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郎君为何清晨在此处游荡?”
“夫人有事相寻。”
听到他这么说,辛管家的面上闪过了一丝极快的鄙夷之色。
“既然如此,郎君若是无事,我先带沈少夫人过去。”
被称为“陶郎君”的男子躬身道:“请。”
宁不羡没再看他,跟在辛管家身后进了院子。
宁不羡进门时,秦夫人的贴身婢女兰蕊正在服侍她梳洗。
见她进来,秦夫人的笑容仍旧很温和,似乎大早上天还未亮就将人唤来的不是她一般:“府内抓了个毁坏衣裳的小贼,说是你铺子里混进来的,可我觉得,应当不是。比试失败就毁掉对手的衣裳,如此粗陋的伎俩,不像是沈夫人这般出身高贵之人能做出来的。”
宁不羡柔柔福身:“夫人明鉴,旁人红口白牙无端咬我,想来应是栽赃。”
秦夫人示意婢女们拿出被毁坏的衣服,抖落开。
华美的流光绫,振翅欲飞的蝴蝶,此刻上面却滴满了蜡油,被人硬生生用烛火烧出来两个大洞。
匆匆出门而又复返的辛管家扭送着一个矮胖的身躯,押解了进来:“就是此人,沈夫人可认得她?”
佟绣娘在见到宁不羡的那一刻,便迫不及待地挣脱开了束缚,一个飞扑,抱住了宁不羡的腿,她抬起头,死死地瞪着宁不羡:“少夫人,这可都是您让我做的!如今东窗事发了,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呀!”
第五十一章 朱雀彩衣
宁不羡只一眼,就知道,这婆子只有最后一句话是真心的。
想从罗氏那里讨好处,现在事情大了又开始怕死,这个佟绣娘啊,还真是个老滑头。
宁不羡闻言笑了一声,顺着她那满是破绽的谎话往下接:“你说是我叫你做的?”
“当然!”佟绣娘见她丝毫不紧张,心下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多半是得救了,于是很快配合着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不是您说的输给他们了不甘心,所以一定要我毁掉那东西,然后他们就能用我们的衣裳了吗?”
宁不羡顺着她的话往下慢悠悠地说:“是啊,复仇这么机密的事情,我大剌剌地请你一个被我罚、险些被我逐出铺子,与我有大怨的人来做,你也就这么大剌剌地被抓,把我供出来,是我蠢,还是你蠢?”
佟绣娘知道宁不羡已经成功被摘出去了,心下暗松了口气,开始痛哭流涕:“少夫人!我一向对您忠心耿耿!您不能如此对我啊!”
秦夫人淡笑地望着她,似乎想看她要如何处理。
宁不羡微微一笑:“请问夫人,她是哪只手倒的火烛?”
佟绣娘情真意切的哭声一顿,抬起头来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宁不羡。
不是吧……不是吧……
昨晚抓住她现行的绣娘思索道:“左手……嗯……不对,右手!”
宁不羡笑了声,大方道:“没关系,夫人若高兴,那就两只都砍了吧。”
“!”佟绣娘瞪大了眼睛。
她怎么忘了,这少夫人看着一副心善没架子的模样,实则也是个和罗氏如出一辙的心狠手黑的种!
不过不等她多想,辛管家已经招手喊仆役来拖她了。
她根本就不想来国公府做这个,都是罗氏逼她的!她早就知道自己这一趟有去无回!亏她还想好退路给那个少夫人留了一手,结果人家压根只想解自己的围,不想管她!这些黑心肝、生孩子没屁眼的官夫人!!!
“我是良籍!不是贱籍!你们不能对我动私刑!”她剧烈地挣扎起来,口中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尖叫,“啊——!不能砍我的手!我的手!我的手……”
秦夫人被吵得伸指揉了揉太阳穴,一旁的辛管家立刻撕下自己的一片袖子,堵住了佟绣娘的嘴,全程甚至不需要秦夫人开一句口。
佟绣娘嘈杂的吵闹声登时化作了嘤嘤的呜咽。
室内安静下来,秦夫人这才淡淡道:“今日是萱儿的及笄礼,难道沈少夫人是想我们家大喜日子上见血吗?”
