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德海显然不愿跟少年扯闲话,皱眉说:“罗奕,先生当初讲的话,你忘了吗”
在这十名进士里边,国子监的监生只占了两个,梁德海是其一,另一个便是这少年。
左都御史的嫡次子罗奕,他开蒙得早,三岁就有模有样地拿着毛笔在宣纸涂画,虽不成字,但一撇一捺是有形的。
罗奕泡在书房长大,他今年十七,爱读书是真,爱玩也是真,“德海,先生教的那一套老掉牙,若是有用,这十个人,国子监起码要占一半吧”
“说实话,我能考到这儿,不全靠先生。若不是我天资聪颖,今日可没人跟你作伴呀。”
“罗奕。”梁德海不悦地说,“你见了陛下,如果你不想丢国子监的脸,要改改你说话的语气,以及这狂傲的措辞。”
梁德海怀着替先生保护国子监脸面的信念,才跟罗奕窃窃私语。否则他这般墨守陈规的人,哪怕撬他的嘴,他都绝不肯在大殿前说一句闲话。
“我不傻啊。”罗奕望着幽深的宫殿,说,“孰轻孰重,我心里没数吗德海,你这人太老实了,我同你说话,和陛下说话,那必然是不一样的。”
梁德海摇摇头,简直是对牛弹琴。他不搭理罗奕了,目光飘向站在前面的男人,男人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来时不乘马车,身边也没书童伺候。是了,梁德海在袖间的手合拢,这人是拿了会元的陆隽。
他很想读一读陆隽写的文章,究竟好在哪里,他又输在哪里。
陆隽心无旁骛地平视着宝和殿,他见石砖面上的光影逐渐短了。
何公公去的时辰却不短,殿内殿外皆不曾有人出现,好似静止了一般。
鼻峰凸起,状若驼峰的男子明显等着急了,两眼瞄着大殿,过了须臾,他转头对身后的人说:“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何公公把我们忘了”
他们一行人闷声等了不知几盏茶的工夫了。召见他们是陛下的旨意,何公公一去不复返,把他们晾在这里,意欲何为
被问的那人谨慎地环视四周,苦笑道:“曾兄,再耐心等等,许是殿下在处理政事,要何公公候着。”
这番话暂时压住了男子躁动的情绪。知晓今日要见陛下,他昨天一夜都没睡个囫囵觉,整宿在设想陛下今日是要另外出题考策略还是单纯地问话,如若仅是单纯的问话,该当说怎样的话让自己出众。
男子恢复笔直的站姿,昂首挺胸地静等着。
大殿一片沉寂,风吹起进士服的袍角,天际飞过一群鸟儿,他们站得越久,越像是在罚站。
殿内,何公公掐算着时辰,笑道:“陛下,今年这群新科进士真是细皮嫩肉的。”
景元帝正闭目养神,一只手搭在龙椅上。
他问:“你进殿可有些时辰了”
何公公细声细气地说:“老奴进来那会儿,这日头只升了一点,现在宝和殿都被照得锃亮了呢。”
“是吗”景元帝睁开眼,遂伸了伸懒腰,说,“朕昨日批阅奏折忘了时辰,冯璞玉也忘了提醒朕,到了寅时才服侍朕上榻。”
何公公虚笑道:“冯掌印汲汲忙忙的,一面要管司礼监,一面要侍奉陛下,难免会有疏漏。”他不明白陛下说这话有什么用意,冯璞玉的话茬,他不敢乱说。
这宫里谁不知道陛下宠信冯璞玉数年载,司礼监的公公凡是想代替冯璞玉的,死得死,疯得疯。何公公斗不过冯璞玉,但不会犯蠢,他道:“陛下日理万机,操劳政事,不若您再小憩片刻。”
