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秦国立。
兴许是日子过得太充实,秦瑶已经完全忘记了世界上还有秦国立这么个人。
注意到她停了脚步被落下很远的距离,陈淮特意驻足回头叫她:“你怎么了!”
秦国立嘴里咬了根烟,眼看着马上要跟她擦肩而过,秦瑶侧头躲了一下,假装要买摊上的水果。
孙福生从没有见过秦国立,只在跟果果的电话里听过这个女婿的名字,因此也认不出来。
但很不幸的,在秦瑶逗留在水果摊前的时候,孙福生叫了她的名字,问她怎么还不走。秦瑶的心重重跳了一下,没顾得上秦国立有没有注意到她,快步上前,拉着孙福生的手腕就走,一直到拐过了街角才松一口气。
陈淮静静看着她踌躇的动作,像是知道什么,只是低头不语。
家里新擦过的玻璃上贴了两块窗花,对称的,寓意年年有余,不过也是奢望罢了,现今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哪里找得到剩余的东西。
因为记性不好,孙福生频繁忘记给窗台上那盆铃兰花浇水,频繁忘记吃药,于是花也不活了,人也衰疲了,记性和脾气都变得越来越差,半夜睡觉的时候兴许是头疼,总会拿头狠狠撞床板,陈淮听见动静就从沙发上起来拉住他。
一次两次倒还好,时间久了,陈淮夜里总睡不好,白天就一直补觉,他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把自己裹成一个毛球,秦瑶坐在桌子边上跟孙福生一起择菜。
孙福生脑袋顶上贴了一块敷布,昨天晚上撞破的,长出新的皮肉总会引发瘙痒,他老忍不住去挠,秦瑶得盯着他一点儿。
偶尔也会觉得身心俱疲,想要长叹一口气、想要离开这里,但是秦瑶始终记得妈妈的嘱托,读书对她来说是比天还大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她放下手里的菜,问孙福生是不是脑袋总疼,孙福生支支吾吾,满腔怨艾:“……是菩萨来惩罚我了。”
秦瑶只知道他罹患老年痴呆,对孙福生别的情况不太了解,但是这几年相处下来,也没有发现过什么别的异常……又或许是他之前半夜里也撞过床板,只是秦瑶不知道而已。
兴许是说话声音有点大,又或许是陈淮本身就没怎么睡着,他动了动肩膀,建议:“明天就除夕了,医院里到时候可能没什么人,要不今天带老爷子去医院检查一下。”
秦瑶捏着手里的菜,轻叼住下唇,有些为难起来。
倒不是说她不愿意带孙福生去医院,只不过现在大家都捉襟见肘,万一真查出什么好歹来,也只能干着急,没有救命钱。
她丢下手里的小葱,去洗手池把手洗了,还是决定去看一眼……赌那万分之一以外的可能,兴许就没事呢
不过这世界总是事与愿违,孙福生脑子里的肿瘤在X光下无所遁形,秦瑶坐在科室外面的铁椅子上,看着落地窗外飘着的大雪,沉闷地喘着热气,眼前逐渐被哈出的雾遮掩住所有的视线。
呼出的气兴许是滚烫的,但秦瑶已经感受不出来,只觉得脑子里、耳朵里,都嗡嗡作响,像被马蜂蛰痛了神经,再注入致死的毒液。
她预感到自己即将要度过一个极为漫长的冬季。
医生说病情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建议手术了,孙福生年纪也太大,开颅切瘤的风险非常高,如果想要活得再久一点,就持续服用控制扩散的药物,再多陪陪老人,好心态也能长命。
秦瑶不知道孙福生听懂了多少,只知道从医院回去的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走得很慢很慢,像小时候接果果和她从学校回家一样。
走到中途,她突然蹲下来,脑袋顶着膝盖,炙热的眼泪落进厚厚的雪堆里,烫出一个两个小小的洞。
“小瑶。”孙福生用沧桑的声音唤她,笑眯眯的,薄薄的皮裹着几两肉,牵出满脸褶皱,问她,“要不要吃卤菜呀!”
