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们使尽浑身解数,用尽奇珍异草都没有办法。
每况愈下,到最后萧玉融躺在床榻上,早已无力起身。
只是这一回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油尽灯枯,大限将至。
不知道巫医的那种法子能不能成。
萧玉融突然间似乎坦然了,她在摇晃的马车中,靠在李尧止的怀里,望向窗外。
像是月夜下即将要凋零的昙花,摇摇欲坠般,清冷而又颓靡。
她看到了很多遥远的东西,一幕又一幕。
她看到自己头戴冕旒,身穿龙凤袍,坐在龙凤椅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文武百官。
看到萧玉元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扑进她的怀里,脆生生地喊阿姊。
看到自己坐在公主府首座,和幕僚谈笑风生,饮酒作乐。公孙兄弟、玉殊、谢得述、易厌把酒言欢,度熙在旁默默斟酒。
看到祖巴在暮色下,钟鸣声里,祝福她自由。
看到自己弹琴时走了个神,被柳品珏敲了一下脑袋。
看到王伏宣板着张脸给她往裂了一角的衣袖上缝小花,看她笑还懊恼地说上两句。
看到小小的李尧止费劲地用肩膀驼起小小的她,去够树杈上的风筝。
看到霍照提着一盏灯走在雪夜里,另一手还抱着年幼的她。
看到父兄环绕在她身边,一家人阖家欢乐地用膳。
然后又看到那一场春日宴,她策马啸春风,鲜衣怒马。
萧玉融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
云水寺前,只有一个小沙弥出来谢客,说圆寂大师不见人,尤其是李尧止。
“施主既然能火烧相国寺,想必是不信我佛之人,又何苦求到云水寺前呢?”小沙弥摇头。
“我佛慈悲,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殿下是无辜之人,又为何牵连她?所有罪孽我一力承担,只求圆寂大师能救殿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又为何见死不救?”李尧止问道。
小沙弥依旧摇头。
李尧止抱着萧玉融,直直地跪在云水寺前。
“弟子李尧止,犯下身业语业意业无数,口孽杀孽,十恶不赦。”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自知罪孽深重,鼎盛之世不容。愿挫骨扬灰,入十八泥犁,受尽酷刑,永不超生。”
“只求我佛慈悲,救公主融一命。”
李尧止俯下身埋头,久久不起,声音颤抖:“求圆寂大师出面,救我殿下……”
似乎没有七情六欲的玉塑神像,为一人下跪求饶,碾碎了所有的自尊和体面。
萧玉融若是有点力气,还能制止一下李尧止,叫他不要再求了,没有用的。
但是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她只觉得李尧止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脸颊上,脖颈上。
“殿下……”李尧止低着头,指尖在发颤。
“回去吧……”萧玉融艰难地吐露几个字。
腥甜的血气翻涌着,血从她唇角淌落,她极其艰难地喘息着,咳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活了,濒死的感觉束缚着她,死亡如影随形。
李尧止到底是跟她青梅竹马长大的,看到李尧止这个样子,她反倒是多少有点释然。
反正来来去去,李尧止都会痛不欲生。
李尧止几乎没有声音的泪如雨下,“我是想救你,可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了……”
原来他也会没办法,原来他也会哭成这样。
萧玉融抬起手,触摸到李尧止湿润的脸庞,这一刻仿佛跟前世重叠了。
上一世好像也是这样的。
李尧止染血的手扶着萧玉融的后颈,将脸贴近了萧玉融冰凉的脸颊,眼泪没入萧玉融乌黑的鬓发。
萧玉融笑,她轻声道:“我心肺都要咳碎了,咳咳咳……你却只知道哭……”
她抬起的手最后无力地落在一边,消弭了最后一点气息。
“殿下……”怀里的人愈发冰冷了,李尧止几乎泣不成声。
看着心爱之人死在怀里,看着天崩塌在眼前。
身后匆匆的脚步声接近,靠近了却又迟疑。
柳品珏迟缓地半跪在萧玉融身边,握住了萧玉融的手腕,没有脉搏的跳动。
望着萧玉融静谧的眉眼,柳品珏抓着萧玉融冰凉的手摇了摇,“卿卿。”
柳品珏从来不会说什么温柔的话,因为他要做的事情总是很多。
他奔波于生计,利益与算计总会谋害人心底温柔干净的地方,他所做的一切几乎都跟利益挂钩。
偏偏对萧玉融有片刻真心,所以对于萧玉融,柳品珏更加不会无谓的客套。
正是因此,柳品珏的“卿卿”就意味着更多的东西。
只是萧玉融没有给出反应。
那一刻柳品珏的脑海里是空白的,他是多思多虑之人,心底茫然至此,还是头一回。
“什么圆寂大师?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不救人!”阿北怒火冲天地拽住了小沙弥的衣襟,把人拽到面前。
小沙弥还是摇头,“圆寂大师不日之前早已坐化,救不了人。”
“什么?”阿北松开了手,呆愣地后退一步。
难道这就是天命,这就是注定?
