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转眼,秦瑶已经自顾自离开,陈淮顿一下,将塑料杯扔进垃圾桶里,还是推门走了出去。
他离开家,形单影只,不打算再回去。
秦瑶后来经常在学校看见他,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也许之前确实也是见过的,不过因为没太注意,许多个擦肩而过的瞬间她都没有抬眼,真的打过照面以后,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相见的机会。
陈淮的名字总是与越践挂钩,尽管秦瑶没想特意去关注这些八卦的事情,但还是能在茶余饭后听见班上同学聊起,谣言基本都是从越践那里传来的,他跟陈淮不对付,于是经常编排他,说陈淮逼死了他的哥哥。
他哥哥以前也是这个学校的,出事的时候上过新闻,校长花了好大气力压下去,那阵子抓成绩也抓得很严,像是要用好的升学率逆转不好的口碑。
秦瑶在办公室见过他,在老师打电话的时候听到不断提起他的姓名,说他接连几天不回家。
可是即使这样,他的父母一次也没有来学校找过他,陈淮后来就很少去学校,偶尔有那么一次,她又撞上他,在科教楼对面的垃圾堆里,他陷了进去。
秦瑶猜想应该又是越践几个把他丢到这里,陈淮手脚都被纳米胶带捆住,他也没动,眼睛起先如落入干涸之地的鱼一样向上翻着看晴朗无云的天,骤而向下缓慢移动,眼珠被眼皮覆住一半,淡定地落在秦瑶身上。
黄桷树的叶子被吹落,降在他身上,秦瑶把手里的垃圾扔进垃圾车里,然后跨步过来,拎起他被捆住的手。
胶带很厚,她试了几次,扯不断,蛮力解决不了,她只能开始找胶带的头,一点一点撕开。
双手被解放以后,陈淮自己扯掉了脚踝上的束缚,撕掉嘴唇上粘的胶布时扯出了血,他伸舌头舔掉,连一句道谢都没说。
秦瑶蹲下来跟他对视,陈淮刻意躲避,她说:“你就这么被他们打!”
“你最好别凑这么近。”他给予忠告,“被人看见了会引火烧身。”
“你会退学吗”秦瑶又问,像揣了八百个问题,陈淮不知道她对自己的事怎么这么感兴趣。
他心情不佳,舔一下下唇的血,语气很冲:“跟你有什么关系回头跟你同学造谣么!”
秦瑶没管他脸色好不好,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话:“别退学。”
陈淮眨一下眼,对上她沉静的视线。
秦瑶说:“退了学,你的人生就真完了。”
周围有调笑的人声,越来越近,陈淮没有搭腔,多盯了她几秒,绷紧唇线,从地上起来,很快走掉,没回班里,也出不了学校大门。
当晚,秦瑶在店里写卷子的时候又看见他,背一个很大的包,换了身衣服,应该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脑袋,滴湿白色的衣领。
他轻车熟路从冰柜里拿一杯冰,秦瑶给他结账,看见他从袖口里伸出来的肿痛的手腕,带着胶带捆出的勒痕。
店里人声寂静,只有极低的音乐声,像线香飘出缭绕的细烟,缓慢在室内温热的空气里浮动。
笔尖在薄薄的试卷上洇出一团很小的墨,墙上挂钟的指针指向十二,陈淮开口问她附近有没有还在营业的药店。
她瞧他一眼,说没有,陈淮没说话了,打算走,秦瑶犹豫了一秒,叫住他,说:“我家在附近。”
陈淮回头看她,她把写完的题收进书包里:“家里有碘酒跟药膏,你可以拿着用。”
准确来说,是孙福生家里有,秦瑶没备过这种东西,但是孙福生年纪大了,身子骨本就弱一点,再加上头脑混沌,经常乱跑,刮一身伤回去,于是秦瑶就备了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在他家里。