本朝皇帝登基时,汲取前朝教训,规范法度,着令贱籍仆役主人家可以自行买卖发落,但无罪不得任意打杀,而平民的处罚,则必须由官府决定,任何人不得对平民动用私刑。
今日及笄礼,国公府府内走动的人多,哪怕是国公府,也不想没事落个仗势欺人、无视法度,对平民滥用私刑的坏名声。
“夫人您真是菩萨心肠。”宁不羡顺势恭维道,“既然如此,不如就依她的愿,将她扭送京兆府吧?我相信京兆府的莫大人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一定会秉公处理的。”
说着,她看向佟绣娘。那婆娘已然松了口气,偷窃、毁坏衣物,京兆府最多就是罚她赔钱,若没钱便罚做工抵债,打她一顿板子,关个十天半月了事。
佟绣娘被拖了下去。
宁不羡重新收回了视线。
“如今及笄礼在即,衣裳却毁坏了,等到坊门大开,再去通知如意坊请来绣娘,已然来不及了。我此时砍下她一双手来,又有何用?”秦夫人顿了顿,意味深长,“看来,只能用……贵庄的衣物了啊……”
此时是用不得了。
若是真用了,如意坊的人明日便能一怒之下把真相传遍全京城,到时候兴隆布庄别说做大挣钱,连立足都不必。
罗氏这办法是粗糙,但却透着巧劲。国公夫人明察秋毫,自然不会觉得宁不羡如何,但兴隆布庄的名声却必定得臭了。既不至于真把宁不羡置于险境惹恼正房,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她在来的路上就早已想明白了这一点。
而眼下,她的脱身之策,已然在阿水的陪伴下,坐着马车竭力地朝国公府赶了。
宁不羡福身:“夫人不必为难,您可以放心使用如意坊的礼服。我已经请来了最好的绣娘,来帮您修补好衣裳。”
“哦?”秦夫人不动声色,“是做贵庄的那件礼服的绣娘吗?”
“是。”
“我看过那件礼服上的刺绣,确实绣工精湛,甚至可以说,比如意坊的更胜一筹。可是既然你们有那么好的绣娘,为什么从前却不用她的绣品呢?”
宁不羡浅笑:“夫人,妾身月初才刚刚接手这家布庄。”
言下之意就是,她才来,绣娘是跟着她的。
秦夫人点了点头。
不多时,人到了。
辛管家来报:“外头来人,说是兴隆布庄的。”
“让她们进来。”
阿水搀着齐姨娘,一并进了屋子。
秦夫人的视线毫不客气地在齐姨娘身上上下打量,看着她慢慢屈身:“妾身见过国公夫人。”
“起来吧。”秦夫人抬起手,“我很喜欢你的绣技,你的绣工就是如意坊的绣娘,也要自愧不如,但为何从前在京城没有听说过你的名字?”
“妾身年轻时曾在江南织造局做过工。”
“江南织造局……原来如此。”秦夫人笑了笑,不知是已经看穿了她的身份,还是不想再追问下去,她示意兰蕊将那蜡迹斑斑的衣物递给齐姨娘,“这是如意坊的绣品,你便是补得再好,对外,名也是给了如意坊的。你……可愿意?”
