打断:“谁让昨天昭哥自己先跑了……”
“你哥那是洞房花烛,你要是哪天有姑娘看上你,你也能先跑!”
沈银星望了宁不羡和沈明昭一眼,撇了撇嘴:“你还真信他先跑是去洞……”
“二郎。”沈明昭忽然开了口。
沈银星似乎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赶忙收住:“别骂了,别骂了,就来。”
他坐到了宁不羡的右手边。
“见过小嫂嫂。”
沈夫人又骂:“你好好说话,小字给我去了!”
“本来就是小嫂嫂嘛……”沈银星看了一眼宁不羡,随即嘟囔道,“年纪看着比我还小。”
宁不羡瞬间懂了他的点,她笑吟吟地回礼:“见过二郎。”
这下把沈银星闹了个大红脸。
原本宁不羡是该管他叫“星弟”或者“弟弟”的,但沈银星显然是不希望别人将他往小里喊,少年人嘛,这种想要快点长大的心态很常见。
下一刻,沈明昭的筷子就不轻不重地敲到了沈银星的头上:“叫你什么你也还有大半年才行冠礼,在这装什么。”
沈银星揉了揉脑袋,不悦道:“别把我当小孩子看……”
整张桌子上的人都笑了。
最后是沈夫人笑着收了尾:“你什么时候不计较这些小事了,什么时候才算你是真的长大了。”
或许是考虑到宁不羡第一天来,沈家正房的早饭摆了满满一大桌,炸烤蒸煮,什么都有。沈夫人特意安排了一个婢女站在宁不羡的身边,盯着她用早饭,看看她哪道下筷子下得多,记住她爱吃什么,将来好按照她的口味给她安排。
婢女在旁观察了约莫小半刻,看得一头雾水。
除了沈夫人特意准备的烤梨,其余的菜,宁不羡的筷子犹如蜻蜓点水,每道菜都是浅尝辄止,夹过一口就不再碰了。
婢女在一旁暗暗掰着手指点了半天,得出了她果然只爱吃烤梨子的结论。
宁不羡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我吃好了。”
这是她上辈子在国公府内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
不要暴露自己的喜好,会被人下药;不要吃太多,身材走样会被嫌弃。
即便是过去了这么久,这些经年养成的陋习,仍旧如跗骨之蛆,恶狠狠地纠缠着她。
“你这就吃好了?”另一位长房著名饭桶十分错愕地看着她,在他眼里,宁不羡吃得怕是还没有沈夫人院子里养的鸟多,“你这么面黄肌瘦的,就是因为吃太少了吧?”
“你这个饭桶还好意思说人家!”沈夫人差点跨桌去拎他的耳朵。
沈银星赶紧低头,继续啃他的羊肉馍。
他已经一个人干下去七八个了。
“那我就先去拜见二伯父和二伯母了。”宁不羡乖巧道。
沈明昭放下了筷子:“走吧,我随你一道去。”
*
两人一路无话行至二房所在的东偏院。
人未到,笑先闻。罗氏今日似乎心情顶好,老远就能听到她的谈笑声。
“哟,正说着呢,人这就来了!明复、明仪,还不快起来拜见新嫂嫂!”
除开沈明昭这个奇葩,沈家二房的三个儿子都已及冠娶亲,一位娶的监察御史家的小姐,另外两人娶了沈重下属的女儿。不过长子沈明真为妾室赵氏所生,官拜翰林,大部分时间都会被召入宫中待侍,只有沈明复和沈明仪两个白身常待在家中。
沈家二房长相不及长房,两个年轻后生只能称得上是端正,不过身材提拔修长,站起身行礼的模样也还算看得过眼。
“见过嫂嫂。”两人规矩行礼,边上跟着他们的妻子。
宁不羡冲他们回礼。
罗氏又指着桌边有些怯生生的两个女孩:“碧君、碧水,你的两个小姑子,是妾室顾氏、徐氏所生,人有点怕生,你上次没见到。”
“见过嫂嫂。”
两个女孩的声音柔柔的,向她行礼之后,便拉着手匆匆跑走了。
宁不羡有些疑惑地望着她们的背影,罗氏解释道:“明昭在这,她们还未出阁,不太方便久呆。”
听完这个解释,她懵了一下,然后瞬间醍醐灌顶。
“姑娘家要注重清誉,哪怕是自家兄长,也该有男女之防。”上首的沈重头都没抬,就撂下了这么一句话,“家风不严,则上梁不正下梁歪。”
宁不羡能够感觉到,沈明昭握住她的手在微微缩紧。
似乎是见气氛紧张,罗氏想打些圆场,还不及宁不羡反应,那双稍显丰腴的手便将她的捧了进去,心疼地在指骨中蹂躏:“真瘦啊,天可怜见的,用过早饭了没有?没用的话,到二伯母这用用?”