钥匙还没把门转开,两个人在门外都能听见震天的呼噜声,秦瑶拍开室内的灯,踮着脚去够柜子角落里塞着的塑料袋。
老屋子的摆设很简单,灶台很小,最里面的隔间充当卧室,狭小的大厅摆一张很矮的桌子,上面用防蚊罩罩着一些饭菜,秦瑶把碘酒和喷雾都递给他,叫他坐在沙发上自己擦,然后小声嘀咕着埋怨:“……又忘记把菜放冰箱里。”
秦瑶把散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又例行检查翻看家里没有少东西。陈淮是左撇子,右手用不顺,上药也上得慢,秦瑶靠在桌子边上,停留了很久,陈淮没抬眼,却似乎感应到她欲言又止的心情,于是大方开口:“有话就说,没必要憋着。”
“你晚上都睡哪儿”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真的好奇。
学校里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秦瑶知道他晚上不回家。
陈淮很重地把棉签摁上伤口,声音细微:“你不用管。”
棉签戳过的地方淤痕更重,她盯着看了几秒,伸出手摁住他,从陈淮手里把棉签抽出来,挤了药膏,一点一点在他皮肤上涂平,划过嶙峋凸起的腕骨,刮蹭到手背,最后再贴上无菌敷布。
“睡这个沙发上吧。”她将棉签掰成两半,扔进垃圾桶里,把装着各种药瓶的塑料袋系好,又塞回柜子里。
“我……”她顿一下,吸了一口气才继续,“我刚家破人亡的那阵,也没有住的地方,便利店老板叫我在店里存货的储物间支板床捱了一阵,后来我找了个便宜的住处,就将就住下了。”
“当时的情况,跟你差不了多少。”秦瑶拎起桌子上的书包背上,手指上挂着的钥匙叮哩咣啷响,刚转身走到门口,听见陈淮的声音,说着“我知道”。
她隐约对这句话感到奇怪,略微回了头,见他已经躺下。
那沙发对他而言有些小,半截小腿都架在沙发外,陈淮把身子蜷了起来,面朝沙发靠背,半湿的头发压在掉皮的老沙发上,黑漆漆地散开。
她将眼睛低回去,把门关好,下楼回了自己家里。
夏天消逝得很快,像劣质的香烟一样不经烧,热雾还没经过肺腔,就发觉火星已经燃到手指,催人生痛,于是夏日像烟头一样被厌弃、丢掉。
陈淮会给她钱,每个月一号秦瑶总能在孙福生窗台的花盆底下看见几百块钱,不算很多,但是对于他目前的境地来说应该是能拿出的所有。
既然收了租金,秦瑶就将孙福生屋子的钥匙给了他一份,陈淮的那些钱也没进她自己的荷包,都放进了孙福生衣柜里那个纸盒里,老头爱拿那儿的钱去菜市场买菜。
秦瑶一整个夏天统共没与他见过几次面,在学校里也不常遇见,后来知晓他找越践报仇,把人打得很厉害,越践的父母找到学校里来,他立在走廊里,被摁着头道歉,消瘦的背脊顶出弯曲的脊骨,后槽牙咬得很厉害。
然后,他请了整整两个月的假,高二那年的期末考试都没参加,名字掉到排名表最后一行,全科记零分。
陈淮没去学校的日子里,在天关府一条小道里的书店打工,秦瑶在那儿见过他。
说实话,从他身上看不出什么文艺气质,跟书店这种地方简直格格不入,但他偏生做了下去。
十月国庆假期的时候,秦瑶去书店买最新刊的杂志,八月份她给某家刊物投稿的三千字微小说在这个月刊登,稿费拿了四百块,她等不及编辑部给她寄送样刊,便自己去买。
看见她的时候,陈淮没有太多表情,结账的时候说不用她付钱,算他送的。
秦瑶很真诚地说:“可是这家店又不是你的。”
陈淮唇角降下去,强买强卖:“我的意思就是,我会替你付钱,你拿了直接走就行了。”
秦瑶点点头,把杂志塞进帆布袋里,然后又问:“那我可不可以再拿一本!”