她不明白这世界为什么总是这样,幸福的更幸福,苦命的更苦命。
秦瑶抱了自己的被子上楼,叫陈淮下楼去她家里睡,今夜她来守着孙福生。
看着她憋红的眼眶,陈淮如有所感,拆了一包纸巾,抽一张,摊开,盖在她脸上,遮住她充血的眼睛。
“大概需要多少钱”他问。
“不用你管。”那张纸巾很快湿了两个圆形,她很犟,“你连自己的学费都要愁,就是想帮你也没法帮。”
秦瑶仰着头:“自己忙自己的吧,大家都人各有命。”
其实也不是没有活路,秦瑶还有一张卡,里面的钱她从来没动过,本意是上大学留作花销的,有个六七万。
这钱是孙红萍死的时候,找蒋哥赔了一点儿,秦瑶又亲自找秦国立要了一点儿。
这六七万块钱是妈妈给她留的退路,是妈妈的命换来的。
秦瑶在妈妈死后才懂,孙红萍的死到底有什么寓意。
她确实是自己喝农药死的,但是在蒋哥找上门把她打了以后,孙红萍给张跃芳打过电话,让张跃芳在她死后跳出来指认蒋哥干的那些破事儿。
如果说以往店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能被称为小打小闹的话,那孙红萍就用自己的命去布了一个局。
人命可比那些男男女女的事要要紧多了,警察多多少少要重视。
当天去过那间屋子的外人,就蒋哥跟秦国立两个,秦国立是孙红萍故意叫过去的,为的就是讹他、栽赃他。
蒋哥领着一群人进进出出,外头的人都看得见,张跃芳把以前那些腌H的事以及他跟孙红萍之间的恩怨抖落了个干净,蒋哥以为孙红萍是被自己打死的,给了几万封口费,嫌她们晦气。
秦瑶也不是个笨的,她之后专门去跟秦国立见了一面,讨钱给孙红萍买墓地。
娘俩都知道家附近没有录像设备,之前孙红萍的钱被秦国立偷走的时候就是这么处理的。
所以秦瑶很直白地说,装农药的杯子上有秦国立的指纹;她是孙红萍的女儿,如果她站出来说是秦国立把农药灌进孙红萍肚子里的,那人证物证都有了,秦国立就是进不了牢里,也要扒一层皮,大不了大家就一直打官司,反正她年纪小,看谁耗得起。
秦国立咬牙切齿骂她,说她们是早有预谋地算计他,娘俩一样有心机。
秦瑶只说,是你把女人看太轻。
她们的生命是很厚重的,大风刮不走,尖刀剜不破。如果孙红萍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不会丢下秦瑶一个人去死,只是她将自己的命利益最大化了而已。
被唐娟卖到霖城的时候,孙红萍的命值二十万;被蒋哥卖给秦国立的时候,她值五十万;最后被秦国立撇弃的时候,她又一文不值了。
这么算来,孙红萍只有在秦瑶以及曹禺的心里,能被称为无价之宝。
秦瑶把妈妈的旧照片跟下葬完以后剩下的钱放在了一起,念高中这几年都是半工半读,里面的钱一分没动过,秦瑶要留着念书,要去北京替孙红萍见更广大的世界。
但是现在,孙福生病了。
秦瑶把自己的头蒙在被子里,默默想着,最好今夜就能做梦梦见孙红萍,哪怕再见她那么一次也好,自己有好多话想说,也想问问她,这笔钱能不能够拿出来给孙福生治病,妈妈会不会同意。
不过依然很不幸,她一夜无梦,连妈妈的影子都没看见。
“佛教有个词叫“福报”。
一个人生来可以衣食无忧、不用为明天该如何活下去而担心,就是很大的福报。
悉达多拥有旁人羡慕的一切,然而他对这些弃如敝履,选择成为一个苦修的沙门,求教神圣的吠陀。
他在长途跋涉中变得骨瘦如柴,他通过受苦,志愿受苦和战胜疼痛、饥饿、焦渴和疲惫,走向克己。
什么能彰显神圣什么能留下来什么能经受考验悉达多不知道。
――《记悉达多》
