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要杀死它,只是想把它们赶走。
于是,林伽仪把瞄准点往前移了几米。
带着红尾巴的弩箭射出去,刺进头狼前面不远的土里。
狼群的目光转向林伽仪。
狼群盯了她很久,却并没有要攻击她的意思,头狼反而带着狼群转身离开了。
林伽仪
林伽仪往背后看,又往车里看,她也没带着山姥啊,怎么一只弩箭就给赶跑了?她都做好赶不走狼,见证一场血腥或是被追着跑的心理准备了。
女人也在看林伽仪。
林伽仪离开了,那群狼终究还是会过来的,毕竟人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食物,更何况动物呢。
林伽仪下了车,想劝女人离开这里,就算要放牧,也最好找离市区近一点的地方,要是遇到麻烦,至少能找到人帮忙。
走近了她才发现,女人瞎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是灰白色的,浑浊的,看着前面,却没有焦点,连瞳孔也没有。
就这样一个独眼的女人,独自生活在野外,带着三十只多羊。
女人能说一点普通话,但口音很重,林伽仪要听她重复好几遍才能连蒙带猜她的意思。
“你来自哪里?”
林伽仪:“来自北方的一个小城市。”
在女人的认知里,哪里是北方,哪里是南方?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夏天要来这边放牛羊,冬天要带着牛羊回西边。她还知道,她在的地方是草原,她的孩子们在的地方是城市。
女人招呼林伽仪进帐篷坐。
帐篷很小,一张床,一只折叠椅,一张破烂的木桌子。
没了。
女人要林伽仪坐椅子,林伽仪推脱不掉,就扶着女人先坐到床上,然后才坐上椅子。
帐篷角落里还放了一只锅和一只碗,虽然都很旧了,但干干净净的,看得出来女人很爱干净。帐篷里再狭小都是干净的。
女人说,她是两个月前跟着男人过来的,但男人一个月前去放牛了,再也没回来。
她身体不好,一只眼睛看不见,还要守着羊群给孙子攒学费,她不敢离开。
林伽仪问:“你男人去了哪里放牛?”
一个月没回来,凶多吉少。
女人不知道:“牛吃得多,经常要换地方,我也不知道那天去了哪里。”
林伽仪来时看到的那群牛,是她家的吗?如果是的话,那路上的尸骨……
林伽仪不敢告诉女人,毕竟这也只是她的猜测,万一不是,岂不是让人家白难过了?
林伽仪又问:“你的孙子呢?”
“去大城市里读大学了。他说,他今年博士毕业,博士哦。”说起自己的孙子,女人很骄傲,“我们小启从小成绩就好,骑马、射箭,都比别的小孩子厉害,后来去市里上学,去大城市里上学,都很厉害。”
博士?林伽仪有些惊讶。
博士在哪个年代都是稀有的,这样的一个老人,她的孙子是博士,任谁听了都会惊讶。
可按理说,博士也是给导师打工,一个月再少也能挣点钱,寒暑假实习也能赚钱,需要一个七十多岁的女人拼了命攒学费吗?
“奶奶,您今年多大了?”
“我六十七岁了。”
原来还不到七十岁。
林伽仪:“那您孙子呢,今年毕业也没联系您?”
问完林伽仪就后悔了。
这里连信号都没有,要联系,只能她的孙子自己回来。
于是林伽仪又问:“他毕业了没回来一趟看看?”
女人给林伽仪煮了一碗羊奶。
“说是打算毕业了回来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回来……”想到这里,女人也难过,“可能是小启单位忙,可能是他爸妈不让他回来。”
他的爸妈,不就是这个女人的儿子和儿媳吗?林伽仪听得一头雾水。
羊奶煮好了。
女人从床底下翻出来一只饼干盒子,又从里面翻出来一个红色的塑料袋,红色塑料袋里是一个小一点的黑色塑料袋,黑色塑料袋里还有一个白色塑料袋,最里面才是两只玻璃杯。
女人拿出一只玻璃杯,拿滚烫的羊奶冲了一遍,又从饼干盒子里翻出来一包面巾纸,把杯子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把羊奶倒给林伽仪。
“孩子,小心烫。”
“谢谢奶奶。”
捧着滚烫的羊奶,林伽仪想问女人平时都吃什么、喝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她男人还在的时候不知道,但是她男人离开之后,她显然过得很艰难,这附近没有河流,也没有菜市场。
或许,她只能等到下雨天的时候,拿着家里所有能盛水的器具放到外面接雨水,饿了在附近找点野菜,或许家里还有干粮之类的。
林伽仪想了半天,又问:“奶奶,您还有儿子和儿媳,是吗?”
