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景澜两指夹着黑子,稳稳的落在一处:“郭丞相谬赞了,什么是高手?不过是走好属于自己的路罢了。”她在“大眼”中放了一子,平静说:“家有万金不如孝子一人,国再富有最缺的还是烈臣。当年便是一见难忘,因为丞相身上有股难得的清贵洒脱之气,没料到今生还有再见一日。果然,实非池中之物,已做到了百官之首。”
郭辉无声而笑:“皇后娘娘独具慧眼,臣却是被一叶蔽目了,今生既然能再见,因缘际会,想来这便是上天的安排,如今看来,娘娘定是福气满堂,遇难成祥之人。”他下棋的节奏加快。
季景澜也不过多思考,跟上速度,突然问道:“郭丞相,不知你如何看待“圣宠”二字。”
郭辉像是想都未想,开口便说:“圣宠之下有两种极端可能:一者成了笼中金丝雀。另者则会更强大,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皇权,也不惧怕任何威慑,一旦不合心愿,必会有所反抗,此乃祸国妖姬。”
季景澜点点头:“我既不想当金丝雀,所以当年才极力想逃离这里,遗憾的是,只有五年而已。秦胤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说天佑君王时不遂我,我更不可能让自己成为祸国妖姬。知道为什么吗?”她一心二用,边说着手上棋子无声按落:“我性情虽然带有狡诈,谈不上一个良字,但绝不是妖姬,我是做正牌夫人的命,朗朗乾坤,心里始终有杆秤。”
郭辉惊讶的看着季景澜。
季景澜也看向他,微微一笑:“我姥姥曾经教育我说,人来到这个世上,也不是为了拿走点什么,所以要学会做人,然后在能力范围内,做些有意义的事,别给社会带来负担。那时候我还小,七八岁的年龄,听的也只是表象,可我一直记着这句话,也一直认同这句话。”
郭辉认真琢磨着,郑重地点点头,表示认同。他没打扰季景澜,知道她既然开口,就一定还有话说。
季景澜再次拿起棋子,将棋速减慢:“我这条命不知何时会结束,但绝不希望死在这个皇宫里。在我的认识中,人两眼一闭,死在哪里都无所谓,可是当真正面临这一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是有所求的。我不能让我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肝肠寸断。不能让这个把我定义为妾的地方成为我的落幕之所。当然我也不想让秦胤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在他面前,无论我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我都不想。”
郭辉手指微微一顿,凭着直觉,他听出季景澜最后一个不想仿佛饱含着万般深意,虽然她的语调平静如初,并没有任何变化。
“娘娘想去哪里?”他下棋的速度不自觉地跟着放缓放慢,没有了最开始的凌厉。
季景澜没有回答,而是淡淡道:“问丞相一句,以你对皇上的了解,我死了他会如何?”
郭辉心头一紧,严肃道:“臣不知,说实话,在王太医说出娘娘病情之前,臣就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臣心里实在惶恐不安。”
“郭丞相,我这人有很多毛病,但习惯性站在戏外看人生,力求活个洒脱,又有那么点骄傲。今天与丞相说这么多,没别的意思,希望等我离开的时候,如果不小心遇到你或者遇到你的知己时,你们能睁一只眼闭一只。因为我是永远活着的,包括我父母在内,都会以为我又出去云游了。”
郭辉眉头皱起,手上的棋子有些犹豫不决:“可你走了,皇上会如何?他岂肯轻易相信。”
季景澜反倒像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借气打气:“丞相,这就是我的事了。”
“臣真是看不透娘娘。”
季景澜突然笑了:“你若是看透我,你就成了戏外之人了,绝不是这个世上的。”
郭辉却没听出季景澜话中真正意思,想着要替昭元帝说了几句好话:“可臣看的出皇上对娘娘体贴入微,情真意切,没有丝毫水分。”
“有什么关系?他是转瞬即忘还是情根深种,你们会看到,我看不到了,我这里.......”季景澜拿手指点了点心口:“不能有太大波动,从东山涧道回来后,我就努力调节着自己的情绪,真的,我一直控制着,所以,我从不敢真正难受。”
哎,这样的女人,皇上怎能把控的住?注定一败涂地。郭辉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道:“你好像肯定臣能帮你。”
“我不敢肯定,只是打个招呼,一国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皇上关系亦师亦友,当然是以大局为重。”
郭辉无话可说,脑中蹦出四个字,情深不寿!这一切对皇上来说实在太残忍,他忍不住又问:“如果你身体没事,你还会走吗?”