他有点气笑了:“得寸进尺啊!”
秦瑶静静望着他,陈淮绷了一秒唇角,偏开头松了口:“去拿。”
不多时,一本封图印着卡通人物的儿童刊物撞进他的视线,秦瑶笑盈盈的,像是真心觉得很高兴,语速都快了不少:“这期有我写的小说,所以送一本给你,没事的时候可以看看。”
投稿十三次,就过了这么一次,秦瑶确实忍不住想同别人说一说,她最开始跟曹曼曼说,然后又找孙福生说,可惜孙福生听不太懂。
于是她又去同孙红萍说,说了三十八分钟,恰才将将从墓地回来。
那封图的图画很幼稚,标注的适合阅读人群是五至八岁。
陈淮收了下来,觉得那图画上小孩夸张的表情,就跟秦瑶一样透露一股未经世事的天真。
但这点又与秦瑶很违和,因为她明明什么都经历过,而违和恰又代表着迷人。
秦瑶从店里走出去,陈淮看见她向离家相反的方向走,他稍微想了一会儿,确定那边是通往中新路136号的位置,陈淮像是想起什么,兀自抿住了唇。
当天秦瑶没有在信箱里看见回信,隔天不死心又去了一趟,生锈的绿色信箱里,躺着一封崭新的信,写着“致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第26章 第26章
“很久很久之前,在东方一个小小的城镇里,有一位被上天选中的勇士,他的名字叫小曜。
小曜有一个神奇的日记本,是墓地里一朵将熄的蓝色鬼火送给他的,说可以与去世的亲人通讯。
第一页,小曜记录自己去世的姥爷。
第二页,小曜帮助鬼火联络死去的哥哥。
第三页,小曜只想跟墓地里的妈妈说说话。
他不知道日记本会消耗小鬼火的生命力,于是在写了三篇日记以后,鬼火也快要去世了,小曜很伤心,因为世界上只有小鬼火愿意当他的朋友。
他问鬼火,要怎么样才可以救你呢
鬼火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处山城巷,他们要去往那里。
于是,勇士小曜就把鬼火揣进衣服里,独自一人踏上了冒险道路。
……”
――《山城巷少年》
作者: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信的内容很简略,字迹也潦草,看得出对方写得很匆忙,秦瑶逐字逐句地看完。
“致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展信佳。
看起来你最近过得不错,生活自洽、成绩稳步上升、便利店的老板也对你不错,我为你高兴。
在很多封信件里,你询问我的近况,我比较惭愧,不太好开口……说,其实我过得依然不太好。
学校里的事情实在扰人,别人从学校的围栏往外望出去,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蓝天,好像能变成鸟飞出去似的,但我不是,我看见的,永远只有一个瓶盖大小的、灰沉沉的云――那好像就是我能触及的整个世界。
我总是说,希望世界为贫苦的人有所改变,但很可惜,就像钱永远会流向不需要钱的人,幸福也流不往经受折磨的人。
因为物质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
――断尾鱼!”