“小憩片刻。”景元帝抚着龙袍的袖口,年近半百的面庞却因这天子威名而不显苍老,他缓缓笑道,“行了,跟你说了话,倒解了朕的乏。宣他们进殿罢。”
何公公应下,出了殿。
高台下站着两三个身穿深红官服的老臣,各自站在一边。
景元帝漫不经意地问:“杨鼎,他们的试卷,你可看了”
杨鼎白发垂髫,不用俯身,头就低垂地厉害,他肃然道:“回陛下的话,臣大略看了一遍。”
“大略”景元帝睥睨着殿外,那些新科进士已开始往殿内走,他慢慢道,“大略看了一遍,能看出哪一个更胜一筹。”
“相差不大。”杨鼎答道,“如今的年轻人,在书院听了老师先生的见解,不敢有己论,保守的过于保守,激进的过于激进。是以臣觉得相差不大,没有哪个是更胜一筹的。”
末了,何公公领着新科进士到了殿内。
景元帝冷笑道:“杨鼎,你入内阁这么些年,教养了不少好学生。朕要你说出谁更胜一筹,你答就是。”
何公公见状不妙,圣上当着新科进士的面,拂杨阁老的面子,大概着是刻意为之。他向郎君们使了眼色,这会儿最好不要打断陛下。
杨鼎探出圣上的心思,揖礼道:“若陛下要老臣选出哪位新科进士的文章写得好,依臣拙见,春闱的榜首会元陆隽,字字珠玑,稍胜一筹。其次便是国公爷的小儿子梁德海。”
景元帝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道:“不枉旁人称你一声阁老,朕问你话,要拐弯抹角的。”
杨鼎:“陛下尚且抉择不了,老臣只能拖延些,方能答复陛下。”
景元帝似笑非笑,看向杨鼎身边的大臣,道:“胡广,徐经业,你们两个呢”
胡徐二人都留了一脸络腮胡子,瞧着不像是脾气好的。
他们入内阁较晚,若非景元帝去年清了两个内阁的大学士,胡广和徐经业也顶替不上去。
“阁老所言很是中肯,臣与阁老的看法一致。”胡广说。
“启禀陛下,臣没来得及查阅新科进士的试卷。”徐经业顿了顿,说,“容臣回去看了试卷,再言之。”
景元帝高声道:“何贵,带他们过来。”
何公公挺起腰板,非常有气势地回:“奴才遵旨。”
原先仅是拿笔答题,方才听到圣上跟杨阁老的对话,梁德海竟有几分惴惴不安。
他又去看陆隽的反应,然此人如乡间的稻草人,找不出一丝的变化。
陆隽排在首位,故而何公公一停下,他便跟着停步。
“朕今天不考你们什么策问和四书五经。”景元帝轻松地说,“离殿试放榜还有几日,朕昨天看了你们的户籍,发现只有一个是父母务农的。”
这话直指陆隽,景元帝道出他名字,问了几个平平无奇的问题。
而后随意的叫其余的人说家乡的特别之处,诸如云云,衬得这金殿不如看着那么威严。
景元帝说:“朕乏了,今日就到这里,你们退下。”
常言道,帝王喜怒无常,景元帝的这一点尤其鲜明。
景元帝从来不在一件事上花费过多的精力。
今儿个冯璞玉去宫外办差,没在殿前伺候。何公公机灵地接话道:“奴才伺候陛下回乾清宫歇息。”
……
何公公派了小内侍送陆隽他们出宫。
陆隽独自走路回了客栈,陈昌石叮嘱他,这两天在金陵城暂住几天,帮忙照料观山书院的学生。
客栈拐角的另一条街,是镇国将军府的所在之处。
翌日,虞雪怜牵了一匹马。
她问陆隽是否歇息好了,陆隽想也不想地说,即日就可同她学骑马。
“陆公子,我忽及去崇云山的路崎岖坎坷,不安全。”
“我和大哥幼时便是在这一方草场学的骑马。”虞雪怜手捏缰绳,引着马儿到舒坦的草坪去。
