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穿在身上,是不是抖落时那一霎那刺眼的光华,还有那对其工艺构成的炫耀,更为人所倾倒?
那它就不只是衣物,还是世家贵族们用来争奇斗富的奇珍异宝。
如意坊,本就是最适合开在东市的一家珍宝阁。
兴隆布庄的路,从它买下东市的这块地开始,就错了。
“可就算不该开在这里,这块地也是姑爷的父亲沈少傅留下的遗物,您就是磨破嘴皮子,他也不可能由着您卖掉的。”
“所以只能再去西市买一块地了。”
“是的,买地。”阿水点点头,然后幽幽问道,“所以姑娘,钱呢?”
宁不羡只觉一阵无力感袭来,沉默良久后,她诚恳问道:“阿水,你觉得我是不是可以考虑在布庄走上正轨之后,给沈明昭生一个孩子?毕竟月例保留,还多一笔赡养费,如果用心敲诈的话……”
阿水一脸震惊:“姑娘,那可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啊……”
嗯对,从前当然不是了。从前的她就是个脑子里只有秦朗的蠢货。
“变了不好吗?”宁不羡反问,“至少现在咱们都过得很好。”
吃喝不愁,不必成日看人脸色,也没有多少人敢欺负,这样不好吗?
阿水被问住了,她答不出来。
做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但是吃喝不愁,和做一个好人但是倍受欺负,的确很拷问人的良心。
不过宁不羡无所谓,她的良心早就所剩不多。
于是她自然地将生孩子这个计划纳入到了自己的考量之中,然后开始闭目合眼,思考起西市的地皮,以及明日要如何在国公府内配合宁天彩,让她那条孔雀裙被更多的贵女看见。
不多时,车子到了沈府门口。
灵玥在门口等着她们,说沈夫人请她去正堂一起用餐。
自从她和沈明昭那晚吵架后,沈夫人每日都会喊她一起用晚饭。
偶尔有时候,她会觉得,似乎不是她被请来陪伴沈夫人,而是沈夫人在陪伴着她。
脸上的神色不自觉地放柔,她进入了正堂内,看到了那两个早已在里面等着她的人。
沈银星撇撇嘴:“我们等你都快等得要饿死了。”
沈夫人笑吟吟地执起筷子,敲在沈银星的头上,随后对宁不羡抱怨道:“我就养了两个孩子,一个闷葫芦,一个饭桶,家门不幸啊。”
宁不羡笑得妥帖:“等将来我和郎君有了孩子,一定把他送到您手上好好教。”
“真的吗?”沈母放下了挖着冰酪的勺子,那双比湖水还要明亮的眼睛此刻惊喜地望着她,“我还以为你和那个臭小子吵架了,打算从此之后都不搭理他了呢?”
“怎会?”宁不羡夹起婢女替她放到碗中的菜,“不羡不敢忤逆郎君。”
沈银星在一旁“哼”了一声,似乎是觉得她的答案过于糊弄。
沈夫人有些苦恼地看着她:“不羡……如果明昭惹你生气了的话,不用顾忌我们的,哪怕你是想用藤条抽他一顿,我们都不会有二话的。”
用藤条抽一顿?
宁不羡筷子一顿,她脑子里开始浮现出沈夫人用藤条追着传说中的沈少傅抽打的画面。紧接着那画面一转,又变成了抱头鼠窜的沈明昭。
……难以想象。
她摇了摇头。
用毕,她放下了筷子。
“不羡告退。”她对着沈夫人恭敬地福了福身,便离开了。
桌上的菜,仍旧是一道动一筷子,半口也没多吃。
沈夫人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半晌,沮丧地叹了口气:“不羡她不开心,我总觉得自见她第一面起,她就从未开心过。”
“有吗?”沈银星正在啃一张烤得滋滋冒油的胡饼,他最爱吃这种夹肉的胡饼了,一口咬下去,面香肉香混合着浓郁的油脂香,在口腔中迸发。
沈夫人鄙夷地望着他:“你能看得出来什么,你只能感觉出今天厨房端来的胡饼有没有多加肉。”
说着沈银星又咬了一口,眉头倏得皱起:“是啊,今天肉少了。”
沈夫人:“……”她就不该对一个饭桶儿子抱有期待。
*
另一边,正院,芸香馆。
宁不羡连外袍都没脱,就径直倒在了床上。
沈明昭不在,这整间院子,和整个小床,就都是她一个人的了,连晚上睡觉都能回到从前在寒水轩一个人住的时候的自在。
躺在床上,她伸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里面传来的“砰砰”跳动声。
糟糕,真是太糟糕了。
她觉得,自己似乎都快要习惯正房每日晚饭时的吵吵闹闹了。
但是,如果这样的话,将来赚够钱就和离走人的计划还怎么实现呢?
