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倒映在屏风上,阿北惊恐地看着柳品珏将人扶起来。
柳品珏压低了声音,堪称温和:“醒了?饿了吗?让厨房给你炖个汤垫一垫?”
“白梨凤脯、龙井竹荪和芙蓉鱼骨?好,酒不行,你昨夜里饮过了。“
“嗯,在议事。无妨,不是什么要紧事。”
屏风后低声的交谈让一群人听得毛骨悚然。
但是柳品珏让一个谢氏的舞姬,还是极有可能是细作的舞姬出入书房,还听了他们如此要紧的议事,简直是荒唐。
真是红颜祸水,色令智昏。
片刻之后,柳品珏从屏风后走出,道:“今日便先到此为止吧。此后诸事,明日再议。”
众人欲言又止。
“天色不早,诸位路上小心。”柳品珏平静道。
被下了逐客令,众人神情戚戚地离开,唉声叹气。
柳品珏望向旁边似乎憋了很多话的阿北,“你去送送。”
“是。”阿北把话憋了回去。
阿南嬉笑道:“我和他同去。”
柳品珏不可否置。
萧玉融在众人离去之后,才从屏风后头出来,慵懒地侧靠着屏风,手里的团扇摇了摇,抵着下巴笑。
“柳公这可还真是将妾放在火上烤呀,近些日子里,那些大人看妾的眼神,可是恨不得将妾生吞活剥了呢。”她调笑道。
柳品珏看向她,“我说过很多遍,不必自称妾,也不必喊我柳公。”
“不喊柳公,那喊什么?”萧玉融笑着偏了偏头。
短暂的沉默之后,柳品珏道:“叫先生吧。”
萧玉融凝滞了片刻,又笑:“原来柳公是喜欢这样子的,叫了一声先生,先生可得好好教我本事才是。”
她用团扇轻扇两下,“睡了许久,人都躁了,小厨房将饭送来前,我先出去转转。”
“先生若是想我了,可记得传人来唤我。”萧玉融嘻嘻笑。
柳品珏顿了顿,“去吧。”
萧玉融刚走出门,眼神便凉了下来。
柳品珏还真拿她当替身呐?
往前走两步,就看到前面恭候已久的阿北。
“小郎君守在这里,这是在等我呢?”萧玉融挑眉。
阿北抱臂上下打量着萧玉融,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少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在谢家没少练吧?少在我面前学她。”
萧玉融微微一怔,笑出了声:“哎哟,你可真别逗我笑了,柳副将。”
“你什么意思?”阿北颇有些恼羞成怒。
他怒道:“自从你来了柳家以后,主君天天沉迷女色!你敢说你来柳氏不是别有用心?你、你居然还睡在主君书房里,白日宣淫!荒唐至极!”
哈?
萧玉融差点没笑出声。
她来柳氏这段日子确实是搜集了不少可观的情报,但跟柳品珏虽然举止亲昵,却也没做什么。
可以说这么久以来,最逾越的举动,就是柳品珏生辰那一日混着牡丹花瓣的一个轻吻。
她也只是为了探听柳品珏书房的情报,假寐而已。
不过嘛,他们误会了也好,对她而言,反正百利无一害。
只是连累了柳品珏一世清名而已。
想到这了,萧玉融脸上笑容愈盛。
“哎,这也往我身上赖啊?”萧玉融用扇子掩了掩唇,“我只是生得美,旁人喜爱我,怎么就成了我的错呢?”
“你!厚颜无耻!”阿北气急。
他向来动手不动口,嘴皮子笨得很,但他也不能对萧玉融出手。
“你说得对,可先生偏偏就喜欢我这般模样呢。”萧玉融笑。
阿北脸色一变,攥住了萧玉融的手腕,“谁准许你叫主君先生的?凭你也配?”
手腕被攥得生疼,柳品珏还有阿北的态度,他们的反应都叫萧玉融感到恼火和憎恶。
当她死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惺惺作态?
“就是你的好主君让我这么叫他的,你怎么不去问问他?”萧玉融冷笑。
“装都不装了是吗?”阿北眼底燃烧着怒火,“我警告你,安分守己待在柳家还有你一席之地,别妄想你不该妄想的东西,你永远都比不上她的!”
“她是谁啊?”萧玉融勾起一抹笑,紧盯着阿北的眼睛,“你一口一个我比不上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啊?哦——她早死了是吗?”
阿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嘴唇翕动,嗫嚅着说不出话。
萧玉融逼问:“人活着的时候干嘛去了?人死了你倒是这么维护她了,装给谁看呢?”
她嗤笑一声,抽出了自己的手,“要我说啊,你就是犯贱,失去了倒是知道痛了。”
她转身离去,迎面碰上另一头送完人走过来的阿南。
对于阿南,她同样没有什么好脸色,白了阿南一眼就走了。
“诶,扶光姑娘去哪儿啊?”阿南还兴冲冲地问道。
“你管我啊?起一边去。”萧玉融没好气道。
看着萧玉融的背影,无辜被牵连的阿南摸了摸鼻子,看了眼脸色难看的阿北,“你惹她了?”