齐姨娘在自己院子里都能泰然自得地绣自己的东西,若不是宁不羡提出要帮她扬名,名利于她而言,实在是无足轻重。此时于她,也只不过是同往常一样,做些缝补针线活罢了。
她点点头:“妾身无妨。”
宁不羡跟在后头一并乖巧点头:“不羡驭下不严,能够亡羊补牢,已是天大的幸事。”
秦夫人并未多说什么。
但宁不羡却知道,她肯定是满意的,不然,早就赶她们出去了。
感谢那十几年的晨昏点卯,让她对这位前婆婆的心思了如指掌。
*
齐姨娘被请到了偏堂补衣。
像这种流光绫的修补非常困难,因为它的布料在织造的时候混了珠宝的粉末进去,那些流光般细碎的星子嵌在纹路之中,错落有致,这一烧,纹路就全断了,无论什么针线修补上去,都是两块难看的补丁。
所以国公府上下即便有擅长针线的婢女,也不敢轻易上手去修补,不光是因为流光绫的织造是如意坊的独门织技,更是因为,即便绣工精湛,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缺口上绣好精致合适的图样,更何况那成衣上如今沾满蜡油,惨不忍睹。
秦夫人原本也并不觉得,兴隆布庄能够修补好这残损的流光绫,她只是恼怒于兴隆布庄自己家的内斗,居然影响到了她女儿的及笄礼,受了无妄之灾,想要借机敲打一下宁不羡。
可谁知,她们居然面不改色地就点头了。
齐姨娘自然是不会织什么流光绫,这是如意坊的独门织技,就算是江南织造局,也没办法只凭一眼就模仿出别人家的织技,还熟练地去修补,更何况,她也没办法得知如意坊在织流光绫的时候,碾碎进去作为纹路的,是什么宝石。
但她有足够傲视京城众人的精湛绣技。江南贴布刺绣的技艺,在齐姨娘的手上,堪称出神入化。
她取出宁不羡事先着她绣好的绣片,开始快速锁针封边。彩线纷飞,严丝合缝,一只栖于桂树的朱雀渐渐在流动的绫波中显现。
肉眼来看,几乎看不到任何突兀锁边的针脚,旁人完全想象不出这只鸟是这件衣服上的外来客。这也是齐姨娘绣工的卓绝之处,贴布绣之所以只限于江南一地,而未在京城内风行,正是因为那勾边的一圈针脚掩盖,需要极深极熟的技巧。
烧出的破洞,以贴布在背面勾边,绣上了朱雀头,紫衣上原本细碎的流光纹,在精湛的绣工点缀下,成为了朱雀身上浮动的星点光芒,如意坊绣娘用金线勾勒出的暗蝶纹,在收拢的羽翼间隙中若隐若现,仿佛追随神鸟的使者。
齐姨娘开口:“请帮我取一只装了滚水的碗,还有一方丝帕来。”
一旁等候的兰蕊早已看痴了,听到她说话,忙不迭地跑出去:“快!拿碗!拿丝帕!”
装着滚水的碗,冒着腾腾的白气,齐姨娘将丝帕放在蜡迹旁,用白气慢慢烘烤,已然干涸的蜡迹在混着水汽在布上慢慢晕开。
兰蕊不解,不是应该把蜡迹除了吗?怎么反而还越弄越多了?
半个时辰后,齐姨娘终于舒出了一口长气:“已然补好了。”
兰蕊凑上前去望了一眼。
朱雀从日,栖于悬崖桂树,而流云万千。
蜡迹并没有被强行去除,而是晕开成了山峦与流云。
兰蕊惊呼道:“我这就去请夫人来!”
*
宁不羡此刻已与秦夫人在一起,喝了快两个时辰的茶,眼看见那小院子内的半角天色由鱼肚白而渐渐泛亮生金,直至秋阳正当头。
秦夫人好茶,尤好好茶,要清晨京郊取来的山泉水,取一柄羽扇,一方小炉,几枚荔枝炭,烧点起来。
火旺,水沸,而炭不起烟尘。
品茶时,要身形板正,跪坐于蒲团之上,方显敬畏。
宁不羡从前不得秦朗喜欢,又被宁云裳针对,唯一能够选择的庇护就是秦夫人。
别说是区区两个时辰,就是四个时辰由早到晚地跪,她也试过无数次。
可惜,秦夫人看不上儿子的这个贱妾,还时常故意磋磨她。
眼下,秦夫人看着这位沈少夫人面不改色地跪在那里同自己谈笑品茶,毫无腰酸腿软之态,面上渐渐由探究转变为隐约的欣赏。
无论如何,此女不骄不躁,又能静心,将来或许前途无量。
此时,兰蕊刚好匆匆赶入:“夫人,成了!”
