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男儿郎啊,保管把全玉京的美人儿都抱回家。哪里还轮得到你来跟我墙头马上?”萧玉融回应。
萧玉融正仰着脸笑,被阳光说所照耀与笼罩,像是被上苍眷顾。
乌黑的头发、鸦青的睫毛都在光芒底下散开淡淡的晕色,辗转间落在她的眼底,恍若珠光宝气洒满,流金溢彩。
她笑着,眸若桃花。
直至很久很久以后,崔辞宁都记得这一幕,都记得萧玉融的笑容。
哪怕后面他们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血海深仇,宿怨爱恨,即使是这样,崔辞宁都无法忘怀。
直到有人摇晃他的肩膀质问他:“难道你非得把命留在南国?”
那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好像一直为那一刻而活。
所以未来的夜里辗转反侧,他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再动摇,不要再信任,不要再重蹈覆辙。
你也不能永远活在那一刻。
“崔明阳,傻呆呆地看着我做什么呢?”萧玉融明媚动人,在马上朝着崔辞宁挥手,“怎么啦?难不成是我太漂亮了吗?你这样子,更像个看痴了的怀春少女了。”
崔辞宁趴在墙头,萧玉融骑在马上,还真有些马上等着私奔的少男少女的模样,只不过位置互换了而已。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原来初见那时候,是一见如故。
这个故,是真的故人。崔辞宁想起来,分明小时候他们也见过一面。
是年幼的他被父帅领着,他骑着一只新得到的小马驹,跟在父帅旁边,入宫赴宴的时候。
他在小马上趾高气扬,巴不得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的马,却看见小小年纪就像个小大人的李尧止。
李尧止穿着青嫩嫩的衣裳,像是新拔的竹笋,担忧地站在树下,连声劝:“殿下,快下来吧!很危险的!我在下面接着你,我替你去拿吧!”
崔辞宁是认识李尧止的,毕竟很早就开始被放在一块比较了,世家往来间的聚会也是打过照面的。
而粉雕玉琢小小一团的萧玉融就站在树杈上,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抱着树干。
看李尧止背上肩膀上的半枚鞋印,应该是踩着李尧止,被驼上去的。
面对李尧止的请求,萧玉融充耳不闻地伸出手够树枝上挂着的风筝,半靠着墙头。
崔辞宁抬头,而萧玉融低头。
就因为看了崔辞宁一眼,萧玉融直接脚下一滑摔了下去。
吓了崔辞宁一大跳,他险些没喊出声了,不过好在萧玉融并无大碍,她砸到了李尧止身上。
这是第一回,然后他们又见了一回面,那又是他们长大了的时候,崔辞宁首战大捷,居功甚伟。
少年奇才,封狼居胥的小将军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凯旋而归的崔家军由他领着班师回朝,回京述职。
父帅长辈们都在边境镇守,来述职的只有崔辞宁和一队刚刚下战场的崔家军,这还是因为萧皇说要好好奖赏崔辞宁。
立了大功,能管束自己的人还不在身边,正是意气用事年纪的崔辞宁颇为享受一路上百姓们的惊叹声和欢呼声。
毕竟他们连打理都没有好好打理一下,就直接回京了,不少人身上盔甲都是沾着血和灰尘的。
不过迎面就碰上了一座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抬着的轿辇,轿辇四周垂着绯红色轻纱,金铃铛叮铃作响,点缀金丝与红宝石,华贵无比。
街上人来人往,坐马车的、骑马的、走路的都是,坐着轿辇出门的却是少见的不能再少见,毕竟这是宫里才会出现的做派。
看抬轿人的衣着,随从的规模,还有轿辇的华丽,都足以证明里头坐着的应该是哪位贵不可言的金枝玉叶了。
最重要的是,伴随在轿子边的,那分明就是李尧止不是吗?
这不是正正好?
崔辞宁刚刚拿下首胜,一战成名,对上这从小到大被心照不宣放在一块比较的老对头,不得好好炫耀一下?
两对的车马迎面碰上,却都没有想要避让的意思,纷纷都驻足在原地。
“李尧止。”崔辞宁牵着缰绳,信心满满地喊出李尧止的名字。
他的样子看着是想要寻衅滋事,李尧止本不欲正面起冲突,也没必要无事生非。
只是这队伍是萧玉融的,若是避让的话,萧玉融又该不高兴了,也是驳了她的面子。
自幼浸淫权谋相争的世家子弟,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李尧止笑道:“少将军班师回朝,尧止叹服。”
“你少装了,喂,能让你劳苦费心护送的是谁啊?”崔辞宁长刀指向轿辇,气焰嚣张。
他的刀上还有干涸的血迹,盔甲红缨耀眼。
而那绯色轿辇之内,纱帘飞扬间,隐约可见那人绫罗红裙的裙摆,同样鲜艳,妒杀石榴花。
红得刺目,红得晃眼。
李尧止脸色一变,挡在刀尖前,“少将军,请自重,莫要冲撞了宫里的贵人。”
“切。”崔辞宁知道自己刚刚的动作要是冲撞了哪位贵人,又要给他冠个大不敬的名,还是收回了剑。
那群住在高墙金屋之内的皇族,安然享受着锦衣玉食,还不是靠他们这些武将在外征战沙场?