女人沉默很久,像是默认,又像是不想承认。
最终她说:“以前是有的,可是后来,他们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留她在这里,他们去了别的地方,还是去世了?
第85章 017
女人终于愿意说起她的儿子了。
林伽仪并没有多问,而是女人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人,她想跟人说一说自己的故事。
这一辈子,除了她的男人,没有人在乎她遭遇了什么。
现在,她的男人已经离开了,等她一死,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存在过。
她想让别人知道她的过去,至少在几十年后,有人还能偶尔想起大山深处,有一个努力活着的女人。
她说,她十三岁就进了当时只有十五岁的男人的家门。从十三岁到二十岁,他们都没有孩子,因为她不能生育。
在这个不传宗接代就是忤逆祖上的地方和时代,她被公婆赶了出去。
她回不去娘家,回不去婆家,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走,遇到了饥肠辘辘的狼群,狼群围着她,眼里冒着绿光。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没想到,男人追了出来,不光赶走了狼群,还要带她回去。
他们两个人被家里赶出去,捡了个没人住的破茅草屋一起过日子。每天粗茶淡饭,饥一顿饱一顿。
男人给附近的人做帮工,她也跟着一起。雇主说男人和女人力气不一样,给男人开两毛钱一天,只给她一毛钱。
男人说,明明干的活是一样的多,一样的重,凭什么给她减一半?雇主把他打了一顿,还是只给一毛钱。
男人就把自己的工资分五分钱给女人,这样,两个人的工资就都是一毛五分钱。男人还把自己的工资都交给女人,说她聪明,会持家。
女人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即使一贫如洗,也尽量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攒钱买了几头牛羊,除了做工,还能放牧。
她二十一岁的时候,托村里人帮忙,领养了一个七岁的男孩。也因为这个领养来的男孩,她和男人都搬了回去。
可是好景不长,男孩来的时候就记事了,记得自己是哪里人,父母叫什么、长什么样子。九岁的时候,他跑了。
找到他的时候,他被自己的亲生父母赶了出来,一个人流浪在街头。
他们不计前嫌,把他接了回去。
那件事之后,他没再想过逃跑,认真扮演着好儿子、好孙子的角色,初中读完就去打工了。
大家都说他们好福气,捡来的儿子都那么听话孝顺。
儿子在外面结婚生子了。
儿子夫妻两个顾不过来,就把孩子送到老家来养。
于是,女人养大了儿子,又开始养孙子。
孙子十二岁的时候,被儿子接到了市里。
与此同时,儿子残忍地割断了和他们的关系,甚至不允许孙子见爷爷奶奶。
儿子残忍,但孙子却总是惦记着抚养了他十来年的爷爷奶奶,经常偷偷溜回来看望他们。
随着学业越来越忙,孙子从这边的小城市到了外面的大城市,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直到今年,一次都没有回来。
女人很难过,但是干枯的脸上没有眼泪。
她的人生和眼泪一样,都干涸了。
人的一生怎么能惨成这个样子?林伽仪忍不住联想到引鬼术。她遇到过的人,大都是因为祖辈用过引鬼术,让家里飞黄腾达,这才让后辈承了报应。
林伽仪问她:“你的祖上,或者你男人的祖上,富裕过吗?”
女人摇头:“都贫苦,在山里挣扎了十几个百年,都是这个样子,靠天吃饭,赖天穿衣。”
都贫苦……原来,真的有人会无缘无故一生都是厄运。
女人催她:“快趁热喝,羊奶要凉了。”
林伽仪赶紧闷头喝了两口。
喝完羊奶,林伽仪打算离开,却又放心不下这个女人。
狼群可能会回来,女人一把年纪,身体也不好,不可能带着羊群和帐篷离开,到时候应该怎么办?
