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说过齐姨娘是我庄内的绣娘,从头到尾说的都只说她是曾在江南织造局内做工过的绣娘,何来欺君?”
这话一出连一旁的齐姨娘都愣了一下。
确实,在国公府时,宁不羡从未说过齐姨娘是她绣坊的绣娘,只说是“江南绣娘”“请来的绣娘”,只是众人理所当然地觉得,来得必定是她庄子内的。
这确实,算不上欺君。
就连沈老太君都被她噎到了一下。
“但你的齐伯母是你三伯父的妾室,你作为小辈,居然敢哄骗她替你……”
“妾身是自愿的。”齐姨娘俯首磕头,替宁不羡开脱。
沈老太君被顶撞,又是一棍子杵在地上:“混账!你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一介贱妾,我想发卖你甚至不需要和卓儿打半声招呼!尔也敢在我跟前装模作样?!”
罗氏也在一旁半真半假地劝:“哎呀,你们俩也别跟长辈顶嘴了,磕个头,认个错,这事不就过去了?”
她那副情真意切的模样,有时让宁不羡都自愧不如。
明明是她指使的佟绣娘去给她使绊子,结果却在这里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劝谏她,简直就像是失忆了一般。
沈老太君的视线转向齐姨娘,厌恶之色愈发明显,她淡淡道:“三郎还在的时候,就受你蛊惑,既然那方小院也关不住你,那么你就发誓,从此之后不准再碰你那绣针,否则的话……你就去平康坊内,绣个够吧。”
齐姨娘的脸色瞬间更白了一个度。
宁不羡的心中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但那东西久久不来。
因为齐姨娘是为她受过,所以她答应了齐姨娘的事,就一定要办到。
齐姨娘惨白着脸对着沈老太君磕了个头,她做了一辈子的绣娘,眼下居然要她将这一切就此放下,她必然是不愿意的,可眼下若是不放,就要被送去平康坊了。
平康坊,平康坊。
这些世家们打发侍女、贱妾,张口闭口就是平康坊,人人都知道那儿的女人下贱。可几乎没有哪个世家子弟不逛平康坊,没有哪个男人不向往平康坊。
“我发……”
齐姨娘未出口的许诺被门外的一声高昂的“兴隆布庄接旨——”给打断了。
宁不羡高悬着的一颗心重重落下,总算是赶上了。
齐姨娘极其诧异地望着她,似乎不明白兴隆布庄该接的旨意,为何会送到沈家来。
宁不羡笑了,看来那十几年的晨昏点卯没白干,毅国公夫人对她印象确实不错,她只是稍求了一下,她便真的顺了她的意,将这牌匾送来沈家了。
罗氏搀扶着沈老太君走出主院门。
外头跪了一地,连躲在蒹葭阁内避免与沈老太君碰面的沈夫人和沈银星都在院子里跪好了。
皇家有旨,臣子哪敢不接?
宣旨的老太监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据说先帝在时,便跟在秦老太妃身边当差:“传太妃娘娘懿旨,有闻卿士簪笏于朝堂,农夫逸豫于疆畔,女工吟咏于机杼。沈家名下兴隆布庄,虽为女红小技,然金瓯补缺,犹胜枯木逢春,浑然天成,着特赐牌匾‘枯木逢春’,表其绣工……沈夫人,接旨吧。”
宁不羡跪着,膝行上前两步,她知道这声“沈夫人”是在喊她。
她从老太监的手中接旨叩拜:“多谢太妃娘娘。”
“都快起来吧。”老太监拉了她一把,起身的时候,一枚圆鼓鼓的银锭子被塞入了老太监的袖中。
老太监会意,微笑着将袖管一兜:“那,咱家就回去向太妃娘娘复命了。”
第五十四章 新的开始
传完旨,罗氏打发灵霜去送老太监,随后便笑眯眯地喊人帮着去抬匾,说是要赶紧给兴隆布庄送过去挂上。
她总是这么会审时度势,谁看了不说一句好伯母。
沈老太君看到宣旨的人将匾送到沈家,面色这才好看了一些,她淡淡地扫了一眼宁不羡和齐姨娘:“都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得来的荣誉以家族的名义毫不亏心地照单全收,而获得荣誉的人,却要被逐出去关禁闭。
宁不羡自然不是为了这个,才求着将匾送来沈家的。
“老太君,这块匾是太妃娘娘赏赐给齐伯母的,我想让齐伯母出任兴隆布庄的绣房管事。”
沈老太君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仿佛她在说什么疯话:“你让你三伯父的妾室去抛头露面给你当绣庄的管事?!”
“牌匾是送给齐伯母的,沈家接了匾,接匾的时候您,二伯母,母亲,我们所有人都在场,这等同于认同齐伯母是绣庄的绣娘,不然……咱们家是以什么名义将这块匾接下的?以沈家的一个……贱妾的名?”
她学着沈老太君的话,反问道。
两辈子,宁不羡最讨厌的就是“贱妾”这个词。
念出来的时候,她的声音甚至都抖了一下。
沈老太君的眼皮一直在跳。
今日的大郎媳妇莫不是疯了?