读完以后,秦瑶把信纸按照原来的褶皱折好,塞进帆布包里。
学校国庆放五天假,秦瑶在最后一天才看见陈淮,如果不是沙发上的被子每天折得不一样,简直叫人疑心他是不是从来没有回来过。
陈淮很疲惫,早上八点钟回来的,稍微洗漱了一下就窝在沙发上睡觉,呼吸很沉,中午孙福生把他喊起来吃饭,他慢吞吞嚼着,秦瑶动作很快地吃完,从家里的柜子里拆了一包清洁套装,叫他下午帮忙打扫。
他没什么异议,还挺好说话,把碗涮干净,拿毛巾把手擦干净以后又拿起拖布。
秦瑶把窗户打开,让孙福生把角落里蛇皮袋里那些空瓶子和纸盒子拿到楼下去卖掉。
孙福生家里没什么东西,把地拖完,窗户擦完,床单被罩什么的拆下来扔进洗衣机里搅一通,拎到楼下的晾衣杆上晒。
洗衣机也是好几年前的款式了,声音很大,被几家邻居抱怨。
陈淮正想继续躺回去休息,秦瑶又把他拎起来,说她家还没打扫过,他叹了一口气,又跟着下楼。
秦瑶的屋子在一楼,就显得更潮湿,把床头柜搬开以后,发现柜脚都有些腐烂。
过程中碰掉了柜子上的不倒翁娃娃,陈淮捡起来,发现娃娃的脸都被摸掉了,眉毛少了一只,左眼没了一半,胡子的颜色也掉得七七八八。
秦瑶看上去很心痛,皱着眉捡起来,拿蘸了水的纸巾擦干,于是另一只眉毛也没了。
“这个可以扔掉了吧”他不识趣地说。
秦瑶护着不倒翁,瞪他:“不要随便扔我的东西。”
沉吟几秒,她珍惜地低眼看着红色的不倒翁爷爷,“这是我妈妈小时候的玩具。”
“我妈妈小时候没有什么玩具,留下来的就这么一件。”
陈淮又盯着那玩具看了几眼,摸了摸自己胸前的口袋,在靠近左边心脏的位置,揣着两条干掉的鱼尾巴,被他封进胶里,留住了颜色。
相比于孙福生来说,秦瑶家里的生活用品更多,看起来更有人味儿,书架的书虽然都很旧了,也都被她贴心地用塑封袋包好,最新的一本是她上刊的杂志,摆在书架最高处。
一连打扫完两个屋子,三个人都有些精疲力竭,秦瑶看见陈淮又打算掀开沙发上的毯子窝进去,就急急叫住他。
“又有什么事”他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幽怨。
秋天天气凉,秦瑶已经换上了淡粉色的开衫,她把运动鞋鞋带系好,笑吟吟的:“收到稿费了,请你出去吃饭。”
陈淮看着她的眼睛,手指动了一下,从沙发上起来。
楼与楼之间的间隔很小,不过恰好能将手臂展开的宽度。
门户都是错开的,走在中间只能闻见砖瓦的泥灰味,走出去了才能看见满地黄澄澄的落叶,秦瑶挑着空地走,一片叶子也没踩碎,陈淮一脚踩个稀烂。
路口有家羊汤店,卫生环境还算好,三个人坐一桌,秦瑶给孙福生把筷子拆开,孙福生不太适应出门,总是拧着头盯着人家看,秦瑶压低脑袋叫他别老看人家。
陈淮在手机上点来点去,像是在回消息,她拿一次性筷子戳了戳碗底,问他什么时候回学校。
“下周一吧。”他把手机塞回兜里,“我爸妈没跟老师联系了。”
“你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吗你爸妈就不找你回去了”秦瑶有些诧异。
跟她比起来,当事人散漫多了,口气也不甚在意:“他们本来就没多想叫我回去,丢了个累赘,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店里的阿姨把羊汤端上来,烫手。
几个人都忙了一天,属实是饿,不到二十分钟就见底,点的香酥饼也吃了个精光,就剩一点儿渣,秦瑶嫌弃手上有油,起身去水池那边冲了一下,回来的时候见桌子上的碗已经被收掉了,孙福生跟陈淮都站在门口等她。
“怎么出来了还没付钱呢。”
“付过了。”陈淮说,“刚才老头说要给外孙女付钱,结果掏出一团卫生纸来塞给人家,硬要说那是钱。”
“脸上挂不住,我把钱给了。”
秦瑶心里有些别扭,只好说:“那我把钱给你!”
陈淮:“用不着,自己留着买东西吧。”
其实秦瑶当时还想说:明明你也没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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