林伽仪拿出手机,还是一点信号都没有。
林伽仪一咬牙,狠心把自己的一些物资搬到了女人的帐篷。
她不可能带女人离开,没办法联系上外面,自己还得赶路,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发令枪、能量棒、饼干。
本来想买鸣镝或是响箭,但没找到地方买,林伽仪就买了发令枪。反正目的都是靠道具发出的声音吓退动物之类的,应该效果差不多?至于能量棒和饼干,至少能吃几顿。
把东西给了女人,林伽仪开车离开。
离开之前,林伽仪问了女人,她的姓名和她男人的姓名。
她叫拉巴,他叫班觉。
女人还说,她的儿子从前叫洛桑,离开这里之后改了名,跟他的亲生父亲姓陈。
他们的孙子叫陈启。
可是陈启早就死了啊。
姓名、学历、时间,都对得上,应该就是死在那楞的那个陈启。
林伽仪踩上油门,心烦意乱。
这个女人失去了儿子,现在又失去了丈夫和孙子,十之八九肯定的事情,偏偏林伽仪不能说。
她孤苦伶仃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
林伽仪默默加了速度。
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环境,陷入新的麻烦,她就不会担心这件事了。
林伽仪这么告诉自己。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片贫瘠的荒野。
女人告诉她,穿过荒野,往右边有公路。
可林伽仪不找公路,所以她选择往左开,开进又一条峡谷,接下来的是一片又一片荒野,一条又一条峡谷。
不直到开了多久,饶了多少弯,天色暗了下来。
林伽仪没办法,只能找了个地方停下来,打算在车里过一夜再出发。
林伽仪开着车里的等,就着矿泉水吃了两根能量棒。
外面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十三度左右,林伽仪把羽绒服和毛毯翻出来,全给自己盖上,又给窗户留了一道很小的口子。
偶尔能听到苍凉的狼叫声。
天上闪着几颗星星,好像离她很近,又好像很远。
上一次这么看星星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
林伽仪把座椅放下去,躺着看外面的星星。
不光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看星星了,她甚至很久没有平静的生活了。
可是离开北城明明只是四个月之前的事情。
她想过,如果她把自己藏起来,不离开北城,老老实实在赵沉身边扮演林伽仪,会是什么样的?赵沉不会纯粹地爱一个人,但他对林伽仪的爱是纯粹的,他会一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她这个夺走心爱之人躯体的人一直这样顶替林伽仪过好日子吗?怕是不会,否则,他也不会在江老太爷死后就干脆放她走。
这一路,她确信没有赵沉的人跟着。
她也想过,如果被江家人抓走,会变成什么样子?江家可以结束她的生命吗?不知道。
她甚至想过以谋杀江晨晨的罪名被判死刑,她不会死,可其他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亲人,她不愿意扮演别人。
赵沉给她的新身份一无所有,但也足够自由,至少对她来说,她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且江老太爷死后,她不会被追着跑,她的每一个选择都是自由的。
包括现在,她把自己又送到这个危险的地方,都只是她的选择。
她没有办法和秦知寻一样,不计较以前的事情,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人生。
她的父母、齐鹤连、她的故事,她要弄清楚。
这么想着,林伽仪逐渐睡了过去。
这段时间,她太累了。
又是一个梦。
林伽仪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鸟,站在一个稻草人的头顶上。
正中午,西川的太阳很晒,她好像要被晒死了,可为什么她不飞去树荫里躲着呢?她低头,发现自己不是站在稻草人的头上,而是被胶水粘在了稻草人的头顶上。
这是草原,为什么会有稻草人?
林伽仪抻长腿,尽量看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
西川,她路过的那片荒瘠的草原,她发现路上的碎骨头和藏蓝色布片的地方。
远处,有杂乱的声音传来,像是一群什么动物在往这边奔跑。
野牛?
它们从峡谷里跑出来了。
是一群牦牛。
不止如此,它们后面还有一个人。
瘦瘦小小的一个人,穿着藏蓝色的袍子,在剧烈的拖拽和烈日下,他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他的手腕上缠绕着的是牵引其中一只牦牛的绳子。平时用来控制牦牛的绳子,现在变成了控制他的命索。
他干巴的皮肤早就被磨没了,红色的肌肉和黄色的脂肪被粗糙地面上的土块和碎石刮下来,夹着藏蓝色的衣服碎片。
牦牛群带着他,从林伽仪的面前经过,一路往前。
终于,绳子也被磨断了。
牦牛群依然固执地往前冲,男人被扔在了路中央。
但是他全身上下甚至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红色的肉和白色的骨露出来,沾着土渣和碎石。
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秃鹫嗅到死亡的气息,从山林里飞出来,啸叫着盘旋在烈日下。
猎物不会攻击,也不会逃走。
于是它们从空中俯冲而下,争先恐后从他的身上啄走他所剩不多的肉。
他还有呼吸,可是身上的肉一点点被啄食干净。
终于,他死了。
可是他不想死,家里的妻子还在等他回去,孙子说好要回来吃甜瓜的,也还没有回来,那么好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就不认他们了呢……可是他太累了吗,他无法反抗死去的命运。
林伽仪被粘在稻草人的头顶上,发不出声音,动不了,只能奋力扑腾翅膀,企图把秃鹫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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