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有一天,秦瑶很累,吃饭都抬不起筷子,孙福生当天一直不说话,也没有“小瑶小瑶”地喊,秦瑶看出些端倪,晚上睡觉前就跟他说,明天带他出去溜溜。
孙福生哭了,老人的声音跟身上的皮一样皱皱巴巴,他说:“小瑶,是我拖累你。”
秦瑶死死咬住牙,拍拍他的手,只能憋着一股劲儿,说:“睡吧。”
她很快出门,一只脚踏进外头的光里,陈淮就站在房间门口,秦瑶一脑袋撞在他肩膀上,他敞开胳膊,像是早就等在这里,在衬衣肩膀处被浸湿的那一刻环住了她。
他掌心宽大,虽然消瘦到剩一把硬骨头,皮肉却还是温热干燥的,捂热了秦瑶弓起的背脊。
陈淮不错眼地盯着她的长发,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又什么都说不出,只能用体温烘干她簌簌落下的眼泪。
开春以后,俩人照常去学校,这是最后一学期,这四五个月过了以后,就是秦瑶一直说的“未来”。
每个班外面都贴上了各种励志标语,班主任找了班上几个尖子生,询问志愿去向,她问秦瑶要考去哪里,秦瑶说:“北京大学。”
老师很久没说话,似乎在斟酌言语,先扬后抑:“有这个雄心壮志是好的……嗯,可以激发斗志,好好努力,但是老师还是要把学校的情况告诉你,我们这里确实比不过市中心那几所高校,市里每年清华北大的名额几乎都被那几所附中瓜分了,咱们学校可能五六年出那么一两个凤毛麟角的学生能考上,还都是轧着分数线上去的,考的也都是冷门专业。”
“我知道。”秦瑶说。
学校外面的荣誉墙上都贴着,清华北大排不满一行。
班主任不再说什么:“行,那就先按这个给你写到目标榜上,但是你这还有很大差距哦,剩下四五个月得加把劲,要是真能考上,校长都得把你大名贴满学校。”
临走了,老师还是好*奇问了一嘴:“这学校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她顿一秒:“算是吧,我有不得不去那里的理由。”
第30章 第30章
隔壁的周奶奶去世了。
一个人无声无息死掉的,尸体腐臭以后才被发现,她家里家徒四壁,只有一床发黄的被子、两个生锈的饭盒,以及一只快要饿死的瘸腿的猫。
那猫被饿了很久,但仍然没有选择吃掉老人的尸体,于是瘦骨嶙峋的,在周奶奶的尸体被载出去以后,用前脚的爪子刮秦瑶的门板。
秦瑶给它喂了一些剩饭,它就赖了过来。
虽然她也穷,但是这猫也是个聪明的,赖上一个善心的穷人总比在外面与野猫夺食要好。
比起她,陈淮更铁石心肠,更考虑现实,几次三番要把猫赶走,秦瑶蹲下身子,心软了一下,说还是留下吧。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差不多四月末,老猫还是死了,不知道是寿终正寝还是病死的,毕竟也没带它去过医院,秦瑶也瞧不出它到底活了多久,只知道在某个清晨一睁眼,老猫就已经从窗户里逃出去,窝在周奶奶家门口死掉了,怎么也叫不醒,死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秦瑶找了件不穿的旧衣服把猫包起来,轻声说:“以后还是不养猫了,遇见一两个可怜的,就送去救助站吧。”
陈淮把猫埋了,“我早就说不要养了。”
走路去公交站的时候,秦瑶用手遮太阳,唉声叹气:“陈淮,夏天又要来了。”
他偏头,往秦瑶的方向靠近一点,直到自己斜下去的影子恰好能遮住她:“你不是应该一直盼着夏天吗因为你可以走了。”
秦瑶对这话感到不解,反问他:“你不走吗,你要留在霖城上大学!”
陈淮眯着眼睛看马路上的车,避而不答:“公交到了。”
俩人在校门口分道扬镳,倒计时挂在班级的墙上,日子一天一天减少,秦瑶做的试卷越来越多,教育体制下的大部分院校不崇尚实践,实验室也没进过几次,整日刷着一摞一摞试卷,午休被她压缩得只剩十五分钟休息,虽然少,但是因为足够累,一趴下去就能睡着,但时间短得梦也做不起来。
睡醒以后,她脑子清晰了一些,记起来孙福生有一盒药吃完了,要再去医院领,但是她今天放学以后要立马去便利店值班,要跟陈淮说一声才行。
她去厕所的水池前捧了一把水扑在脸上醒觉,擦干以后去陈淮新调过去的五班找人,起先是问了窗户边上一个同学,那人表情复杂,说陈淮不在这个班上了。
秦瑶愣了一瞬:“他又调班了!”
那人说不知道,这学期开学他就没来过了。
她挨着问过去,直到又问到三班,越践翘着凳子,双腿勾着桌子腿,促狭地瞥她一眼,语气还挺得意:“你跟他玩儿得好陈淮应该……退学了吧。”
“他活该的。”越践翻个白眼,“之前他下手那么狠,我的胳膊养了一周才好,我爸才不会放过他。”
说完他又上下打量她:“你是他什么人表情这么生气。”
越践想到什么,咧开嘴笑:“呦,他都混成那样了,还能早恋啊!”
