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生摸摸栽花的塑料盆栽,又轻轻推回到陈淮手里。
“以后就交给你了。”老人慢吞吞地吐着气,浑浊的眼睛泛着泪光,“……如果某一天我病死了的话,我的花和我的小瑶,就都交给你了。”
陈淮张开牙齿,半晌发出微弱的气音:“嗯。”
“她要什么就买给她吧,小瑶过得苦,一定要好好心疼她,知道不”孙福生侧卧在床上,手指一下一下点动着数,“她爱吃毛豆,鸭掌,土豆要切块不能切丝,要炒得面一点……苹果她也不爱吃脆的,因为牙不好,坏了两颗大牙,拖啊拖的,空完了,补也补不了。”
孙福生困了,声音也变小:“……补不回来了。”
陈淮摸摸他的胸腔,心还跳着,估计只是精神不好,所以整日昏睡,清醒不了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自从进了五月份,秦瑶的屋子便灯火通明,二手的台灯经常一亮就是一夜。
其实她在老师面前还撒了谎,一周有那么两天能睡满五个小时都算是给自己的奖励,还有两天是通宵的,一根笔拿进手里,就写写画画到窗外的日光盖过台灯,晃瞎她长满红血丝的眼睛。
她买的替换芯粗制滥造,用得快,一晚上能用没两根,脚边的试卷和资料书逐渐盖过书架上孙红萍留给她的那些著作。
秦瑶当初觉得文科挣不着钱,分科的时候选的纯理,结果到今年春天又决定去念文学,于是只能琢磨着先考进去再转专业,就是不知道好不好转。
离高考就剩下二十天,学校开始减压,放了两天假,叫家里人带学生出去放松心情。
秦瑶还是闷在屋子里,把手里的笔芯杆子咬得布满牙印的时候听见屋外有人敲门,她从桌前起身,开门看见双手揣兜的陈淮,一双叫人安心的眼睛直直注视她。
“怎么了”她下意识往楼上看,“老头出事了!”
陈淮:“他没事。”
秦瑶想了几秒,又很认真地问:“那是你出了什么事!”
他把唇角扯平,手从兜里伸出来,握着她手腕把人往外扯。
“我也没事,我觉得你要有事了。”
秦瑶被拽得往前跌了几步,脑门差点撞他身上,只能双手握住他的胳膊稳住身子,表情不解:“我能有什么事!”
陈淮眉头蹙着,质问她:“你几天没出门活动了得有两个月了吧!”
她还是拒绝出门:“因为我要考试了!”
“我知道。”他语气不容拒绝,“明天继续学,今天出去转一圈,学校放假不就是叫你出去放松的!”
秦瑶还要挣扎,他觑她一眼,说着根本不足以威胁人的话:“你不出去,我明年也不念书了。”
她觉得好笑,扯扯嘴角:“你的人生干嘛还要我负责!”