李尧止抱着萧玉融起身。
阿北上去拦他,“你要做什么?”
“殿下说要回去,我送她回家。”李尧止垂眼望着萧玉融的脸庞。
哀莫大于心死。
柳品珏抬眼,“丧葬在这里办吧,结束之后,再带她回玉京。”
停灵本应该在玉京的昭阳公主府里,不然就该在皇宫内的昭阳殿里。
在云水于理不合,但是玉京到云水路途不算短,又何必让萧玉融死了也不安生。
“难道玉京,还有什么她眷恋的人不成?她想回去,无非是那一份归属。”他嘲讽地弯了一下唇角,也不知道在讽刺谁。
李尧止终于缓慢地把视线从萧玉融身上挪开,看向了柳品珏,“我有时候都不明白,老师是否真的在意殿下。”
“人心鬼蜮,何苦非要分清?”柳品珏撑着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
“那……我祝老师千秋大业,得偿所愿。”李尧止低眸说道。
反正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所争夺的一切,他所执拗的一切,如果没有萧玉融都没有意义。
是他的自负,他的自以为是,烧尽了萧玉融最后一点心气。
油尽灯枯……哈哈,他也是被萧玉融燃烧的火烛所照亮的人。
寒风吹长林,草木悲感声飕飗,凛冬已至。
萧瑟风声惨,吹拂起李尧止的衣袍和萧玉融的裙角。
他抱着萧玉融,沉重而迟缓地转过身,朝着落幕的黄昏一步步走去。
他慢慢地往前走。
只剩下他了,只剩下他和暮色苍茫。
柳品珏站在原地,久久未曾有任何动作。
他的脸上没有眼泪,也没有悲痛的神情,什么也没有。
空白得可怕。
易厌站在不远处见证这一切,像是一个永远袖手旁观,永远隔岸观火的观测者。
他不属于这个朝代,却见证了这一切的发生。
史书上的那些字又开始重合。
照熙六年冬,萧氏兵败,柳军进京之际,昭阳长公主点燃公主府,刎颈自尽。
照熙六年冬,昭阳长公主病故于云水。
最怕是雪落玉京城,偏偏病故于云水。
葬礼举办得匆忙而隆重,消息瞬间传遍了楚乐。各方势力纷纷赶来,想要确认萧玉融的生死。
眼见为实,心怀鬼胎之人也不得不相信昭阳长公主已死的情报。
葬礼上下一片哀戚,沉浸于悲痛之中。
镇国长公主薨逝,原本像萧玉融的品阶地位,宾客范围包括皇室成员、朝廷官员、亲朋好友等在内都要来参加葬礼余外,其余人是不可作为宾客的。
但是柳品珏并没有设置门槛,只要诚心吊唁,都可以进入灵堂吊唁。
萧玉融生时犹如烈火烹油,他也不想她死时太清寂。
来吊唁者在灵柩前行礼,如鞠躬或跪拜等,表达对公主的哀悼之情。有些朝代可能还会有专门的祭祀仪式,如上香、献花等。
一片肃穆之中,灵堂正中放置棺木,前边设一长桌以摆放供品。悬挂在上方的白色幔帐,两侧点燃白烛长明,这是要保证一直燃烧到出殡不能熄灭的。
那些畏惧她的、倾慕她的人们,无论是受过她恩惠的,还是听过她盛名的,都成群结队地前来吊唁,在她灵堂前放声大哭一场。
哪怕是与萧玉融毫无关系的,也会感慨盛世象征的落幕,唏嘘那个盛名如灾患的昭阳公主病逝云水。
曾经有最清冷的明月成全过她的张狂,一舞坠月,整个盛世楚乐都倒映在窈窕身影下的清晖中。
听闻玉京之中,圣上得知长公主离世的噩耗,当朝吐血,病如山倒。
罢朝数日,不理朝政,将自己关在昭阳殿中,闭门不出。
哪怕是现如今,也是二王萧玉寻在主持朝政。
云水被厚重的悲伤笼罩,或真心或假意,泪如雨下。
停灵三日,所有该来不该来的,全都赶到。
“融融!”萧玉成凄厉的哭喊传遍了灵堂。
他从余祐匆匆赶来,赶上的却是萧玉融的死讯。
兄弟阋墙,骨肉血亲,痛失三人。
父皇死了,三哥也死了,如今连最小的妹妹也因病致郁而亡。
两旁的人把他拦下,来哀悼的不少都是萧玉融的门生故吏。
萧玉融有心绸缪,多年以来,忠心耿耿的下属幕僚不少,即便是她溘然长逝,身后路也有不少生者为她去走去铺。
萧玉融的僚属拦住哭喊着扑向棺木的萧玉成,“四王!四王!你冷静一点!”