没有他们崔氏平定山河,萧氏能稳坐高堂吗?
但是想想还是不要逞一时之勇,给崔氏丢了面子,让父帅忧心了。毕竟他出门在外,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崔氏脸面。
这么想想,虽然觉得憋屈,崔辞宁觉得还是忍气吞声算了。
“走!掉头,我们换条路!”崔辞宁牵着缰绳调转马头。
他身后的一路崔家军立刻掉头跟上他。
李尧止站在原处,神色复杂地看着崔家军逐渐远去。
他转过身对着轿辇作揖,“方才是刚刚班师回朝的崔氏小将军,怕是惊扰了殿下,殿下勿怪。”
纱帘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撩开,萧玉融看过来,只看到了崔家军队伍的末尾几个士兵,远远还看到头盔上骄傲的红缨。
萧玉融头上的金钗摇晃,流苏摇曳,在绯色的纱帘上荡出一片金影。
“你方才耽搁了这么久,就是跟他吵?”萧玉融蹙眉,“父皇说了,他可是武能封狼居胥的天纵奇才,怎么这么的不讲理?对本宫也毫无敬意可言。”
李尧止道:“看模样,少将军并没有知道轿子上是公主,只是单纯地不喜绍兖罢了。”
“不喜欢你?绍兖,原来这玉京里头,还会有人不喜欢你?”萧玉融这倒是意外了,扬起眉梢。
李尧止无奈一笑:“殿下说笑了,人非草木,自然有喜爱也会有憎恶。臣非圣人,人无完人,自然如此。”
萧玉融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本宫今日心情好,不跟他一般见识,接着走吧。”
“是。”李尧止应声。
如此一见,如此一别,相忘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们转头就都将此事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是相识却是要很多天,很多月,很多年的。
一隔经年,然后相见不相识。
直到现在,崔辞宁看着萧玉融的眼睛,心脏鼓动的感觉带有莫名的喧嚣。
“确实很好看,我第一眼见了你,就觉得你好看。”崔辞宁说道,尽管脸还是一样红。
萧玉融意外于崔辞宁的坦诚,“别信口开河了,怎么还不采花?我要最高的那一朵!”
“好嘞!”崔辞宁高声应和道。
他们动静太大,把侍中府里的仆役都吸引了过来。
仆从们以为是贼人翻墙进来偷东西了,还没看清楚是谁,就尖厉地大声喊捉贼:“来人呐!快来人啊!有贼!”
“哈哈哈哈!抓贼啦!”萧玉融指着被逮了个正着的崔辞宁笑。
原本还有些尴尬的崔辞宁见萧玉融笑了,顿时没了负担,径直摘了最高枝头的一朵白玉兰。
“抓什么贼?采花贼吗?”崔辞宁问,“我就不信他们还能为了一朵花抓了我去报官。”
因为侍中府邸仆役的叫喊,愈发多的人跑了过来,在后院里的宁柔也闻讯走了出来。
她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看过来,脸色难看至极。
旁的人或许没认出来,难道她还认不出来吗?
树上的人分明就是崔辞宁,他是来做什么的?替萧玉融出口恶气吗?又是萧玉融!处处和她作对!
宁柔死死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咬紧了牙关。
崔辞宁一下从枝头跃到了马上,同时将手里的玉兰花戴在了萧玉融的鬓角。
他笑着勒紧缰绳喊道:“走咯!驾!”
“驾!”萧玉融摸了摸鬓角的玉兰花,勾起了唇角,调转缰绳跟上了崔辞宁。
第22章 好命
萧玉融的生辰也没差几日,很快就到了。
萧皇为她大办特办,生日能有这堪比万寿节的规模和牌面的,也就只有萧玉融了。
宁柔亦在受邀之列,倒不如说萧玉融生辰,萧皇几乎按照自己寿辰的模样又操持了一遍。
宁柔被侍中扶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目之所及之处是一片殿堂廊庑、亭台楼阁,万千灯火坐落其间、高低错落。
宫中高高的台矶之上,更是点燃了一盏偌大的琉璃灯,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细弱蚊蝇的千字万字文。
琉璃灯其色彩流云漓彩,品质晶莹剔透、光彩夺目,五色辗转,瑰丽无比。
如此盛景,宁柔难免恍惚,问:“这么多盏灯,怎么上回万寿节来的时候没有呢?那盏琉璃灯也是刚点上的吗?”
“这都是陛下和皇子们安排的。”侍中说。
旁边的宫婢是负责引路的,见状连忙解释:“融公主不喜天黑,所以陛下才命人在今夜燃灯为公主照亮宫廷。”
侍中闻言立刻去看宁柔的脸色。
宫婢并不知道其中的龃龉,自顾自说下去:“千万盏灯,都是为了替公主祈福。陛下还让人写了无数句祈福的话在孔明灯上,等着今晚放,给公主祈福呢?”