“但我想要为你的人生负责。”陈淮平静说,“所以我想要你从屋里走出来,晒晒太阳也好,不想看你闷着,跟谁都不来往。”
秦瑶的脚顿时如同钉子一般扎进地里,连陈淮也拽不动了,她连鞋都没来得及换,半边身子泡在夏天的光里,另一面就隐去。
两人手掌交接的位置逐渐从手腕滑落到手指,轻飘飘勾着。
她看着他,陈淮也没避讳,侧头回视她。
一个字都未曾从齿间吐露,此刻他们心有灵犀地选择什么也不说。
怕对方知道,又怕对方不知道,更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
指尖相连,碰撞的眼神先出卖心脏。
这是二人一起度过的第二个令人生厌的夏天。
共享过烦恼,共享过春夏秋冬……也共享了心跳。
陈淮那一秒先张开嘴,却欲言又止,最后只剩下夏季被照得仿若发光的皮肤、因心绪颤抖的睫毛、偏离的眼神,以及紧闭的牙关。
秦瑶。
日后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会知道我是断尾鱼,你会从我的书包里看见那些信,知道其实我每一封都有收到。
你光明璀璨的人生里,有没有三秒钟,会因为我而震荡不已
我只贪那三秒钟。
因为我离不开这里。
“……”
那天他们绕着山城巷步行道走了两圈,秦瑶踮脚拽过行道树的叶子,也蹲下身抚摸过小店门口的猫咪,一直走到天将将擦黑,秦瑶累得长松一口气,跟陈淮说:“几年前,我给杂志社投的稿子,就是《山城巷少年》那一篇,写小曜找寻梦想乡的童话故事。”
陈淮静静听着,秦瑶总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我当时改了很多版名字,第一版叫做‘少年没有乌托邦’,被一家杂志社打了回来,说我写得不够易读,不适合小朋友身心健康的成长,然后我才改成现在当时那个名字,不过我还是喜欢第一个。”
秦瑶翘着头看斜阳满坡,弯着眼睛感叹:“乌托邦,多好啊……”
“如果我有那么一个乌托邦,应该是常年下雪,冰冰凉凉的,我可以见到我妈妈,我姥爷,嗯――也捎上你,我们能一直长乐无忧地活着,永远有钱花,有面包吃,有雪堆踩,有冰滑。”
她又开始文绉绉:“把夏天完全遗忘,在一个冬天永远不会结束的世界里快活。”
陈淮笑一声:“做梦呢!”
嫌夏天的白天长,又嫌它不够长,烧灯续昼,想路灯把回家的路照得再远一点。
假期过后,秦瑶回到学校,老师见她精气神好了不少,重新给她递了新的试卷,她心里微动,向老师询问,如果越践今年也毕业,离开这里了,陈淮有没有可能回来复读。
老师见她又提到这个问题,不免头痛,把真实情况告诉她:“暂时先不要管这事吧……照越践那个成绩来说,八成也是要复读的,要是不想正面跟他起冲突,还是叫陈淮去别的学校试试吧。”
越践不是什么学习的好苗子,家里多多少少把他惯得很骄纵,不然也不会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闹得大家鸡犬不宁。
到高考前夕,他也不愿意学习,成天插科打诨讲小话,老师也不想他影响别人的成绩,叫他要是不想学了就出去玩儿,随便去操场打球去野,自暴自弃也不会有人顾得上他。
越践当即发了脾气,把凳子踢倒,拎着空的书包下楼,满脸戾气往大门口走。
学校门口有个身子很高大的男人,叫住他,问他知不知道高三的秦瑶。
越践上下看他一眼:“知道,神经病一女的,你干嘛!”
“哦,是这样的。”男人笑笑,“我是她爸爸,她很久不回家,是不是跟别的男孩子一起住外面了!”
越践堵陈淮放学的时候瞧见过俩人走一块儿回家,他一直疑心秦瑶跟陈淮的关系,被他这么一说,越践细细琢磨了一番以后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我就知道他俩搞早恋,居然还搞私奔住一块儿去了!”
“真有这回事啊”秦国立佯装担心,“那她住哪儿啊我要叫我女儿回家才行。”
第32章 第32章
抽屉里的所有替换芯都用完了,秦瑶把凳子往前拖,戳了戳曹曼曼的后背,压低声音求助:“还有没有笔,借我一根。”
曹曼曼回头看着她,满脸担心:“你是不是用功过头了,一周用光一盒笔了。”
边这么说着,她边把手伸进抽屉里摸铅笔盒,皱着眉很认真地说:“看你眼袋都要掉地上了,还有一周考试,稍微休息一下吧。”
她把笔攥手里,秦瑶想拿,曹曼曼又攥住:“要不你趴着睡一会儿,我给你望风,下节课再做呢!”
