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头的萧玉融已经坐着车辇到了太傅府,跟着引路的人穿过院子,柳品珏早已恭候多时。
柳品珏正在池边喂鱼,日光明媚,照耀万树繁如堆,绿油油一片的茂盛树荫随着微风摇摆。
柳品珏撒下一把鱼食,池子里一条条鲜红或米白的鲤鱼便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抢食。
萧玉融瞟了一眼池子里游动的红白鲤鱼,嘴角抽了抽,“先生平日里也没少喂这些鱼啊。”
这鱼胖的,一条条浑圆壮硕,毫不夸张得说跟猪一样,张着血盆大口在那里抢食,怕是人掉下去都能吞了。
看见萧玉融来,柳品珏也不再悠哉悠哉地一把把洒鱼食,直接把那盅子倒着一扣,将所有鱼食都倒了进去。
这一幕看得萧玉融连眼角都开始抽,难怪这鱼能胖成这样,柳品珏这种喂法能不胖吗?
“公主昨日还被陛下罚了,今日就有闲情逸致来管鱼,真是好心态。”柳品珏把喂鱼的盅子递给一旁的小厮,拍了拍手,接过手帕擦了擦。
萧玉融皮笑肉不笑,“还不是得益于先生昨日教导?”
柳品珏也习惯萧玉融阴阳怪气,不与她计较,转身走入室内,“既然陛下罚你禁足,接下来一个月你都要住在我府上,那就得好好听话,不该动的别乱动,不该看的别乱看。”
“嗯嗯嗯。”萧玉融回答得敷衍了事,全当作耳旁风。
“你的厢房就在我房间隔壁,以防你半夜生事。”柳品珏微笑着说道,直接杜绝了萧玉融半夜三更作妖的机会。
萧玉融脸上带笑,心底却已经开骂了,真是该死啊。
柳品珏道:“从今日起,上午李尧止王伏宣会替你抄书刺绣,你就学琴,下午我另外给你上课。”
“啊?”萧玉融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你当我不知道,你从前那些书都是李尧止抄的,刺绣都是王伏宣绣的?”柳品珏扬眉。
李尧止必然是会替萧玉融抄书的,王伏宣就麻烦些,萧玉融昨日修书哄骗他过来,来都来了,估计也会帮忙。
主要麻烦的是柳品珏,萧玉融还愁怎么在柳品珏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案,没想到柳品珏主动让他们帮她作弊。
萧玉融问:“先生既然知道,那为何还要如此呢?先生不觉得我躲懒偷闲不应该?”
“这些东西,做来何用?”柳品珏淡淡道,“那些规劝守礼规矩的书,抄了你就会听?那些刺绣,绣了你就会安于闺阁?”
那也确实。萧玉融心想。
柳品珏道:“你既不拘于三纲五常,三贞九烈。那也该知晓,人如蝼蚁,于史书兴亡而已也只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
他拿书卷敲了一下萧玉融的头,“这些东西,于你而言本就无用。学了,史书也记不住你。”
萧玉融略有失神,看了柳品珏片刻。
柳品珏此人,的的确确是有大才,有野心,难怪前世成了叛军主君呢,不当皇帝可惜了。
只是今宵宝座上坐的是萧氏人,还真是既生瑜,何生亮。
对于有能者,身为师徒,柳品珏的确尽他所能教导,只是真对上了,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先生做这些,便只是为了被史书记住?”萧玉融问道。
柳品珏没回答,而是反问:“你做这些,难道就只是为了好玩吗?”
“我先前就同先生说了,我想要的可多了。”萧玉融说。
柳品珏望向她,而她目光坚定,如有野火焚烧,照亮天明。
“我要卓然高立,要站在天底下最高的地方俯瞰楚乐江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要只言片语便成旨意,天下口口相传,无人胆敢笑是戏言,叩首奉行。”
“我要裹挟珠光宝气,珠屑铺街作云,金粉砌殿如土,闲来无事作乐,丝绸锦缎裂声,琉璃翡翠掷响,娈童美姬歌舞。”
“我要千年万岁,椒花颂声,史册留名,后人铭记。所有人提起我昭阳的名号,都称在于先生之上。”
柳品珏看着口出狂言的徒儿,不紧不慢地鼓掌,“好志向。”
第18章 旧日
抄书和刺绣这种事情,萧玉融从小到大都是偷偷摸摸推给别人做的。
作为罚萧玉融的萧皇和柳品珏,通常情况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即使是到了现在,也还是一模一样。
萧玉融都握着实权上朝了,犯了错萧皇还是罚她抄书刺绣,百官暗地里都摇头称叹,这不明摆着还把公主当小孩子吗?
李尧止替萧玉融抄书向来很自觉,书卷摊开,磨墨铺纸,就开始抄。
被萧玉融用信骗过来,以为还有什么要事的王伏宣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他还黑着张脸,阴森森地盯着萧玉融,“这就是你说的,有要事相商?”