秦瑶盯着他,把他看得有些发毛,越践横了眉:“瞪什么瞪,你也想跟他一样退学!”
她二话没说,进了三班的门,揪住他装逼留的狼尾,牙也用上了,咬得他脖子上都冒了血,越践也扯她头发,俩人打起来,班上的人过来扯架。
秦瑶手上留了越践几根骚毛,她眼眶是红的,但没落眼泪:“你好意思吗你之前把陈淮捆起来扔垃圾堆里,他胳膊养到现在都没好,你有脸说你被他欺负!”
她一条条地数:“你撕他作业,把他锁厕所里,用拖把脏水泼他头上,造谣他害死袁生,放学了就带人在楼梯口堵他打他,陈淮惹你什么了你喜欢的女孩给他递情书了还是怎么着的。”
越践脸色一变,像是被戳中心事,脸红脖子粗地大喊:“你少他妈放屁!”
“有爹了不起啊凭什么让他退学!”秦瑶不服。
“有爹护着怎么了,你们没有!”
秦瑶的胳膊被扯着,她突然不动了,死死咬着后槽牙瞪越践,心里酸了一瞬,想哭又憋住了,那眼泪只在眼眶里转了两秒,然后就干掉了。
两个班的班主任各自找对应的学生谈话,秦瑶的头发被扯乱了,下嘴唇被咬出一排齿痕。
“你认识陈淮!”
秦瑶想都没想,说认识。
一提到他的名字,大家都是唉声叹气:“他的事也没办法,人家爹妈闹到教育局里去了,领导找校长谈话,说要整治校园霸凌,一定要严肃对待――”
“严肃对待的结果是把真的搞霸凌的人留在教室里,把反抗的赶出去吗”秦瑶打断她的话,“那以后更没人要反抗了,大家默默承受就好了。”
老师不说话,也不知道做什么好。
“越践做了什么大家都清楚,您清楚,我也清楚。”
“你们年纪小,莽着一股劲儿,是非黑白分得门儿清,因为课本上就是这么教的。”老师确实是切身地替她考虑着,“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的北京大学还考不考了!”
“你要是想叫陈淮回来,就要跟越践爸妈周旋、提交各种材料上教育局、等回复等处理,高考就剩下不到三个月,陈淮自己都放弃的事情,你有没有精力替他做或者说,你有没有那个能力帮他!”
帮不上。秦瑶在心底想。她其实什么也做不到。
老师也看出她的情绪,替她把衣服整理平整,告诉她:“秦瑶,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但是有时候,无私不一定代表正确,自私也没有什么不对,没有谁伟大到足以让你赌上你的前程。”
她拍拍秦瑶肩膀:“回教室学习吧,越践那边老师帮你去调解。”
秦瑶开始强迫自己写题,她的眼睛一行行扫过那些写满了注解的教辅,几百页自己整理的错题,花了那么多精力,熬了那么多日日夜夜走到这里,她已经不能停。
这种花边消息都传得很快,曹曼曼送她新的头绳,叫秦瑶坐着,她帮她把头发扎好。
“哎呀越践那种人就是这样的啊,人如其名,你也别老想这件事了,好好准备考试吧,以后他要是敢来教室找你茬,我帮你堵回去。”
头发扎好了,秦瑶转身抱住她:“谢谢你。”
“都是朋友。”曹曼曼摸摸她的头发,“而且,我知道你比我更需要离开这里……我知道你要走更远的路。”
晚上放学的时候,陈淮照例在校门口等她,秦瑶背着书包,隔着很远的距离望他,大门口的挂灯照亮很小一片距离,他的影子落入秦瑶眼里。
他等了很久,秦瑶没有跑过去,就那么站在原地,陈淮看了很多次时间,眉头蹙起,抬头在人群里眺望她的踪影,两人隔着几百米的灯火对视,连彼此脸上的表情都看不清。
陈淮喊她:“站那儿干嘛!”