“几个月前,我曾认真想过,虽然不喜欢大平,但只要秦胤能包容我,顾忌我的感受,我也便退一步海阔天空,凑合着好好过日子,他在皇宫里当他的皇帝,我在皇城外做我的事,我会有个家,分给他一半,他回来后,便是我们俩的生活,我会忽略那些乱七八糟的,公私分开,他是你们的皇帝,但只是我的男人。后来,还没等怎么样呢,顷刻间崩塌。”
郭辉不由得替皇上说一句公证话:“绝不是皇上一个人的问题。”
季景澜手上突然带着气势逼人:“当然,但我不再给他机会,就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郭辉一窒,感慨道:“你太霸道了,皇后娘娘。”
“我霸道惯了,如今没有他,我可以更痛快更轻松的走完我接下来的路,有了他,我会伤心,带着委屈的离开这个世界,我不要那样.......”
“娘娘,臣帮你。”郭辉输了一盘,但笑着说:“一局下来,臣是佩服娘娘。局外看棋,果然更能豁然开朗。”
偏殿中,李肃禀报着边关情况,包括西戎内部权势的变动。
秦胤淡淡道:“一个利扎,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顷刻间扳倒了旧主,跻身上位,反常即妖。他后边一定有人支持。”
李肃想了片刻:“臣愚钝。”
“沙漠深处,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不宜冒然进攻,也不可让其势大。西戎人野化落后,过惯了牛羊逐草的生活,打残打散,几年后又会卷土重来,一向如此。如今他们无力与我们抗衡,想要收服他们,就要有好的政策,你暂且谨慎观察,纠出后面之人。”秦胤缓声道:“南疆那边既然紧闭山门,休养生息的同时应该也是避人耳目,李肃,如果朕没猜错,西戎那边也是江晏州在搞鬼。他现在狗急跳墙,想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最后与朕决一死战。”
李肃一惊,疑惑道:“西戎人与江晏州有着血海深仇,怎会轻易被他统领?”
“一个人生存都成了问题,又能有几分血性,不过还是要呼唤一下。”紧接着,秦胤拿起毛笔写出两道圣旨。
一是关于砍杀、抓获江晏州的悬赏令。二是大宇皇家与西戎联姻,秦家子弟秦宗山思慕西戎公主善良纯善,愿结两姓之好,借此放宽异族通婚令,只要符合条件,均可婚嫁。
等秦胤做完这一切,带着季景澜回正乾宫时,雪已经停了。他们没有坐软轿,走走停停,咯吱咯吱声中,秦胤背起了季景澜。
季景澜搂紧了他脖子:“你可走稳一些,别摔了。”
“放心,摔了有我垫底呢。”
季景澜看着他黑亮的头发,冲着呼出一口气,呼着呼着,湿气在上面结了层冰霜,白白的一小片,她笑着道:“我垫底也没事,我主要是怕丢人。”她心口顶着个暖炉热乎乎的,脸有点冷,便轻轻地趴在他脖颈间汲取温度:“秦胤,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天,天没亮我就起来了,去请安的路上,地上很滑,我一个没注意,哧溜一下摔的四仰八叉的,当时有两个不懂事的小太监,拄着扫帚捂嘴笑话我,那两张脸青白交错,笑声阴测测的,看的我又气又怕,感觉见鬼了.......”