狂妄,真是狂妄。
从前她假模假样地在自己跟前,像个卑贱的妾室一样,用那种不入流的指桑骂槐装柔弱的手段,看着就惹人厌恶。
如今不装了,没想到,竟是更加惹人厌恶!
可宁不羡说的是实话,如果齐姨娘不是布庄内的绣娘,她们沈家接匾就是欺君。
她牙齿间森冷地冒出一句:“好啊……既然你那么想她去,那就让卓儿休了她吧。”
沈老太君说完这句话,面上就浮现出了一副胜利的微笑。
看吧,看吧,她们马上就要跪下来为自己的错误哭着求她原谅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女人不害怕被自己的丈夫休弃,和离尚可以改嫁,被休弃的女子就是打上了“失德”的烙印,一辈子不能翻身,不会有任何男子要她。
齐姨娘果然跪了下来。
沈老太君倨傲道:“如今悔过,怕是晚……”
“多谢老太君成全。”
“……”沈老太君顿住,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齐姨娘弯腰磕了个头:“当初沈刺史带我回京城时,是怜悯我孤弱一人,无处安身,这才纳为妾室,不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妾身已有在京中安身立命的本钱,本就……不该再打扰沈刺史和夫人了。”
宁不羡恍然大悟,难怪沈卓赴苍州上任刺史,只带走了自己的新婚夫人。
原来这两人,本就不是夫妻,而只是恩人关系。
她不由得联想起自己和沈明昭,东家和女管家,也不是什么正经夫妻,也不知何日能有散场的一天。
沈老太君见情势并不如自己所料,怒得连退了两三步,被罗氏一把搀住:“贱……即刻让三郎寄休书,你莫要后悔!”
齐姨娘坚定:“妾身……绝不后悔。”
*
沈卓的休书是在十日之后到的。
沈老太君震怒,去信去得十分急,生生累死了一匹快马,结果没想到沈卓的回信回得更急,除开休书之外,还有一封加急的密信被直接送往了户部官署,据说是给沈明昭的急报。
沈卓的休书言辞温和,与其说是休书,不如说是一封高兴齐姨娘能够重新找到立身之本的家书。
他在信中告诉齐姨娘,当初买妾的契书本就只是权宜之计,如今一并归还,赎她的银子也不必再给,权当感谢她这些年为沈家所做的事。
一字一句,都是在放她自由。
然而齐姨娘得了休书,却未见多欣喜,反而是有些难以言喻的不舍……以及,意料之中的释然。
她的眼中蒙上了泪水,将信抱于怀中,软倒着跪下来:“妾身……多谢大人。”
*
西偏院在沈老太君的喝令下,一个下午便被搬空。
她至今仍然觉得,齐姨娘放着好端端的妾室不做,而去做什么绣庄的管事,是自甘堕落,还特地着人送来一套粗布白服,一对黑白布鞋以示羞辱。
被跟随齐姨娘多年的灵曼给堵了回去:“我们姨娘是去做绣娘!是工籍!不是什么商妇!”
“还你们姨娘呢?她身上一针一线都是沈家的东西,不要她还卖身的钱已是抬举,沈老太君赏她一身布衣,是恩赐,全了她出府的体面——”
“你——!”
“好了。”齐姨娘,不,如今应该改叫齐蕴罗了,齐蕴罗止住心直口快的灵曼,“民妇谢沈老夫人赏赐。”
来人走后,灵曼回身对齐蕴罗抱怨道,“姨……您不能穿这个,她这是在骂您是商妇,是在羞辱您!”
“商妇就算是羞辱吗?”齐蕴罗一边摘着身上戴着的沈家的耳铛,一边平静道,“从前我在江南的时候,经常和卖绣品、卖茶、卖鱼的商妇打交道。朝廷总说,商人不事五谷农桑,于国于民,毫无用处,只会将他人所制之物倒手差价,赚取暴利,以利为先,偷奸耍滑。可我却看他们起早贪黑,不畏路遥,不惧亲别,进得货物,沿街挑担,叫卖一天,肩膀上磨出层层叠叠的厚茧和血痂。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靠自己的手脚挣饭吃,究竟低贱在何处?”
灵曼愣怔地眨了眨眼,似乎完全不明白她的话。
齐蕴罗笑了一声:“你瞧我,尽说些惹人烦的话。”
她竟真的换上了那粗白布衣,但那一黑一白的两只异色鞋,灵曼却是怎么也不肯给她穿,宁愿把自己的鞋子脱了,光着脚跟在她身后走。
齐蕴罗无法,只好依了她。
不过好在没走两步路,宁不羡的马车就在后门口等着她了。
“齐管事。”一见面,宁不羡便笑吟吟地叫了她的新称谓,将她逗得捂嘴笑了起来。
“你叫我管事,那我得喊你什么……沈少夫人?”
宁不羡泄了劲,忍俊不禁:“伯母,我逗您玩呢。您啊,永远都是我的长辈。”
齐蕴罗一笑。
“您离开沈家,全因我的私心所致……您,不会怨我吧?”