秦瑶不说话,很慢地抬了步子向他靠近,他们并肩靠在一起,心也隔得越来越近。
“你去哪儿了”秦瑶问他。
陈淮“呵”一声,斜眼睨她:“这句话不该是我问你等半天才出来,我还以为是你要在教室通宵写题。”
“你知道我的意思。”秦瑶说,“退学的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早上一起等公交上学是骗人的,他故意的,还假模假样穿一身校服,怪不得书包轻飘飘的,好像装不进什么东西。
晚上刻意蹲着放学的点儿来找她也是假把式,真是辛苦他跑来跑去,做戏给她看。
这么想来,除夕那天给她的五千块钱也不一定是找奶奶要的,说不定在外面打了几份工,除夕都来不及回家,还要顾及着在冰天雪地里给她买栗子。
为什么呢孙福生又不是他姥爷,秦瑶自己为老人的事上心也就罢了,他又为了什么
秦瑶想不清楚,她也没法想。
从她问出那句话以后,陈淮就不搭腔了,脚步顿了一瞬,又跟上她,沉默再沉默。
她的声音还算平静,只是平白带一股轻笑的意味:“怪不得今天早上我问你是不是要留在霖城考大学,你不回我。”
陈淮终于开了口:“这件事你不要管了。”
“是。”秦瑶心里窝火,“我帮不上你的忙,我遇到点儿什么事你声也不吭就拿钱给我,你的事情一概瞒着我,要把我推得远远的,叫我离你远一点,你觉得是为了我好,也从来不问我觉得好不好。”
陈淮控制着语气,不想吵架:“我拿钱给你你也没要啊你不想拖累我,我也不想叫你拽着我走,你觉得我退学不好,但是这事我无能为力,你念完高中了,飞去北京了,我还走不掉。”
“我走不掉,你难道不明白吗这个案底留在我档案里,除非花钱,不然我进不了正儿八经的学校,他们不要我,他们怕我打人,要把我当会咬人的狗一样勒紧我的嘴。”陈淮说,“你到时候过你的好日子,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就好,谁也别牵挂谁。”
“不然你以为我爸妈为什么就那么容易放我走了,我哥挣扎那么久都没逃出来,我怎么就离开那个家了呢”他自嘲地扯动唇角,“因为他们知道我没戏了,我没书念了,我在他们眼里没有价值了。”
秦瑶突然握住他的手,硬是要拽着他往前走:“那我就是要拽着你又怎么样呢!”
她头也不回,声音铿锵有力:“你可以歇这半年存钱,等我考完了,总能找到办法让你有书读,你不过落后我半年,又不是等不起。”
陈淮突然又闻到那股烂水果的气味,他恍惚一瞬,被拽着胳膊走了很远的一段路。
半年等得起……那一年呢,两年呢,七年十年呢他被困在这里一直走不掉呢
她凭什么等他。
虽然理智这么想着,但心腔里涌上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是席卷了他。
因为秦瑶实在是太好了,所以陈淮小心再小心,还是爱上她。
没有人教过他应该怎么把心交给一个人,在这方面,人人都能无师自通。
第31章 第31章
四月份的模拟考,秦瑶是年级第三。到了五月份,市里几家重点学校办了联考,秦瑶拿了联考第十三,本校第一。
今年一月的八省联考她的成绩还只能算普通不错,四个月以后就坐稳了第一,屁股都不带挪的,死死占着。
起初老师还是不太相信今年真能出个北大的,但是看秦瑶这个死磕的趋势,心里也开始设想到时候是不是真要满校贴大字报。
“之前发下来的卷子都写完了吗如果有余力的话,老师这里还――”
“有。”没等她说完,秦瑶就接了话,“您把新的试卷给我吧。”
老师怔一下,把卷子给她。隔天早自习,秦瑶把试卷拿过来给她判,然后开口要新的试卷。
“我昨天给了你五套,你半天就写完了”老师有些担心,“……你晚上睡觉了吗!”
“睡了。”秦瑶揉揉眼睛,“三个小时吧。”
听见这样的回答她也不意外,只不过神情变得严肃了很多:“我这周不会给你新的试卷,直到你每天睡足七个小时,不然就不要再继续做新的题了。”
秦瑶默然一会儿,坚持道:“不用七个小时,我睡三个小时精神就很好。”
“你好个屁。”老师难得骂起她来,“看面容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高疲惫状态下写那么多试卷也白搭,我教过多少学生老师比你更清楚怎么样能考得更好,你现在就给我好好休息去,这样上考场你连平时一半的分都考不到。”
于是秦瑶断了老师这里试卷的来源,转而从曹曼曼在外校的朋友那里弄来几份押题的资料,一天接一天做得昏天黑地。
也许老师确实知道怎么让学生以更好的状态上考场,但是她不在秦瑶生活的环境里,她不知道秦瑶内心是多么焦渴,苦读十几年的书,就为了等那么一刻;她自然也不知道秦瑶为了高考经历了多少苦难,付出了多少汗血。
之前拿给陈淮用的那个小台灯又回到了秦瑶手里,便利店的事情也被她在高考前一个月给推辞掉了,从店里领完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时,店长把围裙送了她一件,拍拍她肩膀笑呵呵的,说她一定高考大捷。
秦瑶冲店长挥手离开,走到红墙边上的时候打开牛皮信封,里面的工资多了整整七百五十块,再抬头一看,发现头顶一片绿色,刺目的日光沉沉穿过黄桷树的叶子,落进她眼睛里。
她看着蔚蓝澄澈的天空,飞鸟连成线从她头顶掠过,秦瑶热得把袖子挽上去,重重叹了一口气。
孙福生的事情都是陈淮在管,他每个月交着那么多房租、当着免费的护工,孙福生的药罐一天天变空,身体却仍旧一天天变差。
以往还能下地到处摸摸,陈淮得空了就带他去楼下转转,现在经常头疼得连地都下不动了,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
有那么一次,他张着干巴巴的嘴唇,不知怎么的想起了窗台那盆铃兰花,叫陈淮抱过来给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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