“我惹她?谁能惹她?她最厉害,天皇老子都怕她!”阿北道。
“你又怎么了?”阿南有些懵,“你跟她吵架了?”
“吵架?我哪里敢跟她吵架?”阿北负气背过身。
阿南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这么幼稚了?干嘛跟个小娘子过不去?”
阿北沉默了,“我只是气不过,我气不过有人一来,就顶替了她的位置。”
“你分明知道没人能顶替她位置的。”阿南摇了摇头,“而且我觉得扶光很像她,像得可怕。”
他也知道扶光有些细节和萧玉融不一样,但她们却又很像。
有时候扶光在那里,一颦一笑,疑喜疑嗔,就连瞥过来的一个眼神,都让人无端端觉得那就是萧玉融。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她。”阿北哑声说道。
阿南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阿北的肩膀,没再说什么了。
谁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却又偏偏忘不了,也放不下。
萧玉融在柳家作福作威的日子并没有结束,她反复在阿北的底线上横跳。
阿北已经开始私底下偷偷跟阿南说,萧玉融是狐狸转世的,专门要来害柳氏。
阿南觉得阿北是被萧玉融折腾得有些精神衰弱了,拍拍阿北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叫他去看看郎中,抓副药来养养神。
气得阿北跳脚。
他们这些变化自然也逃不得柳品珏的眼睛。
在萧玉融又一次气完阿北,得意洋洋地走进柳品珏书房,坐到柳品珏身边时。
柳品珏搁下了手中的卷宗,“又气了阿北?”
这话的语气语调都意外的熟悉,很多时候萧玉融走到柳品珏身边,柳品珏都是这样不咸不淡地问一句“又闯祸了?”之后,才上的课。
萧玉融只是停顿了一瞬,便道:“我不过是逗逗他。”
“你又何苦跟他过不去?他自幼便是一根筋认死理的性子。”柳品珏摇了摇头。
“我哪儿是跟他过不去?我只是和他闹着玩呢,先生少冤枉人了。”萧玉融撇了撇嘴。
“那现在是玩累了?”柳品珏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
“哎,是啊。”萧玉融应声倒在柳品珏腿上。
柳品珏伸手抚摸过萧玉融绸缎般乌浓的长发,“嗯,那还真是苦着你了,要不要叫小厨房端盘糕点来犒劳犒劳你?”
萧玉融也不客气,趴在柳品珏膝上笑:“我要吃洛神清花糕。”
“好。”柳品珏应声。
“先生前些日子赠我的玉坠子,我不小心给摔了。”萧玉融瘪了瘪嘴,有些不满。
“嗯?不过是枚玉坠,摔了就摔了。”柳品珏意外萧玉融会提起这样的小事。
柳氏上下没少说扶光这一个舞姬居然如此奢靡成性,犹如妺喜在世。
连带着主君都隐隐有了夏桀的架势,置扶光于膝上,听用其言。
瞧瞧,干了多少荒唐事儿。
允州坊间更是开始流传情爱画本子,讲述柳氏主君和这扶光姑娘荡气回肠、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书有曰——
离宫别馆,次第兴筑。狗马奇物,充盈宫宝。以酒为池,悬肉为林。
丝竹管弦漫天乐音,奇兽俊鸟遍植园中,如此美景,皆需谢扶光恩赐。为讨美人欢心,英雄也做昏君。
从此戎马一生的柳氏主君柳品珏,终于在扶光的引导下,寄情于声色之中。
萧玉融有幸看了一本,啧啧称奇。
这些民间话本,堪称天马行空,想象丰富。
若不是她身在其中,是本人之一,也险些信以为真。
萧玉融险些乐出声,柳品珏纵容她的挥霍无度,她原先以为是把她当成替身,后来才发现,原来柳品珏是在后头借着这由头呢。
以扶光狐媚惑主的名义,干了不少争议极大的改革。
骂名是由扶光背了,好处却在柳品珏身上。
不过这样也好,便于她探取情报。
“摔碎时玉碎之声格外动人,我爱听。”萧玉融笑,“先生不妨多赠我些美玉,好叫我听个痛快。”
她是在试探柳品珏的底线。
柳品珏是节俭之人,并不喜好奢靡。
她就是想看看,柳品珏对她塑造的扶光,能有多少纵容,愿意开放多少的权限,好叫她得到有利的情报。
据她所知,柳氏如今可是正在策划异变呢。
宣城、云水,如今由柳氏掌控,再进就是平南和洛缇。
一月将近,易厌做下的易容总会一点点消退,在旁人眼里,就会是扶光越来越像萧玉融了。
萧玉融当务之急,就是尽快知道柳品珏到底在谋划什么,第一步是洛缇还是平南,宣城和云水的破绽又在哪里。
“你自己去柳氏库房里挑你喜欢的吧。”柳品珏微微勾起了唇角。
“柳氏的宝库能有什么好宝贝啊?先生怎么不让我从私库里挑?”萧玉融说。
柳品珏沉默片刻,“我的私库里,并没有什么宝物。”
萧玉融笑:“我可不信。”
“你若是不信,也可以去瞧瞧。只是里边的东西……罢了,你若是喜欢,也可以拿去。”柳品珏道。
“先生慷慨解囊。”萧玉融笑着说道。
柳品珏的指尖缠绕着萧玉融的头发,嗯了一声。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你瞧着,身子骨也不太好,平时在吃什么药?”柳品珏问。
萧玉融心中顿时警铃大作,面色却如常。
她回:“八珍益母丸、人参养荣丸什么的。”
顿了顿,她又笑:“只是身子不太好,自幼体弱罢了。幼时又被扣着练舞和武,冰天雪地里还得踩木桩,这才落下了病根。”
柳品珏定定地瞧了萧玉融半晌,瞧得萧玉融心里没底。
柳品珏最终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你身世苦,得好好养。”
萧玉融正要插科打诨,就听到柳品珏说:“我叫人炖了血燕窝送来。”
血燕窝?