作者: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第29章 第29章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秦瑶看见矮桌上放了几百块钱,想也知道是陈淮放的,虽然用处不大,但是至少代表他心里揣着人,记挂着这件事。
不知道陈淮是什么时候出门的,这天是除夕,按理说他也不用去打工,因为是特殊日子,街上的人也寥寥无几,秦瑶跟孙福生两个人吃完了早饭,她帮忙准备除夕夜的饭。
虽然会过得潦草一点,但还是得过。
忙到下午两点,陈淮还是没回来,秦瑶擦桌台的时候恍然大悟,也许他是回家了呢
毕竟是除夕,回家吃顿团圆饭,或者是去找他奶奶了,都很合理,无论怎么说,这里都不是他的家,自己也不是他的家人。
她开始懊恼,不该准备那么多菜,今年还是只有她跟孙福生两个人过。
时间再晚一点,秦瑶穿好棉服出门,去花店里买了一支便宜的花,淡黄色的花瓣上还挂着摇摇欲坠的水珠,秦瑶将花放在孙红萍的墓碑前,跪在地上拜了几拜,然后拍拍裤子膝盖上沾到的雪,原地站了一会儿。
这荒野一百里野草恣意生长,包围着一颗潮湿腐烂的心脏。
秦瑶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转身往台阶下走的时候,默默跟妈妈道歉,也终于在此刻做了决定,要给孙福生治病。
“妈妈。”她在心底念,“我已经很勇敢。”
替孙红萍扫完墓前的雪以后,秦瑶在街上路过一家打折的棉服店,橱窗上用红纸贴着“断价清仓”的大字,门口喇叭的喊价声一道比一道绵长。
秦瑶站了一会儿,进店里挑了一件很长的黑色羽绒服,比她人还高,陈淮穿上的话应该恰好到脚踝,足够保暖,也许能顺利熬过这个冬天。
虽然不知道陈淮今天会不会回来,但秦瑶还是买下这件打折的羽绒服,想着毕竟是除夕,她也就这么一个知心的――
的什么呢秦瑶不敢说。
店员把衣服折好,使劲摁进一个很小的纸袋子里,秦瑶给拎了回去。
如果家里有电视的话,此刻家里应该都是联欢晚会的声音,可惜孙福生家里只有个老旧的收音机,能放磁带,然后咿咿呀呀地发出嘶哑的歌声。其实也能把收音机的天线扯出来接通信号,只不过因为是大雪天,云层太厚,收音机也收不到什么信号。
明明已经新世纪,他们这里却仿佛还过着九十年代的生活。
捱过这年夏天就好了。秦瑶每当这时就这么想。到时候去了大学,可以打工,可以认识新的朋友,校外会有一连串的小吃街,她能见到更广阔的世界,接触更高层次的人,写自己热爱的东西。
到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会过上彩色泡泡一样的日子。
桌上的菜凉了一半,孙福生已经进了房间睡着了,鼾声四起,不知道今夜他会不会又头痛。
秦瑶两只手撑着脸,坐在餐桌前也晕晕乎乎地睡着,头发都泡进了菜汤里,忽而听见开锁的声音,她被惊醒,发尾挂着的菜汤滴在胸口的衣服上,她“啊”一声,抽纸把水痕擦干,但还是留下一股淡淡的气味。
陈淮怕屋里的热气跑走,很快关了门,把鞋放在门口晾着,弯腰的时候还在大喘气,像是跑回来的。
“怎么不去屋里睡”他断断续续地问。
秦瑶捉着自己发尾,嘴硬:“不小心睡着的,哪还来得及躺下。”
他望了她一眼,淡淡道:“哦,还以为你在等我。”
她觑他:“……鬼才等你。”
陈淮眼里浮出星星点点的笑意,也不知道信还是没信。
进了屋子里,陈淮拉开外套拉链,从里面掏出一包炒栗子,搁在桌子上,秦瑶摸了一下,还是温热的,跟他体温别无二差。
她有些惊喜:“今天还有卖栗子的!”