宁不羡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去想这个还很久远的未来。
她想着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在一片纷杂混乱的思绪中渐渐睡去……
第五十章 入夜生变
在宁不羡睡下之后,一个肥硕的影子在夜色中爬出了国公府的泔水车。
明日就是及笄宴了,靠近后门的厨房和下人院灯火通明,正在忙碌着明日宾客们的饮食和接待事项。
毅国公府的辛管家在这边已经工作了足足二十余年了,对这府内的一切大包大揽,了如指掌。
“这道菜的味道不对,重做。”辛管家放下了试菜的筷子。
一旁的帮厨沮丧地捧着碗叹了口气,在辛管家无情的眼神中走向了后门边上的泔水桶,“哗啦”一声,香喷喷的菜肴立刻化为泔水桶内的一团不可名状物。这道菜已经是第七次不通过了。大概不出一盏茶的时间,这桶又该满了。
或许是跟今日屡战屡败的试菜记录较劲,傍晚的时候,主管膳房的刘大厨就让人把泔水车赶到了后门内,一副立誓要和挑剔的辛管家死磕到底的模样。
下人们都说,在主子们跟前犯了错没什么大碍,不过打一顿,可千万别让辛管家抓到你的错处,不然有的好受的。
不过,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辛管家能够常年受夫人青睐的原因吧。
那桶内的肥硕影子听得脚步声近了又远,停滞的身形总算又能动弹一下。
可她不敢把头探出来,她敢保证,只要她的脑袋露出来哪怕一星半点,那远处的管家都能在夜色中,立刻将她从身下这堆腌臜东西中分辨出来,然后一把揪出。
那一头,第八盘失败产物已经悄然诞生,比头几次阵亡的速度还快。
她听到了正快速朝着自己靠近的脚步声,正打算重新缩回去,谁知远处竟又有了声响。
一阵不紧不徐的脚步声慢慢走近,紧接着,空气中飘来一个文雅有礼的声音:“辛管家,敢问厨房内可还有多余的膳食?哦……姑娘着我去办了些差事,所以回来晚了些,错过了饭点。”
“没有。”辛管家似乎很看不上那个说话的人,用比方才试菜时还要冷漠数百倍的声音回答他,“国公府有规定的用饭时间,过了就是过了。”
“好吧,叨扰了。”那人似乎遗憾地叹了口气,正打算离开,谁知下一刻辛管家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叫住了他。
“等等。”
脚步声一顿,那人多半是重新回过了头。
横在她头顶的第八盘失败产物被辛管家中道喊住:“多余的膳食没有,泔水有剩,还没进桶的话,我想陶郎君应该不介意吧?”
从香气上来看,这些泔水进桶前应该都挺诱人。
但是再诱人,也摆脱不了它们即将成为泔水的事实。
——哪怕还没进桶。
“当然……不介意。”
她听到那不紧不慢的步子近了。
一只如玉石一般莹白的手接过了帮厨手中即将倾倒的盘子,声音在近处响起:“如此好物,确实不该便宜了这桶。”那声音不但没有丝毫被侮辱的恼怒,甚至还带着点笑意。
辛管家的声音自夜风中传来:“既然晚饭已经有了,还请陶郎君离开。”
“多谢辛管家。”那只手捧着盘子,白袍袖管在夜风中猎猎而舞。
依着这个足以遮挡辛管家视线的白影,她大着胆子又动了一下,靠近了泔水车的边缘。
“……”捧盘子的手似乎顿了顿,忽然笑着问了辛管家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方才我在洗衣房见到了明日姑娘要穿的及笄礼裙,很漂亮。”
辛管家似乎打算送客:“陶郎君请。”
“告辞。”最终,那个白影离开了。
而在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位离开的不速之客吸引时,她终于找着机会,从泔水车上翻了下来。
院子里的声音渐渐远了。
那白影子耽误了太长时间,辛管家跟着帮厨进了厨房,打算快些结束这漫长的试菜流程,她趁机摸出了后院这块地方,直奔目的地而去。
幸好那白影子说出来及笄礼裙就在洗衣房,不然她还得再找老半天。
洗衣房离后院很近。
屋子里熄了灯,绣娘们已经睡着了,而她此行的目标就挂在院中的架子上,正洗好了在阴干。
她长出了一口气,朝着那目标走了过去……
*
“嘭嘭嘭。”
“……”宁不羡翻个了身。
“嘭嘭嘭!”
“……”好像有人在外面敲门?
“嘭嘭嘭!姑娘!快醒醒!”
是阿水的声音!
宁不羡猛地惊醒过来,从床上翻身坐起。
室内一片漆黑,没有半丝天光的痕迹露进来,此刻最多不过五更天。
她走过去拉开了屋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阿水:“怎么了?”
阿水忙道:“不好了姑娘!门房那边说,毅国公府来了人,说是及笄礼上的衣服被人损毁了!”
宁不羡蹙眉,但也没有特别惊讶:“人抓着了吗?是谁干的?”