萧玉融想起柳品珏那时候每日一盅的血燕窝,勾起不少往事回忆。
“这么金贵的东西也给我喝?”萧玉融不动声色地观察柳品珏的神情。
“这算什么金贵东西?”柳品珏却笑了一声,“金玉掷响玩,奇珍异宝到你这里只能听个响,喝个血燕怎么了?”
“哈哈——”萧玉融笑出了声,“柳公还真是昏君做派。”
柳品珏捏着萧玉融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入手柔光水滑,手感绝佳。
他翘起唇角,“胡闹。”
萧玉融切了一声,歪进了他怀里。
柳品珏的指尖滑到萧玉融的鬓角,没入她的鬓发,拇指摩挲过萧玉融的脸庞。
“君怜无是非。”他道。
第109章 想她吗
底下传来娇娇的“喵”一声。
萧玉融歪了一下头朝底下看过去,跟一双清澈的猫瞳直直对上。
萧玉融愣了愣,倏地坐了起来。
这不是那只她在玉京太傅府捡来,后面送给谢得述又跑丢的小猫吗?
怎么在这?
再看向柳品珏,他正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他脚边的小猫,神情平静。
柳品珏是在太傅府找到这只猫的。
出殡时,柳氏之人都在两界山折返回允州,柳品珏也是。
但萧玉融安葬那一天,柳品珏还是暗中到了玉京。
所有人都因为萧玉融薨逝的事情被吸引了注意力,也放松了警惕。
柳品珏没去皇陵,反倒是去了除了管家和仆役以外,已经没有主人家在的太傅府。
他在藏书阁待了一会。
在院子里,柳品珏看到了那只瘸腿的小猫。
之前在公主府跑丢了,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萧玉融大张旗鼓找了一阵子没找到。
没想到,最后还是跑回了这座仿佛荒置已久的太傅府里。
柳品珏沉默良久,叫阿北去取点吃的喂给小猫。
阿北提了一条鱼过来,小猫就扑在鱼前边吃起来。
柳品珏看着一瘸一拐的小猫,院子外边哀乐喧天,无一不是在提醒着他什么。
回忆震耳欲聋,死亡亦是如此。
柳品珏伸出手去摸小猫的脑袋,却被它张牙舞爪地弓起身子,挠了一爪子。
“主君!”阿北顿时紧张了起来。
柳品珏一下子没防备被挠了,倒是愣住了。
他看了看手上清晰可见的抓痕,垂下眼睑,点了一下小猫的脑瓜,“小没良心的。”
嘴上那么说,柳品珏还是把猫拎回了允州。
“哪个贵人养的猫啊?”萧玉融扬起笑脸。
柳品珏低垂眼帘,“我徒儿的猫。”
萧玉融笑:“先生声名在外,桃李满天下,又是哪个学生的猫?怎么在先生这里了?总不会是那位样貌俊美的李家公子吧?”
“不。”柳品珏摇了摇头。
萧玉融就那么装模作样地顺势猜了下去:“不是玉京李氏?我可没在乘川哪家贵人那里见过这猫,总不会是初原王氏吧?”
“还剩下哪个?先生跟崟洲崔氏之人,倒也是没有那么热络,崔氏似乎没有人是先生学生呢。”她捏着下巴。
“玉京萧氏。”柳品珏开口。
他直视萧玉融的眼睛,“昭阳长公主,萧卿卿。”
萧玉融对视着柳品珏的眼睛,嘴角噙笑,眼底却没有波澜,“哦,原来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玉融公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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