亏他还以为萧玉融被罚了有什么难处,所以急需他帮忙。
他从王府坐车推轮椅跑到太傅府,结果萧玉融就给他说这个?
“的确是要事啊,你知道的,我又不会刺绣。”萧玉融求人态度还算良好,跟王伏宣将心比心,“你先前就帮我忙,如今也算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王伏宣气得慌,“你知不知道我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怎么可能替你绣花?”
他的时间多金贵,成日里忙不完的事情,还要被萧玉融叫过来绣花?萧玉融就不能随便叫个女婢帮忙绣吗?非得要他来。
说这话萧玉融可就不乐意了啊,多见外啊。
她道:“你先前不就替我绣花?我到今日绣凤凰还绣得像只野鸭,你也要占绝大多数的责任!”
王伏宣都给她这强盗逻辑气笑了。
不过萧玉融说得确实不错,从小到大刺绣这活就是落在王伏宣身上的。
王伏宣腿瘸,不良于行,至于他为什么会这样,也不得而知。
王家原先嫡系的子孙虽然不多,但也不能算少,王伏宣排下来算第三。
如果不是他天资聪颖,也轮不到他被眼高于顶的柳品珏收为亲传弟子。
至于继承家业,更别提了,王家不可能让一个残废当掌门人,按资排辈也轮不上他。
无论是在学堂还是在家里,王伏宣都是被冷眼相待被看不起的那个。
更何况他父母都在他年幼时遇到了泥石流,两个人都没能活下来,失去了庇佑,王伏宣在族中也就是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其中苦楚也就自己知道。
家里管事的欺负他也是常有的事情,时常克扣例银。夏日少冰,冬日少炭,年幼还没有还手之力的王伏宣就会凭借奶嬷嬷教的刺绣换银钱,再去买冰买炭火。
奶嬷嬷死后,他就一个人绣,就因为这个还被人嘲笑过很久。
但是王伏宣都忍了,因为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尊严体面什么的都可以先放放。
萧玉融知道他会刺绣,所以这种头疼的玩意儿都丢给王伏宣去做。
王伏宣本来是不乐意的,不管萧玉融愿意出多少钱都不愿意。
萧玉融不明白对于那时候的王伏宣来说,只有想要在萧玉融面前保持尊严。
她只是觉得,王伏宣刺绣也是卖去换钱,她既然愿意出更高价,王伏宣为什么就不愿意帮她呢?
萧玉融脾气上来了就直接把绣花架子往王伏宣旁边一丢,自己走了。
王伏宣一个人在那里僵坐半天,最后还是替萧玉融绣了。
萧玉融此人向来是得了好处便笑语盈盈,温言软语,没事了便翻脸不认人的。
见王伏宣已经替她做好了,便笑嘻嘻地拉着王伏宣的手道谢。
更年少的时候王伏宣比如今还要羸弱许多,脸长得秀气,更因为不爱跑动不见天日而皮肤苍白。
萧玉融就逮着他戏弄:“哎呀,我们小伏宣真是细皮嫩肉的,白净水灵得很。我若是男儿郎啊,我一定把你娶回家!”
萧玉融揽着王伏宣肩膀哈哈大笑,王伏宣则是整张脸都红透了,缩在那里不回话。
有了这个法子,更别说萧玉融从来都不知道变本加厉这四个字怎么写,愣是之后的刺绣活儿全一股脑的丢给王伏宣了。
王伏宣每次都不乐意,但回回都偷摸着帮萧玉融做完了。
长大了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在王伏宣前头的那些继承者接二连三全死了。
说是王伏宣没在其中下手,萧玉融也肯定是不信的,毕竟王伏宣都快把王氏嫡系的人都杀光了。
王氏嫡系的人就算是跑到萧皇面前一个接着一个以头抢地,涕泪横流地控诉王伏宣,那也没用。
萧皇本就乐得见氏族内斗,王伏宣更是杀得嫡系只剩下寥寥无几几个人。
王婉茹就也是运气好被留下的其中之一。
不管王伏宣使了什么手段,也不管当时剩下的最后当家做主的还是王伏宣。
从小到大都这样了,那这回肯定也一样啊。萧玉融把刺绣的工具都塞进王伏宣怀里。
“我可不管了,这事儿便交给你了啊。”萧玉融当了甩手掌柜,“我去练琴了。”
丢下话和东西,萧玉融就抱着琴跟柳品珏去了。
王伏宣在原地脸色铁青,愣是没说出半句话来。
即使是他如今这般品阶,这般地位,到了萧玉融面前还是要替她绣花。
“师兄,还不绣吗?”身后的李尧止不紧不慢地问道。
王伏宣转头看过去,李尧止坐在书案边,正提笔蘸墨,松弛有度地抄书,姿态工整平静,身姿挺拔,犹如修竹一般。
说这话的时候,李尧止含着笑看他。
王伏宣暗暗在心底冷嗤一声,真是没出息。
从小到大萧玉融犯的错基本上都罚在李尧止身上了,李尧止还巴巴地替萧玉融抄书。
心里是那么想的,实际上没多久王伏宣自己也没出息地坐在那里开始替萧玉融刺绣了。
而萧玉融本人正在后边跟着柳品珏学琴,她弹琴不说差,但比起柳品珏李尧止他们肯定就没多好。
可放在玉京扎堆的名门贵女里头,萧玉融的琴技也是能拿得出手,宴席上也是能作为贺礼弹奏一曲的。
断断续续的琴音从后面流出,王伏宣绣花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师兄。”李尧止道。
王伏宣仿佛猛然惊醒般,抬眸看向李尧止。
李尧止微笑:“琴声静心,殿下虽仍在学艺,但情感丰沛,理应也有清心效果才是。”
“真论起来,李尧止,你才是真深藏不露。”王伏宣说道。
模棱两可来点李尧止的话,听着一语双关。
李尧止低眸,笑了一下:“师兄谬赞。”
王伏宣看了一眼手里的刺绣,“我们这个师妹心比天高,当年她能写‘我本南山凤,岂同凡鸟群’这种诗,你也功不可没。我倒是好奇,你也是否确实如此想?”