秦胤没有说话,手臂收紧了些。
回到休思阁,秦胤给季景澜在屋门外的小树林处绑了个秋千,人来疯似的推着她荡啊荡。
秦胤在后面边推着她,边低声道:“阿鱼,等我稳妥地卸任后,我就带你四处去游玩,你喜欢外面,我们就一直呆在外面,不回来了。”
季景澜心想,该玩的我都玩过了,你以为那五年我是原地跑圈吗?
秦胤见她不应声,又道:“阿拉法图当上新族长了。”
季景澜欣慰道:“好事啊,旭日东魁别想再欺负他们母子了,天友善人。”
秦胤想问什么,终是没问出口,毕竟她意欲不明。问多了,如果不是,岂不是推远了她。
但不问就代表没有事情发生吗?
十一月二十五日,是疯癫的王太医七十岁寿辰,季景澜起了个大早,东秀和青竹帮着她一起做寿桃,光是奶油弄了一大盆,七层的大蛋糕废了她们好一番力气。
王太医的家住在大平的东门,燕子胡同,季景澜前段时间去过一次,那位老人的精神已经彻底碎裂,像个稚童,谁都认不得,话语不全,偶尔咿咿呀呀的算是他的一种交流。秦胤找了四个人贴身伺候着,除了吃饭睡觉晒太阳,他没别的事可做,一坐就是一天。季景澜给他带了几条锦鲤,他从此便多了个兴趣,趴在那看着游动的鱼,每日都盯着看。
下午,秦胤早早回来了,两人带着巨塔形的大蛋糕,去给王太医祝寿。
第105章 云沉
秦胤吩咐下边人张罗饭菜。他手上拎着一张单子,是季景澜写好的食谱,菜式颇为考究新奇,就这么一长溜,十七道菜,一个汤,还不算主食,全部摆上桌怎么也要一个时辰。她说今天不能马虎大意,温声软语叮嘱他费点心盯着些。看她给王太医精心准备好的大寿桃,秦胤也不由得郑重起来,亲自去了厨房,连锦衣卫都指使起来。
这里没有御厨,只有照顾王太医的宫女太监,见到秦胤在旁边看着,各个诚惶诚恐,胆战心惊,有个胆小的太监好几次差点切到手,他暗地里不断祈祷着,万岁爷您赶紧出去坐吧,奴才好怕啊。可秦胤不但没出去,伸手接过小太监的菜刀像模像样的切起来.......
昭元帝虽然从苦难岁月里一路闯过来的,但他从没有做过饭菜。好在他心细如发,做事认真专注,以做学问的严谨态度,切出的菜长短一致,粗细大致相同,规规整整,形状非常好看,那架势越来越熟脸,让人惊奇的完全看不出他是第一次动手.......
连皇上都下厨了,没人敢闲着,一旁的暗卫也出来纷纷帮忙。
季景澜坐在主屋里的太师椅上陪着王太医,一个小太监正给他梳理乱飞的银发,他老老实实的坐在那,疤疤瘌瘌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呆滞,魂魄不知飞到了哪里。
小太监体贴用心,把王太医打整的干净利落,看时间到了,他便出去取参汤,以便一会儿用来喂药。
季景澜站起身走到放蛋糕的桌子前,在最上层插了七根小红蜡烛,一一点上后,她又来到王太医身边,示意他看:“这是生日蛋糕,其实我不擅厨艺,只是照猫画虎的试一试,您凑合着看看,应个景。”
王太医飘忽的眼神随着跳动的烛火一闪一闪的,没人知道他到底看不没看?