沈明昭在一旁淡淡开腔:“多谢二伯母,已经用过了。”
罗氏受了冷遇,却并不动气,仍旧笑面佛一般地招呼他们:“用过了,也再陪着二伯母二伯父说说话。灵霜,给大少郎君和少夫人拿两副碗筷来!”话里话外,仿佛当日带头去宁府退亲的人,不是她似的。
这厢罗氏热情地站起来招呼他们,银青光禄大夫沈重倒是端坐桌边,慢条斯理地小口啜着粥水,眼神都不往这边扫一个。
沈明昭眸光一冷,携着宁不羡的手拜了下去:“侄儿携新妇,拜见二伯父,二伯母。”
他们拜下去后,罗氏才慌忙道:“快起来!快起来!都说了不用多礼。”
沈重闻言,这才慢慢抬头向他们:“既然已经成家了,就好好过日子了。”
“是。”
“男子汉大丈夫,莫要贪恋温柔乡。”
“是。”
他如同沈明昭的生父一般,对他耳提面命、谆谆教诲。
然而,宁不羡从沈明昭那低眉顺眼的脸上,看不到半分对沈重发自内心的尊敬。
沈家大房与二房,矛盾或许比表面更深。
两人最后还是没有用饭,沈明昭借口公务繁忙,提前告辞,除开罗氏装模作样地挽留了一番,沈重并没有半分表示。
两人走后,罗氏颇为埋怨地冲着沈重道:“他不过一个小辈,你这做叔叔的,何必招他不痛快?”
沈重淡淡道:“我是他的伯父,对他耳提面命,天经地义。”
“只怕是你当人家是亲侄子,人家不一定当你是亲叔叔!”罗氏想起沈明昭方才对自己那副冷漠的模样,心下有些不痛快,没忍住嘲了一句,见沈重没反应,又扭头去埋怨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若不是你们两个不争气的,至今没个一官半职,你娘又何至于每次都要热脸贴冷屁股地去巴结你们的堂兄?”
说起这事她就生气,连赵氏生的明真都能做上翰林,怎么偏偏她就养了两个吃干饭的冤孽?
沈明复不服气:“银星弟弟不也没有官职吗?咱们父亲是银青光禄大夫,圣上钦封的二品官,沈明昭不过区区四品侍郎,咱们怕他什么?”
“沈银星跟你能一样吗!你不知道,我都怀疑他不是……”罗氏说到一半,又收住了口,顿了顿,“再说了,你爹虽是三品,但那只是一个虚衔!论实权,还比不上当年在礼部做侍郎的时候,如今户部尚书顾明准即将致仕,沈明昭是他的得意弟子,陛下又中意他,再熬几岁坐上户部尚书,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人还年轻,将来我和你们爹要是走了,也有人能够帮……”
“够了!”
突然出声的沈重将罗氏骇了一大跳。
她拍了拍胸口,放低了声音:“郎君息怒。”
罗氏虽然不时埋怨唠叨,但若郎君动怒,还是要伏低做小,万不敢驳了郎君的面子。
沈重平了平气,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板正的调子:“老太君是不是快到京城了?”
说到这个,罗氏又笑了:“可不是?之前去信问了,说是已经从青州出发了。”
沈明复诧异:“祖母要回来了?”
“是啊。”罗氏笑了笑,“说是要回来看看明昭娶的新媳妇呢。”
第三十一章 姨娘齐氏
锁线、擘丝、平绒、错丝、蹙金……
宁不羡被挂在院子里整幅、整幅的绣样、麻织、丝织布给晃晕了眼。
他们此刻正站在沈家三房的院中。
沈家老三携妻在州府上任,家中只留了一位姨娘。原本沈明昭是不打算来拜见的,毕竟在他心中,姨娘不是伯父正妻,自然也算不得他伯母。
但宁不羡听了他的话,却无端想起了过去的自己,硬要去见,还似笑非地拿话讥讽他:“贪图美貌、行鱼水之欢的时候不嫌弃人家出身,如今倒嫌弃人家,不愿多提了?”