“师兄说的是什么话?天下有能者数以万计,尧止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李尧止面不改色,嘴角噙笑。
“到了我这里还在装呢?”王伏宣嗤笑一声。
他问:“李尧止,既然你心高气傲,不愿意泯然众人,又怎么甘心侍奉萧玉融左右?怎么安于现状,坐在这里替她抄书?怎么愿意回回为一个任性的公主受罚?”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尧止连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殿下天潢贵胄,岂能以身试险?”
王伏宣将手中刚刚扎了没几针的刺绣举到眼前,隔着薄如蝉翼的丝绸看向那一头的李尧止。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凤凰旁边,添条要化龙的毒蛇猛兽,才会惟妙惟肖。”
语罢,他扬眉看向那头的李尧止,李尧止保持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就这么上午练琴,看着李尧止和王伏宣替自己抄书绣花,下午就接着听柳品珏讲课。
萧玉融与柳品珏关系缓和了许多,没再一见面就阴阳怪气的剑拔弩张。
禁足的日子眨眼过半,这些天她日子过得非常舒坦,甚至还懒散了许多。
本来午后就容易困,柳品珏坐在椅子上,侧靠着丝织隐囊,手里握着一卷书看。
窗外蝉鸣声阵阵,微风徐徐而来,拂面不燥。
柳品珏的视线挪到了萧玉融身上,萧玉融跪坐在椅子边,书案前,手里捧着本书,眼睛却已经闭上了。
她脑袋一点一点的,如同小鸡啄米似的,看样子是读书倦了乏了睡着了。
柳品珏没喊她,看着萧玉融越来越困,睡得越来越熟,从一开始只是坐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到后头开始整个人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终于一下子,萧玉融歪倒在柳品珏腿上,枕到了他的膝盖上。
这会萧玉融可算是清醒了,两眼蒙笼余睡色。
柳品珏抬手抚过萧玉融的鬓发,“困成这样?昨晚没睡好?”
萧玉融从柳品珏膝盖上抬起头,“昨晚处理了些事情,这才耽搁了歇息的时间。”
“既然如此,今个儿便先回去歇着吧。困成这样,你也学不进什么东西。”柳品珏道。
“那怎么行?”萧玉融一脸正色,“弟子事师,当同如父。”
她说出这种话来脸不红心不跳,是半点心虚都不见得,差点给柳品珏气笑。
柳品珏道:“弟子事师,当同如父?这些天下来我看你是乐不思蜀,过得快活得很,什么时候来侍奉过你师父我?”
萧玉融摇摇头,说得煞有介事:“说来先生年长我八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不诚心尊敬呢?”
“旁的弟子晨昏定省,事事恭谨。你来了我这里,却诸事挑剔,连醴酪少添了桂花糖都得闹腾。”柳品珏轻嗤一声。
“先生嘴上这般说,实际上这府上,我所提的要求,不也是一力满足?”萧玉融笑道。
正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看一个人怎么样不能单看他怎么说,怎么想,要看他做了什么。
柳品珏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公主尊贵,我府邸上下,岂敢怠慢?”
这时候翠翠走近,向柳品珏行了一礼,略有犹疑地看向萧玉融。
萧玉融意识到翠翠是有事禀报,但又忌讳柳品珏在场,犹豫要不要直接说。
她看了看旁边的柳品珏,柳品珏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等待她的选择。
“说吧。”萧玉融道。
于是翠翠禀报:“公主,先前招揽,有不少文人墨客愿入公主府中筑书。另外,有一人也愿意入公主麾下,只是此人……”
“你说便是。”见翠翠犹疑,萧玉融便知道此人怕是有些特殊了。
翠翠道:“此人是昔日太史侄子,公孙钤。”
公孙钤?
萧玉融与柳品珏对视一眼。
公孙钤昔日也是赫赫有名的风流才子,成日里流连勾栏瓦舍,放浪形骸,但也出口成章,才华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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