陈淮把外套挂起来:“奶奶炒的。”
他头发起了静电,胸口起伏不停,赶在栗子没凉之前、赶在除夕夜没消失的十二点前回来,要跟秦瑶一起过除夕。
“给老头买新衣服了”他瞧见了沙发上的纸袋。
秦瑶结舌一瞬,转过身子靠在桌边剥栗子,低着头,仿佛这样声音就能更小:“他有棉衣穿,这件是送你的。”
23:59
已经有第一声爆竹从窗外响起,似穿云箭直穿云层,炸出耀白的光,像是要把惊雷也唤醒。
秦瑶的视线移到外面的烟花上,眼底鼻尖,以及唇峰上都落了光。
她的笑容盈满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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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淮,新年快乐。”秦瑶说,“今年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陈淮静静看着她,目光失了焦,仿佛什么也看不清,但视线中央的人又如此清晰。
“嗯。”他简单应了一声,“新年快乐。”
除夕那天晚上他带回来的不只有那包炒栗子,还有五千多块钱,他找打工的地方预支了点钱,奶奶冬天卖了一大批棉花,于是也给了他一些闲钱。
他把所有的钱都给秦瑶,叫她先拿去应急。
“你联系不上他的家人吗”陈淮这么问的时候,秦瑶目光闪烁一瞬,把头低下去。
“都死了。”她简单带过。
事实上秦瑶不是没去找过孙福生的小儿子,只不过他那小儿子本身就不成器,自己都过得稀烂,以往也都靠唐娟拖着他,后来唐娟去世了,没有老可以啃了,他便连自己也养不活,更何况来救济他这个老爹
她没收陈淮的钱,叫他自己留着交学费,陈淮自己打工的钱她都不会要,更别提里面还有他奶奶给的。
本来就不关他的事,秦瑶不想给他匍匐前行的生活施加多一份的压力。
陈淮坐在她对面,问:“那打算怎么办他自己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吗!”
秦瑶也头疼:“他什么也不记得,就算有钱,几百年也早就被小偷偷走了。”
她把凉掉的饭菜都收好,言简意赅:“我存的有一些钱,走一步看一步吧。”
兴许是有些走神,冰箱门被她很重地关上:“如果最后撑不下去,那也没办法,人各有命,只有老天管得着。”
那晚的炮竹声浩浩汤汤地响了彻夜,雪停以后气温更低,秦瑶回家以后剥完剩下的栗子,在纸袋最里面勾出一个银色钥匙扣出来,上面挂着一条鱼尾巴。
秦瑶把银色的鱼尾钥匙扣放在掌心,拉开抽屉摊开一张信纸,又开始给断尾鱼写信。
写到一半,她的手指就冻到麻木,只能放口袋里捂一会儿,稍稍回温以后就继续。
冬夜愈发难捱了,冷如针扎,寒风不近人情,将黄桷树吹枯。
陈淮当晚是抱着那件羽绒服睡着的,似乎能从其中汲取出为数不多的暖意。
孙福生的药买了回来,因为他同时还患有老年痴呆,如果住在医院里,没人能照顾他,秦瑶也给不起多余的钱雇什么护工,于是就只能在家吃药,定期带他去医院复诊。
因为他的病,秦瑶跟陈淮寒假基本都没歇着,两个人白天都得出去打零工,就放一个月的寒假,顶多能拿两三千的工钱。
白天没人在家,孙福生就又是一个人,为了防止他走丢,门也要上锁,他只能在小小的屋子里转来转去,摸摸这里摸摸那里,把收音机都摸得掉漆,不然就是一个人静静坐在床板上,坐在沙发上,偶尔记性上来了就浇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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