有了蛋糕,这里应该配有生日歌,季景澜帮他唱了一曲后,低声说:“您老今日寿辰,一时间我也找不到合适的祝寿词。说实话,我佩服您,别看您现在糊涂了,可在我心里您是个勇敢的,也是个有着远大抱负的人,身残志坚,心有正气。秦胤应该感谢您,没有您,我无法那么敬佩他,当初,看着您哆哆嗦嗦的端着个药碗,一碗一碗的灌着提神药,我就想,秦胤何德何能,有您这么拼劲帮他。后来,我琢磨着,您那是大义,而我.......是珍惜。我珍惜一切美好的感情,包含了您对秦胤的真挚付出。”
季景澜静静地立在王太医身边,看着那些燃了一小截的蜡烛,看着门口外正往回走的小太监,她转身握住了王太医的手,轻声说:“再见了,您老保重。”
在她松开之际,突然又被反抓。
那颤抖的,有着疤痕的手抓住了她,力气不大,哆哆嗦嗦的眼看着就要滑落。王太医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两个字,季景澜微微一愣,她听不懂他说什么,私认为他在唤她,阿鱼,季景澜对他笑了笑,应道:“恩,保重”
季景澜不紧不慢的往外走,与端着餐盘的小太监错身之际,低声嘱咐道:“一会儿稍微喂点寿桃,别吃多了,不好消化。”
太监躬身应下。
王太医精力有限,一天睡的时候颇多,饭食上不定点,十分随性,饿了大半夜还会加餐,饱了白天一口不吃,太监用参汤喂完药,给王太医挖了一小块寿桃吃,他就迷糊的睡了过去。
秦胤独自一人伫立在干枯的树枝下,一把古琴,一张谱子,反复独奏着一首祝寿曲。残缺的,凋零的,像是夹杂在风中的叹息。
迎风,风吹起了他长发,缕缕飘飞的,像是幽幽恨意。
沐雪,雪浸到了他脖颈,片片散落的,犹如冰寒彻骨。
弯月如勾,黑夜黯淡,挣扎的光线根本照不透夜的凉薄。
“回禀皇上,东门处没有......”
“回禀皇上,西门没有.......”
.......
.......
心抖,身颤。指尖转换,急切间透着绵绵忧伤。
“回禀皇上,中景园没有。”
“回禀皇上,郑太医家没有。”
随着时间的推移,秦胤一直在王太医家等到午夜,仍然没有她的消息。他双腿没动一下,手指酸麻,浑身僵硬。
“回禀皇上,东秀出了皇宫后一直呆在中景园。”
一群废物,连个女人都找不到!他脸色已然青白,像是连呼吸都不能够了,双手速度加快,几不成调,音律一副痛苦之极的样子。
“继续搜,掘地三尺,给朕把她找出来,找、出、来。”随着秦胤最后阴沉的一声,他手上一用力,喀喀.......琴弦断了两根,刺耳的音弦,吓的一些冬鸟瑟瑟发抖,拍打着翅膀逃离而去。
短短时间内,秦胤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茫然四顾,眼睛里一片沧桑,去哪里了,她到底去了哪里?
季景澜人在望云轩,为了人身安全,她身边带着五名护卫,其余十五人均被她打发出城。
王三胖看着眼前面容黝黑的青年,还有他手中那独特的腰牌,乃是望云轩的股权人,一时间心中震惊不已,猜测着来者身份。虽然长得其貌不扬,但眼神漆黑,深邃有力,难道是吴敏浩家人?他心中这般想着,不敢有丝毫怠慢,把常年留给主人的屋子打开,殷勤的伺候着季景澜,又安排了跟着她的五人。
打量了一番屋子结构和卫生状况,季景澜关上了门,坐在那吃了个苹果,然后开始刷牙、洗漱准备早点上床休息。
去王太医家之前,她找了个理由,不着痕迹地支开了铁大,王太医家里有一位洗衣服的妇人,是她让吴敏浩通过兵部尚书张成远早早安插进去的,她们身材、脸骨架差不多,改个肤色描画一番,再包上头巾,不仔细看,几乎以假乱真。她上次来的时候,就认真鉴定过,事实上这位妇人在昨晚就已经离王太医家。
房子不远处住着郭辉,自从他上次被东周人劫持后,这块居民区就有护卫巡逻保护,可他们没几个人认识季景澜,她改了发型,换了外衫直奔郭辉家后院,掏出他的信物,就被人客气地请了进去。出来时又换了一套衣服,便大大方方,一路悠闲的走到了街道上,遇到询问的官兵,她面色平静,气态从容地递上腰牌给对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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