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到的时候, 程麦已经在外面守了快12个小时没合眼了, 后来被俩位老人态度强硬地叫车送回去后,强迫自己似睡非睡地休息了俩个小时, 她又匆匆忙忙去了医院。
可才接近病区, 就听到了池正山模糊的声音,在和池家老人交谈。
“警方那边说了……是惯犯……家里搜出了大额现金, 可能是花钱买凶……应该和阿桐他们之前调查栏目揭露临省那家企业隐瞒的大型矿难有关。”
距离隔得不算近,声音断断续续的,她没有听很清楚。
中途扯到了别的话题,池爷爷不容置喙的声音突然响起:“这事先不要告诉小砚。他现在正要要紧关头, 知道了除了耽误他自己的事儿以外没有别的用。”
池正山似是不同意,几人又说了什么,但很快, 池爷爷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放心,我已经联系了老同事, 他已经安排了隔壁省最好的脑科专家过来给阿桐会诊,刚到, 下午就能帮阿桐开刀。”
后面几人又低声说了几句,本来池正山也有些犹豫,但在俩位老人不断的劝说下终究是点了头,沉默一阵后池爷爷又问起了警方那边的情况,池正山提到了什么“亡命之徒”,但程麦已经没了心情再听。
她转身悄悄退了出去。
楼外面风很大,吹得她一阵发抖,牙关打颤,心也像满头碎发一样被风吹的迷乱不已。
也许池爷爷是身处高位太久,做任何事都习惯了先权衡利弊,而不是让感情先行,但当她听到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不要告诉池砚时,心里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替林桐感到伤心,替池砚感到生气。
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虽然池砚的爷爷奶奶也对她很好,但人的感情就是会有远近之分。
整个池家,对她最好的,和她感情最深的,程麦很清楚,从来都是林桐跟池砚。
可以说,在刚去世那几年,林桐在某种程度上承担了她母亲的责任,对她和对亲女儿没区别,后面程建斌去了非洲,林桐也二话不说接她过来住,一分钱都不肯收,哪怕程建斌给了她零花钱,林桐每次给池砚时也都会额外给她准备一份。
让她记忆最深的,还是当年初中的时候,因为她妈妈的病拖了大半年,程麦有一个学期就没怎么上过课,妈妈去世后,她不得不留级重读。
那天去到新的班级时心里的胆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身后一直跟着她的男生并没有接着往初三所在的楼层走,而是先她一步,推开了新初二2班的门。
那种感觉,大概就是看着自己溺水后一直在往湖底沉,绝望不断累积,濒临临界点时,却突然出现一只手,拉住你,带着你,奋力往上游,直至重建天光。
太美好了,美好到,她甚至有些不敢确信这是真的。
“池砚,”她吞了吞口水,指着上面一层,怕他存在记错了的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怕自己是空欢喜,所以再不情愿,她还是指着楼上提醒他:“初三在上面一层。”
但他眼神却没有任何波动,脸上神色闲散又淡,眼皮懒懒滴耷拉着,用最平静的语气告诉她:“忘了通知你,我也要重读一下初二,所以,很抱歉,程麦同学,你又要和我同班被我碾压了。”
巨大的惊喜淹没了程麦,她喃喃道:“……为什么啊?”
他扯了下嘴角,吊儿郎当道:“想多体验下降维打击。”
虽然他嘴里没句好话,尽是埋汰她的,但程麦心知肚明,他正常升上初三也无人能敌。
什么降维打击,都是乱说的。
其实,就是为了不让她一个人留在新班级。
但这样堪称胡闹的做法,居然得到了林桐的支持。
那天回家时,林桐没有任何意外的表现,见到他们进门的第一眼就在问:“新班级怎么样?”
从那时候起,她就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非亲非故的长辈对她这样好了。
可现在,她却因为只是揭露了被掩埋的真相,只是为了追求正义和真相,却遭到那样恶意报复,毫无意识地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程麦真的无法保持理性,去权衡什么是对她“真正”有用的,什么是没用的。
而且,对池砚来说呢?