“抓……抓着了……是咱们布庄上的佟绣娘。”
*
车轮滚滚,飞驰在太平坊的夹道上。
幸好沈府和毅国公府同在太平坊内,否则她还得像那日清晨去东市一样,在坊门口和赶去官署的官员们一道等着开门。
此刻尚未鸡鸣,天色靛青般将亮未亮,甚至连坊内的茶铺、酒肆上方,都不及升起炊烟。
临行前,她吩咐阿水去西偏院找齐姨娘,自己独自一人上了车。
宁不羡本以为自己应该是这坊内唯一一个坐车赶路的,却不想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同样的马蹄声。
随后,她那飞驰着的马车忽然一声长嘶,停下了脚步。
宁不羡掀起车帘:“怎么了?”
近处马蹄声细碎,身旁一辆马车车辙碾过路面,“沙沙”作响。
一只骨节修长,带着笔茧的手,缓缓掀开了车帘。
于是,他们就在这种猝不及防的状况下相遇了。
“这么早?”
宁不羡的心犹在赶路的飞驰中,跳得飞快:“嗯,去国公府,今日……及笄宴。”
她没解释及笄宴明明午时才开始,她为什么天不亮就要赶过去,但对面车内的人也没多问。
“嗯。”
或许是此刻天还未亮,人困马乏,也或许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争吵后的缄默中度过的,她觉得沈明昭今日的话尤其少。
“这么早……坊门还没开你怎么进来的?”
“公务。特例。”
“……哦,这样。”
宁不羡终于在猝不及防的尴尬中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她娴熟地露出了一个得体的笑:“我知道郎君公务繁忙,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切莫伤身,令妾身夙夜担忧。”
“哼。”对面传来一声轻嗤,随即甩下了车帘。
对,这才是沈明昭该有的样子。
她终于心内大定。
正欲敲敲车厢,示意车夫可以继续赶路,这时,帘外一车之隔传来一句清清冷冷的:“早些回去休息。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话音落下,细碎的马蹄声再度传来,渐渐远去。
宁顿了顿,手指敲上车厢:“走吧。”
约莫一盏茶后,马车在国公府门口停了下来。
宁不羡踩着踏凳走下马车,门房吹熄了举着等候她已久的灯笼,此刻日出东方,天色已明。
“沈夫人,请。”
虽说出了这么难堪的事,但毅国公府的辛管家对她还算客气,一路引着她往后宅走。
宁不羡记忆中,辛管家是毅国公府的老人,板正温和,处事得体。当年宁不羡在后宅被欺负的时候,也是他偶尔会提点那些仆役们几句,主子就是主子,主弱亦不可欺,否则就是失了国公府的体面。
穿过一道回廊,院墙渐渐向内合拢,草木渐密,花香愈浓。宁不羡轻车熟路,她曾在这里呆了足足十几年,每日晨昏点卯,都得走这条道。
宁不羡的思绪一时间有些飘到了上辈子的国公府中,没注意到侧旁有个人正从另一头过来,仓促之间,兰香袭来——
“啪嗒。”
腰间挂着的西北军腰牌落到了地上,她正欲弯腰拾起,可有一只手却比她更快。
“抱歉……”
看清来人脸的一瞬间,她怔了一下。
说实话,沈明昭不生气,不刻薄,不讥讽人的时候,是无愧于他传自沈夫人的好皮相的。原本,她以为看多了沈明昭之后,她已经对男子的长相美丑麻木了。
直到……看到面前这位年轻男子。
如果说沈明昭的俊美,是眉宇间尚带着尖锐和凌厉的棱角,如同天工造物,鬼斧神工的天然顽石,那眼前这位男子就是琢磨过无数次,早已圆润剔透的美玉。
明月总多情,不期落入眸中,无须敷粉修饰,自是面洁如瓷。
男子手中捏着她的腰牌站起身来,明月般清亮的眸子,直望着她:“您的腰牌。”
宁不羡从男子递过来的双手中接过了掉落的西北军腰牌:“多谢。”
男子对她躬身行了个礼,却是不卑不亢。
她也终于看清楚了,男子身上方才被面上夺目容色遮掩的简朴穿着——素净的胡布白袍,以及脚上那很难让人不注意到的一黑一白的两只异色布靴。
大俞朝律,为区分商贾与普通从事工、农业的庶民,加令其履黑、白二色,予以区分。(注:我国古代真实存在过的抑商政策之一)
这个年轻男子,是一名商人。
这还是宁不羡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商人。
像严掌柜那样作为掌柜代替世家权贵出面打理名下铺子的,并不属于商籍,而是奴籍,算是大族中的下人,而庄子里的绣娘们,则属于工籍。
虽说奴籍本还在商籍之下,但高门内的奴才,想来应是比走街串巷着黑白鞋的商人,要体面得多的,所以也不难理解为何原本对宁不羡还算和善的辛管家,在看到男子的一瞬间蹙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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