“安静些。”自始至终沉默的李尧止终于开口。
他跪在灵堂两侧为首的位置,一身素白,披麻戴孝。
这是守灵的位置,本该是萧玉融的血亲来。只是萧玉融还剩下几个嫡亲之人?
萧玉歇是皇帝不能离京,如今还吐了血病倒了。
萧玉寻在替他看着玉京里头的朝政,更是分身乏术。
萧玉元还那样还小,怎么来得了。
只有萧玉成,萧玉成也是才从被流放的余裕连夜赶来。
守灵是血亲身着孝服,在灵堂两侧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
李尧止一直都沉默地跪坐在这里,从未离开。
“是你!”萧玉成恨声道,“你将她哄骗过来!她真心待你,你又为什么这样伤她心?是你害死了她!”
李尧止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从外面走进来的柳品珏瞥见萧玉成,沉声道:“卿卿是忧思过度,油尽灯枯。这些年来,你妹妹是什么身子,你不清楚吗?”
李尧止一直跪在这里守灵,停灵事项里里外外都是柳品珏操持。
萧玉成看到柳品珏,情绪更为激烈了,“柳品珏!你有什么资格出现在这里?她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你是她师父,这么多年,竟是如此狠心?”
“四王!”萧玉融的僚属们死命拽住了萧玉成,不让他冲上去。
“太吵了,会吵到她的。殿下生前不清净,别让她死后也不安宁。”李尧止轻声说道。
萧玉成果然幽了声。
他无力地跪了下来,咬牙望着棺木垂泪。
第102章 哀悼
萧玉融的僚属低声安慰萧玉成:“这里是云水,如今都被柳氏把控着呢。柳品珏必然是为了博个美名,此时不宜与他们起冲突啊,否则折在此处,如何为公主报仇?”
是、是。
萧玉成深吸一口气,强忍泪眼,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
有萧玉融的幕僚上前给柳品珏致歉:“实在是不好意思,骨肉至亲,四王这才情绪失控,处理不周了。”
他们现在是丧主,对于这种情况不能翻脸,只能咬着牙忍气吞声给柳品珏道歉。
萧玉融这些门生故吏里头,现在也是大多数人都觉得是柳品珏害死了萧玉融。
柳品珏知道他们心中想法,也没有计较。
余祐离得近,所以萧玉成最先到。
后面陆陆续续到的基本上都是从各地远道而来的,都是萧玉融的门生故吏。
尤其是公孙钤、谢得述和度熙。
公孙照来不了,要是撤走这么一大批官员,那可就真是乱了套了。
更何况现在是停灵,出殡时萧玉融的尸骨还得回玉京呢。
公孙照得留在后方稳定局势,安抚好公主旧部,不能自乱阵脚。
所以来的是公孙钤。
公孙钤也是怕弟弟撑不住,毕竟得知噩耗的时候,他就看见自己弟弟面色惨白如纸。
公孙照瘫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地握着公孙钤的肩膀,“兄长,我当时的确不该放任那些人去的,我就该把知道的都告诉主君……忧思过度……是我,是我害了她……”
公孙钤绞尽脑汁说尽了萧玉融需要他安抚旧部,才勉强稳住了公孙照。
至于玉殊也是同理,他得在玉京稳住萧玉融的兵权,稳住扶阳卫。
不能萧玉融一死,就让她多年努力功亏一篑。
玉殊抱着玉龙双剑哭了一夜,对着剑默默发呆,回忆起来与公主相处的点滴。
第二日一早又哆嗦着,捧着剑,强撑着去稳住局势。
士为知己者死。
他恨完自己,恨完周遭一切的人,咬着牙抹抹眼泪又得顶上。
不是现在,要殉主也不是现在,得把那些人都杀光了才能死。
所以来的才是公孙钤、谢得述和度熙。
度熙在棺木边守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为萧玉融弹一首曲子,有时候是琵琶,有时候胡笳。
一曲断人肠,他泣血般落泪,琵琶弦断不成章。
“说好的回来听我琵琶呢?公主,你骗我,你起来。”度熙掩面而泣。
其余时候,他便呆呆地守在灵柩前,泪眼朦胧,不肯离去。
公孙钤也为的是那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拎着酒坛子醉得七晕八倒,在众人惊诧的眼神底下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堂前。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仰头大笑着。
公孙钤低头提笔挥墨,写下挽联,泪洒衣襟,晕染墨迹。
“说好回来一块喝酒的,主君,你食言了。”公孙钤拿酒坛对着半空中轻轻一碰,眼泪砸进了酒坛。
谢得述意外的安静,他静悄悄地看着外面燃烧的火盆,脚尖挪动了一下。
李尧止突然间出声:“那里在烧她的遗物,你是想被一块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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