他不是小孩子,没有任何人可以用“这样是为他好”为理由剥夺他的知情权和选择权。
他又真的会愿意真心爱护的人重伤躺在医院时自己却毫不知情,在另一座遥远的城市里为了一块冷冰冰的金牌而机械地刷着题吗?
不管最后林桐结局如何,如果他是事后才得知,那所有的内疚和自责都会变成无法消磨的隔阂。
不,她不可以让这种情况存在发生的可能性。
深吸一口气后程麦下定决心,拿出了手机,没有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机会,飞速盲打发了俩条消息出去。
CM:【砚砚,桐姨被人砍伤了,目前还在ICU,没有脱离危险。】
CM:【下午会进行第二次手术。】
紧接着,她长摁下关机键,直到超过消息可以被撤回的时间。
*
下午五点,林桐第二次被推进手术室,【手术中】的绿灯在冰冷的走廊里亮得刺眼,走廊里几人或站或坐,走来走去,但程麦只是抱住膝盖眼巴巴地盯着那块,眼睛盯酸了盯出重影了也没法挪开,大气都不敢出。
在这样揪心的时刻,没人有心情说话,只是在焦虑而安静地等着,那扇门被推开,等着医生的宣判。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最后是被一句急促的“我妈呢?现在怎么样了?”打破。
像电影慢镜头一般,在那一刻,所有人都齐齐回了头。
这个点到医院,估计是中午刚看到她消息,就买了最快的机票往回赶了。
那是她见过的最狼狈的池砚。
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冷冷的水珠顺着头发和下巴颏一滴滴往下流,带着外面未干的雨气。
他说那句话时声音沙哑,喘息急促,极大可能是等不及医院电梯,一口气爬了七楼上来的,眼眶和脸颊都泛着不正常的红。
除了程麦以外,没有人能想到上午还商量着要瞒住的人会出现在这里。
但也用不着多想,他是怎么得知消息的一目了然。
几位当惯了大领导的人同时把审视的目光投过来时,压力不容小觑。
程麦就像只鸵鸟,眼睛盯着地板,不敢抬头。
虽然在通知池砚这件事上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毕竟是先偷听人家讲话在先,干的又是和人家做对的事,确实不太好,
直到池砚大步流星走过来,站在她身前替她挡住了所有视线,皱眉重复地问了句“现在情况怎么样?”以后,池爷爷才率先回过神,告诉了他医生还在抢救,没忍住又问了句他怎么突然回来了,集训队那边走过请假手续了吗。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向来尊重老人的池砚第一次失了礼数,连敷衍的应答都没有,只是沉默地盯着手术室的门,瘦削的侧脸紧紧绷着,像一张拉到最满的弓,随时都会崩断。
他连坐下都忘了,只是双手撑在膝盖上疲惫地平复着呼吸,最后还是程麦先起身,默默把他拉到旁边的椅子上休息。
氛围更加凝滞了。
直到四个小时后,手术灯终于熄灭的那一瞬间,见到累得满头大汗的专家,几人都纷纷围了过去,等从他嘴里听到“手术很成功”时,那一张蒙在所有人脸上看不见的塑料薄膜才被彻底撕开,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次林桐的情况危急,被砍时大出血,外加颅内也有损伤,所以尽管二次手术很成功,术后的三天依然十分关键。
池家忙得人仰马翻,几人轮流陪护,尽管程麦也想留下,但还是被赶回了学校,只是争取到这段时间办走读,每天下晚自习后来医院看一会儿林桐。
但今天,她才刚走近拐角的地方,就被自己偷瞄到的情景吓呆了。
临近十点半,走廊上空空荡荡的,只有身形相差无几的两人在对峙。
池砚那张素日冷淡的厌世脸此时明显压不住火,眉毛不耐地拧起,冷嘲热讽道:“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堆,其实意思就是你又他妈要去出差是吧。慰问隔壁县山体滑坡受灾人群?需要我提醒你吗?需要你慰问关怀的人到底是谁啊?你老婆还躺在病床没醒呢。”
“池砚!这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池正山也火了:“我跟你解释过很多次了,你爹去年刚调回省里,现在很多人都盯着,一步都不能走错。这么大的灾情,新闻里天天都在跟进,这时候上头任务压下来,你让我怎么办?而且阿桐这边有最好的专家在盯着,你能不能不要在这种时候耍小孩子脾气,体谅一下你老子,啊?”