概因这是陆隽初学书本以外的东西,他怕现出自己笨拙的一面,于是问:“虞姑娘准备从何教起”
虞雪怜笑着伸出手,说:“我扶陆公子先上马。”
女子递来的手掌不敌他的半张手,他的手往上一放,就覆盖了她的。
“你按着马鞍,抬起腿。”虞雪怜详细地告诉陆隽上马的要领,“骑马不难,爹爹教了我一天,我就学会了。”
陆隽照着虞雪怜说的,一一去做,他坐上马背,突如其来地腾空感让他身子晃了一下。
虞雪怜很负责地握紧他的手,说:“陆公子,你坐着不要动。等你适应了,我牵着缰绳带你走一圈。”
第60章 教他
镇国将军府最不缺骏马,单是虞鸿每年便要买两匹上等的良驹养着,到了仲秋就去深山打猎。
然这些良驹骏马却不适合让初学者来骑,是以虞雪怜在马棚精挑细选,选中这一匹黑鬃黄马。
虞雪怜的手感觉到陆隽的僵硬,她抬眼问:“陆公子,你头晕吗”
爹爹说,有些人天生学不会骑马,人刚坐上去,总觉得憋闷,头晕目眩,两条腿直发软。更别提牵着缰绳走一圈了。
“若陆公子有所不适――”
“我感觉很好。”
虞雪怜半信半疑,她看陆隽一如往常地镇定,但他回答得太快,倒不像他平日那样深思熟虑。
“陆公子感觉很好”虞雪怜复问。
按理来说,陆隽不是嘴硬要面子的人,应该不会说谎。
陆隽颔首:“请虞姑娘继续。”
男人语气坚定,适才僵硬的手也缓过来劲。
因虞雪怜提醒他,今日学骑马,要穿修身的衣装。他的衣物本就不多,只前年过冬时,让慈溪镇的裁缝做了一件短衫,恰适合今日穿。
这短衫的确修身,颜色是墨黑色。但那裁缝偷工减料,用的布料极易褪色。陆隽洗了几次,晾晒后,墨黑成了浅灰。
他束了腰带,身形被勒的一览无余。陆隽瘦归瘦,然每年辛苦劳作,便练就了这么一副瞧着很有力量的身材。
虞雪怜再三确认陆隽无碍,随即牵起缰绳,顺着在草地上走。
马蹄一前一后地随缰绳的牵引行走。尽管路平坦,可陆隽到底是初学,方向不由他控制,容易失去重心,身体猛地往一边摔。
幸而虞雪怜眼疾手快,及时抓住他的胳膊,把缰绳放到他手里,“陆公子,你拿紧。”
“你把脚放在马背两侧,就不会颠晃了。”
陆隽抿唇,问:“虞姑娘,我若试着自己走一圈,会不会摔下来。”
虞雪怜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会。”
她事前在府邸做足了功课,骑马和教人骑马完全是两回事。
毕竟身体不一,再温顺的马匹也要慢慢磨合驯服。她跟大哥学骑马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是家常便饭。可陆隽不同,他若今日摔下来了,所谓书生身弱,摔出个好歹……万万不可。
离狩猎尚早,想要一天教会陆隽骑马跟敲冰取火差不多。
虞雪怜顿感后悔,左右思忖道:“陆公子,今日能做到这儿,已经不错了。你过几日有要忙的,暂且先学到此处吧。”
陆隽问:“虞姑娘要半途而废吗”他又道,“陆某不想半途而废。”
虞雪怜清楚陆隽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她仰眸看陆隽,见他的脸色没有爹爹说得那种苍白,浮现虚汗,想来是能够继续往下学。
陆隽坐稳后,垂目看向虞雪怜。她的表情纠结,他猜测她是担忧他会摔下去。