秦瑶稍稍翘起嘴角,还是把她手里的笔拿走,像没事人一样说着:“我没事,考完以后从白天睡到天黑都没事,现在还是抓紧点时间比较好。”
回家以后,她好几天都没见着陈淮,这几天他似乎很忙,可能是学生都要放暑假了,陈淮打工的店打算重新装修,做了几天大扫除,店里的书架都重新换新,店长想要进一些新的书目,陈淮还来问过她有没有什么推荐的书,后来就很少再有交流。
莫名的,秦瑶觉得他不止打了一份工,不然时间也不会这样紧巴巴的,六月份每天都在外面,似乎没有一天能歇下来好好喘口气。
六月五号晚上,陈淮晚上回来,把钥匙扔在鞋柜上,拍开屋子里的灯就看见秦瑶只盖一条毯子蜷缩在沙发上。
客厅里唯一一扇窗户开着,外面热熔熔的空气跟屋子里混为一体,像流动的火,温暖地包裹着人所有的感知,夏夜有种静默着驱使人心的魔力,致使陈淮踱步到沙发边,缓慢地蹲下去。
楼道里起了风,从半扇窗户灌进老屋子里,掀起一股陈年潮热的气息,秦瑶动了动眼皮,首先看见睫毛垂下来的阴影,然后是陈淮前倾的身体,夜风撩起他白色的衣摆,似乎将少年的身体也吹得透明。
她意识尚不清醒,伸出胳膊抓了抓他腰侧的衣服,薄的、温凉的、带着他令人安心的体温的。
陈淮动作停顿一下,收敛下颌和眼睛,直直望着她,眼睛里像有夜鸟要啼鸣,不过顷刻就消弭。
神绪回笼后,她用指腹揉搓眼睛,觉得眼皮很痒,疑心是被温热的风吹过,仍旧残留着奇怪的触感。
“你这么晚回来”秦瑶从沙发上坐起来,盘着腿打呵欠,陈淮还蹲着,仰视她,很久没说话,手指附上腰侧的口袋,半晌又停住,没有拿出来,说:“店里事情有点多。”
“你要喝水吗”秦瑶看着他,嘀咕,“听你嗓子有点干。”
他沉下一口气,站起来,拒绝了:“不用了,你回去睡觉吧,我先去洗澡了。”
秦瑶呆呆看着对面的柜子和长着霉点的墙,脸上还有毯子压出的纹理,看起来还没清醒,声也不应。
约莫半个小时以后,陈淮从浴室出来,看见她又在沙发上躺着睡了过去,呼吸均匀,睫毛安静垂着,眼下的青黑稍微散去一些。
知道秦瑶最近精神很紧绷,学习也很累,陈淮没再把她喊起来,在沙发边上铺了一张凉席和被子,平躺下去的时候能看见她的头发和一截手臂都从沙发边上垂下来。
他起先是平躺睡着,闭上眼睛,后来又心烦意乱侧着身,然后又平躺,眼睛睁着,盯着她圆弧形的指甲看。
陈淮把东西从枕边的外套口袋里掏出来,突发其意想对比着秦瑶的手指看一看大小,抬起手刚捏住她指尖,还未套上去,秦瑶就如有所感地勾住他手指,用了三分力气,仅一瞬就抽离,翻到另一面去。
如同睡,又如同醒,叫人摸不清。
心绪不断扩散、再扩散,是在这个夏夜里缓慢发酵的秘密。
第二天,高考前一天,班级里与考试无关的东西都被全部撤离,上半年大家粗制滥造的黑板报也被擦了个干净,贴上的都是高考相关的标语。
最后一天只上了一上午的自习,没有课,打打鸡血,自己复习,中午就放假回家休息,秦瑶跟曹曼曼在校门口手拐着手,秦瑶请曹曼曼喝高三最后一杯奶茶,杯子上有标语活动,秦瑶把拉条撕开,是“今生有缘再聚”。
曹曼曼又检查了一遍书包:“你准考证、身份证什么的都准备齐全了吧这种小事上也不能马虎。”
秦瑶把书包夹层拉链拉开看了一眼:“全着呢。”
日头正高,从开着冷气的店里一走出去,看见一片明晃晃的绿,秦瑶坐上公交车,在老居民区楼外的巷子口下车,拐了第一个弯,再拐第二个,摸着口袋,手指勾住挂着银色断尾鱼的钥匙,抬眼后一怔,肺叶无法鼓动呼吸――她又看见秦国立。
几乎来不及犹豫,秦瑶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跑。