兰蕊自小长在国公府内,也算是见得市面,能让她欣喜至此,想必那位江南绣娘交出来的东西不差。
秦夫人施施然起身:“走吧,我同沈少夫人一并去看看。”
“是。”宁不羡笑道,“请夫人先行一步,待妾身将杯中物饮尽,切莫辜负这山水好茶。”
秦夫人凝视着她,忽然笑了一声:“好,那沈夫人自便。”
“是。”
眼见着秦夫人先行一步,宁不羡终于身子一歪,倒在蒲团上,揉着自己已然发麻到极致的脚“嘶嘶抽气”。
她一边揉,一边嘟囔着困扰了自己快十几年的问题:“许久不见,这国公夫人还是那么能跪……她的腿,不酸吗?”
片刻后,宁不羡在迟迟赶来的阿水的搀扶下,去了齐姨娘所在的偏堂。
短暂的恢复过后,她的腿已经基本恢复了知觉。
修补好的礼服悬于架上,将原本虽华丽,但略显小家气的蝶纹紫裳,修补成了一副美轮美奂的朱雀神鸟图,收拢的尾羽垂下阵阵流光。
秦萱就是在此时到的。
她听说自己的及笄礼服已然被修补好了,却有些神色恹恹:“算了,算了,大不了就穿宁二那个布庄里的,谁要穿烧坏补过的旧……”
话音是在看清神鸟图的那一瞬间被掐断的。
她狐疑地回头转向宁不羡:“你是逼着云裳姐把司衣司里的宫女给你绑出来了吗?”
“……”宁不羡早就习惯了她的出口成讥讽,某种程度上说,如果宁天彩发脾气时候的歇斯底里能够少一点,像秦萱这样情绪稳定,这两位贵女应该能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不是,这位绣娘曾经在江南织造局做过。”
秦萱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认可了她的说法。
“行吧,兰心,包走。”
秦萱小手大气一挥,她的贴身婢女兰心便上前想要摘衣服。
齐姨娘细声细气地提醒她:“不要折它,否则那些晕迹很容易损毁。”
秦萱点点头:“兰心,扛架子。”
兰心颤颤巍巍的扛起了那比她人还高半个头的木架子,看得秦夫人哭笑不得。
“老辛,还不给那丫头搭把手!”
辛管家上前两步,接过了兰心手中的架子:“我这就送去姑娘院中。”
秦萱点点头,往外走了两步,见身后没人跟上来,皱眉望向宁不羡:“宁二你愣着做什么?跟上来啊!”
宁不羡不明所以。
“等我换好衣服,你跟我一起去前门迎接赴宴的姐妹们。”说完,秦萱似乎想到了什么,勾起唇角,“……沈少夫人。”
第五十二章 御赐牌匾
当秦萱换好衣服站在宁不羡跟前时,她不得不感慨,果然是华衣配美人。
秦萱虽年刚及笄,但从小娇养出来的容貌气质却使那幅朱雀图在她身上显现出了逼人的贵气,令入门的女宾们连连称赞,而她却只是矜持地抬抬下巴,表现出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是大俞一等国公毅国公的嫡女,世子唯一的亲妹,秦老太妃最疼爱的侄女,真正众星捧月一般的存在,有的是这般自傲的资本。
宁天彩是和宁夫人一并乘马车到的。
许是出于对未来嫂子的喜爱与尊敬,在见到宁夫人的时候,秦萱那一直昂着的头颅才稍微低下去了些许:“宁伯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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