他捏着缰绳,问道:“虞姑娘告诉我,要怎么控制方向”
虞雪怜指着马匹,说道:“陆公子看见这衔铁了吗”她说,“若控制不了方向,马儿不配合你,就用衔铁来牵制它。”
然而教人骑马并非依靠言语,纸上谈兵是不行的,她上手比划了一番。
陆隽沉吟道:“虞姑娘可愿上马,让陆某看一遍如何骑。”
他按着马鞍,欲要下马,却听虞雪怜道:“陆公子不必下来,我上去教你。”
虞雪怜倒没顾虑太多,只想着尽力教会陆隽。她算是半个习武之人,爹爹教大哥武功,少不了上手去摆弄大哥的胳膊跟腿脚。
骑马的动作看似简单,若不留神,失去掌控,摔成傻子残废的情况也是有的。
不等陆隽回应,虞雪怜一跃骑上马背,坐在陆隽身后。
她今日穿窄袖襦衫,轻盈贴身。
虞雪怜靠拢在陆隽的后背,以往都是郎君在马上护着女子,可他们二人的位置则相反。
“陆公子,你的手要这样握缰绳。”虞雪怜伸出手臂,即使陆隽挡住她的视线,她只需稍微摸索一下,就能找到缰绳。
她拨开陆隽的手指,教他怎么握好缰绳。
“我知晓了。”陆隽看着从他后背探出的手臂,纤细柔韧。
他错以为虞穗如她表面柔软,殊不知她的手臂力度不容小觑。
方才虞雪怜牵引的是马匹,现在她牵引着陆隽如何控制方向。
抑或是这匹黑鬃黄马认人,它甚是听话,丝毫不忤逆虞雪怜的意思。
“陆公子,我带你去那边的土路走一走。”
虞雪怜已经忘了彼此的距离,全身心的扑在教会陆隽骑马这一件事上。她不仅扣着他的手指,胸膛也黏在了他的背上。
她复生有近一年了,在府邸吃的喝的,样样用滋补身子的为先。上辈子为了柳腰细腿,虞雪怜的膳食不沾一点荤腥,糕点肉脯一点不吃。
挨过饿,死了才知道。放着美酒佳肴不喝,去过清汤寡水的日子,实在是蠢笨。她这一年吃得圆润,母亲极为高兴,只因她之前吃得膳食,狸猫见了也要摇摇尾巴地逃跑。
阳春四月,他们两人骑一匹马,来回在这空阔的草坪驰骋,避免不了出热汗。
陆隽嗓音低沉,唤道:“虞姑娘。”
虞雪怜的褥衫被汗润湿了一小片,她浑然不觉,问道:“陆公子,你觉得现在学会了几成”
“陆某不知。”陆隽勒了缰绳,马儿乖巧地停下张扬的马蹄。
他问:“虞姑娘觉得有几成”
虞雪怜见陆隽连勒马都会了,笑吟吟地说:“陆公子聪明过人,起码学会了有八成。”
两人骑着不如一人骑,虞雪怜既要教他,还要注意着路是否平坦,她两条胳膊又酸又累。
“陆公子坐好。”虞雪怜松开他,脚踩马鞍下去。
陆隽跟她下马,他移开视线,问:“虞姑娘带披风了吗”
虞雪怜迟钝地说:“怎么”
她出府前,金盏说天色晴朗,无风无雨。她想也是,无风无雨,骑马穿的越简单越好,所以没带披风。
思及此,虞雪怜下意识地摸了摸胸膛的布料――湿得透了底。
所幸这一块不会有村民百姓经过。
虞雪怜羞赧地看了一眼,说:“我忘带了。”
“我送你的丝帕,带了吗”
“带了。”
陆隽转身背对着虞雪怜,言简意赅道:“用它擦拭。”
虞雪怜从袖间拿出陆隽绣的那张丝帕,盖住湿掉的布料。
马儿哼哧哼哧地吃着草,除此以外,再无别的声音。
第61章 琼林
虞雪怜整理好襦衫,戴上幂篱,便牵着马和陆隽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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