沈明昭不知她火从何来,莫名其妙:“我并无纳妾打算。”
宁不羡淡淡一笑:“东家不必与我解释,我都懂。”秦朗当年还要死要活的非宁云裳不娶呢?结果呢,还不是莺莺燕燕堆满了一整个国公府?
沈明昭被她那副“我都懂”的模样弄得有些莫名恼怒,愤愤地跟在她身后进了院子,随即便与她一样,被满院绣品之精美震惊到了。他忍不住闭了下眼睛,以便确认自己此刻是在一个久不出院门、不受宠的姨娘院中,而不是进了鸿胪寺四方馆的布帛收纳阁。
垂挂在长棍上的布片,遮挡住了闯入之人望向院内的视线,或白或红,或新或旧,俱是轻软精美。仙人飞天、花团锦簇、祥瑞异兽,那些扭印上去的图纹,哪怕是和宫中绣娘相比,也毫不逊色。
院中人似乎终于听到了动静,传来一个女声:“曼曼?是你回来了吗?”
带着小茧的葱白五指最先从一片蹙金绣云纹布片后探出,随后将其一把拂开,露出一张三十余岁的妇人面孔。
中年妇人皱了眉,盯着二人停顿片刻才恍然大悟一般:“哦,我知道了,是大郎和他的新妇吧?”
沈明昭虽然在宁不羡面前说“不过是三叔家的姨娘不必拜见”,但真见面了还是保有礼数:“明昭见过齐伯母。”
听见沈明昭喊伯母,中年妇人忙摆手:“大郎客气了,我不过是郎君的姨娘,担不起伯母的称呼。”
沈明昭淡淡道:“您是长辈。”
“齐伯母。”宁不羡跟着乖巧行礼后,指着满院的绣片问,“这些是……”
“哦,我在这院中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绣的。”
沈明昭这下面上真带上了讶异:“您的绣工,怕是比那宫禁之中的绣娘都不输……”
齐姨娘听了笑着摆摆手:“我都许多年没再绣过了,大郎谬赞了。”
沈明昭摇头,诚恳道:“实为肺腑之言。”
之前四方馆账目出过问题,他曾经帮着核对过一次布帛入库的账目,那批入库的布帛,有的确实还比不上这院中随便挂的。
宁不羡好奇道:“齐伯母年轻的时候是绣娘吗?”
齐姨娘点头:“我年轻的时候,曾在江南绣坊待过,绣过朝廷的贡绣。”
“那后来为何……”
“后来?”齐姨娘笑着摇了摇头,“我家原本经商,后来生意不好,我父欠债,便将我卖与门牙子抵债,走投无路之际,是沈刺史将我买下,我便跟着他来了京城。”
沈明昭颔首:“我记得,那时我尚且年幼。”
他记得那会儿三伯父尚未娶妻,却先从扬州那边带回来一个年轻女子为妾,这个年轻女子就是齐姨娘。无妻而先有妾,此事惹得老太君十分不快,私下里将齐姨娘当作迷惑男人的狐媚子。不过好在后来给他娶了一门家世清白的妻子,新夫人也与三伯父琴瑟和鸣,之后三伯父外放为官,只带走了新婚妻子,而渐渐地,家里人也就把慢慢把齐姨娘忘在脑后了。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虽没有多少积蓄,但也算你们半个长辈。”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缝制精美的荷包,“送给新妇,讨个彩头。”
“多谢齐伯母。”
“你们有事,我就不多留你们了,将来新妇若有空,可以来我院内坐坐。”
齐姨娘将他们送出了院子,从始至终,表情平和有礼,全然不像是一个被丈夫厌弃遗忘之后,幽居一地的女子。
宁不羡心内感慨,若是她上辈子能有齐姨娘这般平和的心境,或许宁云裳也不会那么讨厌她。
拜见完沈家三房后,沈明昭便将宁不羡送回了沈母身边。
沈母日常无聊,罗氏虽然成天被她“阿罗”“阿罗”地唤着,但是并不怎么乐意与她多聊天。
沈明昭暗暗地对她使了个眼色,她立刻甜甜地坐到了沈母身边。
今日她的任务,就是聊天哄沈母开心。
这个任务十分轻松,尤其是沈明昭借口自己要去官署,不便久留之后,没了东家看管,沈母又是个爱玩闹的性子,领着她在院中捞鱼、摘果,好不快活。忙活了半天下来,不但未觉得身心疲惫,反而有些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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