“她一句不喜欢天黑,她父兄就能为她燃灯千万,更是写了祈福的话在孔明灯上,上达天听,哄她开心……”宁柔喃喃自语。
“您说什么?”宫婢没听清宁柔的自言自语。
“没什么。”侍中连忙说道。
宁柔却接着问了一句:“这么说来,那盏那么大的琉璃灯也是陛下他们为公主准备的了?”
“是呀。”宫婢说,“融公主自幼孱弱,陛下就让公主亲友们写祈福文章,都是千字万字的。再贴在灯上叫人守着,也是祈福的。”
宁柔失魂落魄道:“是了,难怪霍照一直重金聘请能够烧制琉璃的工匠,她的家人都是这样。就连李尧止……”
侍中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提醒她注意影响。
宫婢对此一无所觉,“陛下还因为今日是好日子,恩典我们在宴会结束后,干完了活,有两个时辰的时间能自由活动呢。”
她语调雀跃地说着,足以看出来她自己也很开心:“还能看到孔明灯飞天的美景,这可都是托了公主的福了。”
“是啊,她真是命好。”宁柔笑出了声,“她家人待她如此,哪怕她性情乖戾,从不听话,他们也爱她。而我呢?”
即使是她再怎么听话,再怎么认真学习琴棋书画、女工礼仪,也还是比不过萧玉融。
萧玉融的父兄能为了她燃灯祈福,把宫廷点明,用心之至。
而她的父亲却为了能够得到庙宇之上的助力和实打实的聘礼,把她嫁给一个老头。
她的兄弟也对她横眉冷对,丝毫不关心她的未来会如何,只在意能用她换来多少东西。
她在他们的眼里不是女儿,也不是姐妹,而是一个随时都能送出去换取荣宠的货物罢了。
萧玉融却不用担心这些事情,什么都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会被卖女求荣,不用担心未来是否会像浮萍一样飘向远方。
为什么世上有如此命好的人呢?
只有她一个人身陷囹圄。
眼泪都快要掉落下来,宁柔慌忙别过头,拿出帕子擦拭。
宫婢见了一脸茫然,“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奴婢说错了话吗?”
“不,你没有说错话。只是夫人见此情此景,难免触景生情,思念家人。”侍中连忙打圆场。
“原是如此。”宫婢笑道,落落大方,“夫人不必感伤,宫城之内,必然让夫人感到宾至如归。”
宾至如归?萧氏皇宫是萧玉融的家,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家?宁柔自嘲般笑了笑。
侍中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宫婢道:“领路吧。”
“是。”宫婢道。
宫婢站在前方为二人带领方向,隔着一段距离,宁柔站在后面暗自神伤。
侍中问道:“怎么了?”
“就连一个宫婢都瞧不起我。”宁柔咬着嘴唇说道,“我在家中不受宠爱,没见过此等东西。宫中赴宴,我要争取许久,父亲才会带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了?”
“没有人瞧不起你,夫人,你多心了。”侍中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她,只能干巴巴地说道。
宁柔把帕子绞在掌心里,死死地咬住嘴唇。
多心?她又怎么会多心?
若不是嫁给了他,她早已经能嫁给李尧止这类王权富贵尽掌握于手的公子了。
这么一想,宁柔心下愤然,甩开侍中的手就直接往前走去。
她直接走到了宫婢的前头去,让宫婢心中疑惑且茫然,再看看身后的侍中,仿佛懂了什么。
宫婢笑道:“宫里宫外都在说侍中与夫人虽说是老夫少妻,但却伉俪情深,侍中很喜爱夫人。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她跟我闹闹性子,我去找她。”侍中只能勉强笑了笑,说。
宫婢点头,“是,大人只要再往前走走,前边夫人走的方向就是宫宴所在。奴婢便不多打扰二位,先行告退。”
侍中点头,跟上了宁柔。
他们到得已经算有些晚了,不少达官显贵已经入座,更有人已经开始攀谈,你一言我一句地寒暄。
宁柔环顾四周,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甚至还有几个看着是异族的生面孔,为首者气度不凡,容貌一绝。
就连萧玉歇也到了,李尧止也在。
李尧止恬淡如远山的眉眼清秀,如玉透润,单坐在一席上,垂眸等候。
他气质温和平静,偏偏潜藏着惊艳,如同迷雾破晓时,林子里泛着的一抹新绿般动人。雨过天晴,风光霁月。
就是如此,才会叫玉京无数的女儿家为他一眼道痴痴。
宁柔也是如此,只是李尧止无论对待谁都是有礼有度,看似温和体面,如沐春风,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纵然喜欢李尧止,纵然父亲也一个劲儿催着让她去与李尧止深交,可惜李尧止连跟她话都没多说上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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