“不是说了吗?要走就走,您还指望我说什么?您做得对、一个人怎么比得上一群人?还会,我和我妈活该永远被你排最后?倒苦水找错地儿了吧,池市长?要不要我去帮忙联系我妈电视台同行来——”
“啪”的一声清脆巴掌声打断了男生的讥诮,声音大得吓人。
池砚脸被打偏到一边,他站着已经比池正山都高了,平时反应又最迅速不过,根本不会躲不过去,但他却一点都没有避,生生受了男人盛怒之下的一巴掌。
池正山看起来也像是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平时那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明显怔在原地,回过神来后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但池砚冷冷的声音抢先一步打断了他:
“打完,过瘾了吗?”
“我还是那句话,你要去就去,指望从我这听到好听的,抱歉,违心话说不出口。”
他淡淡地垂眸看了眼池正山,“但我能说的是,如果我妈明天醒来,第一个想见到的人,绝对不会是我,也不会是爷爷奶奶。”
说完,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疲惫地闭上了眼,再无一句多言。
几秒的死寂过后,重重的皮鞋声响起。
程麦下意识地躲到了旁边的消防通道里,等池正山离开后,她立刻跑过去,但露面前又犹豫了,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池砚究竟会不会想要被她看到。
“出来吧。”
男生的眼睛依旧闭着,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但语气却十分笃定,仿佛开了上帝视角一样。
她慢慢挪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虚,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小孩子,“你怎么知道的。”
“每天你不就是这个点准时来报道吗?”他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地扯了下嘴角,“你看,连你都可以做到,他作为我妈最亲密的人,却不行。”
在她心里,池砚任何时候都是意气风发的。
所以现在那抹无奈又自嘲的苦笑,才让她格外心疼,“没关系的的砚砚,你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医院刺眼的白织灯洒下,那张冷白色的脸仰起时,还未消退的红肿格外明显而突兀,又直又密的睫毛此时微微颤动着。
程麦小心翼翼地拿食指指腹碰了下,到现在了,她还能感受到那块皮肤的烫,足以想到当时盛怒之下的池正山用了多大的力。
轻轻摩挲了片刻后,她眼里迅速聚起一团水雾,开口时声音都哽咽了,“砚砚,你现在是不是,很痛啊?”
池砚靠在她的肩膀上,从来不肯示弱的男生头一次承认了,嗯了声,“是有一点。”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都要听不清。
听到这话,她更难受了,动了下身子想转过看他,可他禁锢在她腰间的手臂却骤然收紧,往她肩窝里埋得更深,只剩一声咬字不清的“别动”,程麦整个人真的没有再动。
但不是因为那句话,而是因为她脖子上那一点异样的湿润。
滚烫的眼泪顺着一路往下滑,在冬天迅速失温,立马变成一阵带后劲的冰凉,黏在她皮肤上。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清楚这个臭屁又有很重包袱的家伙肯定不想让她看到,程麦没有挣扎,反倒抬起一只手,徒劳地、一遍遍摸着他还露在外侧的小半张脸,将那块也笼住,全然地保护姿态。
就像小时候每次她哭程建斌也会做的那样,希望用这安静而机械的动作能平息他心底翻涌的情绪。
*
池正山最后还是走了。
第二天晚上,程麦推门进去的时候,电视机里女主播正在用标准的播音腔通报临县受灾情况,画面里出现了池正山和其他几位领导的身影。
林桐早上已经醒过来了,但依旧很虚弱,看着电视不知道在想什么,池砚安静地坐在一旁,垂眸拿沾水的棉签给她喂水,耐心而细致,连护工都插不上手。
这也成了后面几天的常态,连医护人员都会向林桐夸他,说没见过这么孝顺又耐心的男孩子,哪怕后面林桐病情好转了,和池家的两位老人一起劝他去回学校,池砚始终不置可否,只说有自己的计划,让她别担心,然后接着我行我素。
时间就像一位飞针走线的裁缝,规律又娴熟地将流走的日子缝合起来,收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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