齐蕴罗摇了摇头:“不怨,我在这院中迟疑了这么多年……若不是你推这一把,或许,还不能这么快做下这个决定……现如今,我可是太妃娘娘钦封的‘枯木逢春’啊?”
她玩笑了一句,逗得宁不羡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宁不羡用车将她送到了东市的兴隆布庄内,严掌柜匆匆忙忙地迎上来,笑着告诉她们,屋子已经全部收拾好了,今晚就可以直接住进来。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孙绣娘、周绣娘,以及赵绣娘。这三位曾是西市绣娘,被严掌柜用一贯钱雇来糊弄宁不羡。如今,她们已是兴隆布庄新晋的绣娘,各自名下都带了好几个学徒。
孙绣娘抬头看着日头已经快朝西了,便对宁不羡建议道:“少夫人,坊市门马上就要关闭了,从这里到太平坊门口,少说还要走小半个时辰,您怕是赶不及回去了。”
宁不羡看看天色,确实,已经很晚了。
严掌柜忙道:“无妨,这里是东市,客栈还是有那么几家的,我这就去找家最好的客栈,让他们好好打扫完一遍,到时候夫人就能住进去了!”
宁不羡想着兴隆布庄现下也是她在沈家立身的资本,还是与这些人多亲近为好。
于是她笑道:“不必了,这是我的庄子,我就住自己的庄子上。”
严掌柜一对上她的眼睛,便明白了她的心中所想:“我这就叫人去打扫!”
目送着严掌柜匆忙的背影,齐蕴罗打趣道:“不羡啊,你现在可是越来越有一个布庄老板的模样了。”
宁不羡跟着一并笑。
几人说笑着走进了兴隆布庄,东家歇在庄子里,今晚这布庄少不得又是热热闹闹欢聚一堂。
而此刻,坊钟敲响,华灯初上。
第五十五章 通商典范
佟绣娘被京兆府判了五十下杖责,并一年的牢狱。
对于盗窃罪来说,莫善行考量到毅国公府,判得稍重,但仍还在刑律范围之内。
可惜,佟绣娘最终还是死在了囚于狱中的八个月头上,死因是风寒。狱卒可没好心到给阶下囚请好大夫,随意几副汤药胡乱灌下去不见好转,就这么归了西。京兆府等不到她家人来收尸,便将她一卷草席裹了,丢弃在了城外的乱葬岗中。
她费尽心思,想了无数花招来防备罗氏,防备她的少夫人,最终那些贵人的手指头甚至都没能挨到她的一根头发丝,她就被作弄死了。
被这个并不打算帮助她的老天爷,轻易地给作弄死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解决了齐蕴罗的事情之后,日子便很快来到了与胡商交货的月底。
而此时,距离与沈老太君定好的一旬之约,也只剩下最后一天了。
因交货量大,兴隆布庄又有太妃娘娘钦赐的牌匾,东市长代表朝廷,亲自参与监督这次与胡商的交易。
在东市长的监督下,这批饱经磨难的布料,终于被交到了它的购买者手中。
收购的胡商看着那一匹匹色彩明丽、刺绣典雅的布料,竖起了大拇指,认为自己仅用七百文就能购得一匹这样精美的中原布料,非常划算。
奉五娘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这次交易她只是提供了胡商的渠道以及交流沟通的作用,却足足挣了二十多两银子!都快赶上她自己布庄两三个月挣的钱了!
东市长称赞兴隆布庄为与胡通商的典范,又送了她一块牌匾,可惜,这次的牌匾没有赏金,反而被收走了五两银子的通商税。
“户部规定,中原与胡商通商交易,本该取二成税,然朝廷鼓励与胡通商,减免至一成税。此次您与胡商交易,单匹布成本二百文计,售价七百文计,共赚取白银五十两,计税十两,减免一成,计五两。这些钱是要上缴户部国库的,沈夫人,您是知道这项规定的吧?”
“……知道。”她其实不是很想知道。
看着东市长拿着银子满载而归的背影,宁不羡又在心里骂了那个该死的定规则的沈貔貅无数遍。
真是路过就要扒层皮,他怎么不抠死!
被沈貔貅又扒走五两银子后,剩下的,宁不羡按照那一摞摞登记名姓的单子,按照织布、染布、刺绣的工量,依工计价,将一半的钱分给了众人。
小小的院子里充满了拿到工钱的喜悦,就连那些平日里最懒惰的老绣娘们,也为她们的劳动拿到了应有的工钱。
从前那些老绣娘们好吃懒做、混吃等死,只靠着倒卖如意坊捡来的边角料,以及劣质的成品来糊口,看似轻松,实则只能勉强混口饭,根本没有富余,而这一次,哪怕是做得最少的,都分到了二钱银子,最多的,甚至有足足七钱!
分剩下的四两,宁不羡也没揣进自己的荷包里,而是大方地对众人笑道:“景云楼?”
院子里一片欢腾,景云楼的红漆木雕花盒子,便如同鱼贯一般进入院中了。
之后,宁不羡将孙绣娘、齐蕴罗还有严掌柜,一并叫进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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