秦国立本来蹲在门口抽烟,见状直接把半截烟头丢了,跨步追着人,巷子弯弯绕绕,秦瑶没跑多远,体力赶不上成年男人,被拽着胳膊扯过去。
尖锐的冷兵器抵着她的腰,秦瑶咬着牙不敢说话,被带到家门口,再被捉着头发推进去。
家门的锁早被秦国立砸开,屋子里也被翻得一地狼藉,所有的衣服和书都铺在地上,那些老书经不起这种暴力,纸页全部散开,落上斑驳的鞋印。
他问她最后那笔钱在哪里,秦瑶咬牙说没有,都用完了。
秦国立指着书桌那个上锁的柜子,他怎么也没撬开,要秦瑶把柜子打开给他看,秦瑶眼底猩红,忿忿瞪着他:“那都是我妈妈的东西,你没资格看。”
她被扇了一巴掌。
秦国立从她校服口袋里搜刮到那串钥匙,挨个试,秦瑶去咬他胳膊,秦国立拽着她头发把人撤开,眼里是猩红的狂热:“这本来就是你从我这里骗去的钱,我拿去做生意,挣回来了你难道不也是坐享其成毕竟你是我唯一的女儿。”
听到这样的说辞,秦瑶浑身发麻,“你觉得可能吗!”
真有那个东山再起的能力他早就起来了,怎么会将近二十年还是落得这般田地。
秦国立被戳中痛楚,虚伪的表情褪去,又变得狠戾:“你们都一个货色,从来不相信我,你妈妈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他拿匕首怼着秦瑶下巴:“当初我有钱的时候,有那么多选择,各种有教养的千金、上流名门女,我都推掉了,我选择跟你妈妈结婚。”
“你妈妈什么出身,什么身份,她屁都不是,但是整日瞧不起我,在床上也仰着脖子不愿意迎合我,骨头硬得吓人,爱驱化不了她,只有钱可以,一个没有心的可恶女人,但我就是选了她,跟家里闹得分崩离析也要耍尽手段娶她回去。”
秦国立面容仍旧姣好,只是带一种苍凉与悲戚,狠狠咬着牙:“我叫她给我生一个孩子,我想这样应该就能把大家都绑在一起。小瑶,我之前对她那么好,窘迫的时候也留着她,叫她去安全的地方等我回去,结果呢!”
他冷笑:“结果一听说我没钱了,没落了,她就带着你跑了。”
秦国立看上去想要掐死她,丢了刀,双手扼住她喉咙:“她爱你都不爱我,凭什么!”
“你们还合起伙来骗我,要榨干我最后一点利益,你也不想想是谁带她离开那个狼窝是谁给你生命没有我,你还不知道是哪个大腹便便老男人的孩子。当初是我护了她那么久,叫蒋哥不给她接客,都是我帮的她……”
动作间撞到柜子上,被打开的抽屉里,牛皮信封掉下来,里面的只剩薄薄一沓钞票,还掉出一张白纸。
秦国立的注意力被吸引,秦瑶趁势踢开他,从他手里逃离。
他没有先捡那些钱,而是先捡起那张纸片,看了上面的字以后突然发狠,把白纸撕得稀烂。
“她还是想着他。”
秦瑶摸着脖子骂他装模作样:“你现在在我面前说得跟掏心掏肺一样,但你没钱以后你还想过把她卖给蒋哥,你装什么好人!”
“那是因为她背叛我!”秦国立嘶吼,“无论我对她多好*她都不惦记我,这样的贱女人我凭什么――”
他磨了磨牙齿,声音哑得剩下气:“凭什么……还爱她。”
秦瑶的书包躺在他脚边,拉链被崩开,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秦国立看见她的准考证和身份证,看见她便签上那些励志标语,说她要去北京大学,要念文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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