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这些时,不再是那个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悍将,而是一个有家有妻的普通男子。
“如此,甚好。”
魏溱轻笑,转身离去。
至夜,他走入营帐时,周漪月正斜倚在软榻上。
锦绣手持药碗,碗中的褐色汤药泛着淡淡的苦味与药香,她细心吹凉,刚把勺子递过去,魏溱扯开帘子闯了进来。
“阿月,你在吃什么?”
帐内两人都吓了一跳,锦绣手上一抖,碗里药汁险些洒出去。
周漪月见他面色不虞,心里莫名其妙,不知道谁又惹到这尊阎王了。
“吃药。”周漪月指了指那碗药,“我一整日马车坐下来,吃什么吐什么,锦绣见我吐得厉害,从吴大夫那里要了些调理肠胃的方子。”
“怎么了魏大将军,不舒服吃药也不行吗?”
许是这段时间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改变,周漪月态度越发骄纵,时不时讥讽他两句。
反正她看明白了,对这个人来说,自己越骂他,他越高兴。
锦绣见气氛不对,自觉退下,此时帐内只剩下魏周两人。
魏溱双手环胸,居高临下问她:“你最近还吃避子药吗?”
周漪月蹙眉:“怎么了,你这是突发奇想,想让我怀你的孩子?”
见对方眸色一沉,她心头一跳。
她……竟是说中了他的心思?
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她当即提高了声调:“然后呢,你想让我把孩子生在军营里,跟着大军一块颠簸,吃不好睡不好,没几个月就早夭然后随便找个地方埋了?魏溱,你能不能别这么无理取闹,做事不考虑后果的吗?”
“我的身体被你折腾成什么样了,你自己不清楚吗,你去问问吴大夫,我现在的身体能不能要孩子?”
就在昨夜,他还不管不顾地要了她数回,要不是周漪月实在受不了了好声好气求饶,他还要继续。
魏溱对她的嘲讽并未动怒,淡淡问她:“你在他身边,也吃避子药吗?”
周漪月神情一僵。
魏溱敏锐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几乎是瞬间就冷了脸色。
“我果然猜的没错。”
他缓缓走进,捏住她的下巴:“阿月,你不是身体不行,而是……根本不愿跟我孕育子嗣。”
原本,他可以面无表情看着她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甚至与凌云谈笑风生,讨论他们在床笫间的表现。
可现在,他只要一想起来她跟另外的男人站在一起的画面,他只想把那些人统统撕碎。
挖去他们的眼睛,砍断他们的腿,让他们这辈子都不敢再肖想阿月。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周漪月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冷笑一声,抄起她的腿弯把人横抱起,大步朝帐外走去。
周漪月大惊失色,双手胡乱拍打他的胸膛:“你放开,魏溱,你又发什么疯!”
面前男子面色冷峻,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吩咐身边士兵:“备马。”
第43章 越界
魏溱拿起周漪月的银白色披风将她裹好, 单臂抱起安置在马背上。
他利落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一手握着缰绳, 一手抱住她。
周漪月被牢牢固定住,丝毫动弹不得,她又惊又怒,拼命推开他钳在自己腰上的手:“你要带我去哪!”
魏溱眉头深深皱起,无奈扯了下唇:“阿月,别乱动, 我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呢。”
周漪月莫名其妙:“你自己弄的伤跟我有什么关系, 快放我下来!”
他没再开口,抿了抿唇, 双手紧握缰绳。
“驾!”低沉有力的声音落下, 骏马四蹄生风,在广袤原野上越跑越快。
已入深秋,风带着几分凉意, 周漪月裹好身上的披风, 问他:“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缥缈,无论她说什么,男子都是一言不发。
她回首望去, 看到他目光深邃而坚定,带着一股兴奋。
心里既有惊愕又有不解, 从前他脸上总是含着阴沉的笑, 脸色骇戾, 好像随时就要暴起杀戮……
这是她第一次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意气风发, 感受到鲜活的气息。
他脱下了战时的重铠,玄色劲装紧贴其身, 衣襟随风摇曳,带着潇洒与不羁。
后背,能感受到他激狂的心跳。
她不自觉将身体与他隔开几寸:“怎么了,你是恼羞成怒想杀了我,然后抛尸野外吗……就因为避子药的事?”
“魏溱,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耍性子,你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吗?”
饶是她心里承受能力再强,也架不住这个人随时就要发疯。
他笑了声:“阿月,我现在清醒得很,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男人侧头望过来,四目相对那一瞬,周漪月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笼罩,不让她挣脱分毫。
他目光灼灼,莫测盯了她一会,抬头看向前方。
胳膊更紧地搂住了她,仿佛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夜幕如墨,星辰点缀其上,骏马在原野上疾驰,一个又一个树影被抛在脑后。
两人一路策马,翻过几个山丘后,魏溱勒紧缰绳,轻轻跃下马背。
他将周漪月抱下来,把马栓好,转身面向她,伸出手,覆盖在女子略显抗拒的纤细玉手上。
握住她的时候,心莫名颤动了下,仿佛有一股暖流自掌心蔓延至心田。
他惊讶于自己内心的变化,明明过去的日子里,他们也曾无数次这样十指交缠,可从未像现在这样。
如初尝甘露,甜丝丝的,让人沉醉。
他拉着她的手往山下走去,周漪月知道自己拗不过他,索性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拉着自己向山下走去。
山脚下灯火阑珊,夜晚的市集并未因夜色而沉寂。
两人步入其间,周漪月见四周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心中不免讶异。
她问:“这是哪?为何夜晚还能这般热闹?”
“此处紧邻西戎边陲,因位置特殊,所以晚上也有市集,来在这里的都是两国的商人。”
周漪月环视四周,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摊位琳琅满目,中原的丝绸瓷器,西戎的皮毛药材,还有镶嵌宝石的银镯,编织着五彩丝线的绳结,以及雕刻着神秘图腾的玉坠……
与墉都的夜市不同,这里满是异域风情,不时有表演队走过,身着色彩斑斓的服饰,脸上涂绘着夸张的图案。
烈火从口中喷涌而出,化为一条绚丽的火龙,迎得一片叫好。
她不解看向他:“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心血来潮,想带你来看看,阿月,你可有喜欢的东西,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嘴角勾起笑意,搭配上凌厉深邃的五官,既显魅惑,又带几分阴寒。
手始终攥着她的手,显得十分亲昵。
“我方才一直在想,若你没有忘记我,我是不是就能一直待在你身边,你不会嫁给别人,我们能像寻常人那般相处。”
今日,听燕郎将讲起自己的妻子,他才突然明白过来,男女之间,原来有细腻温柔的相处之道。
正常的情人之间应该做什么,他之前没有想过,也没有做过,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从始至终只有周漪月一个女子,她教他的东西,只有伤害,驯化,服从,让他习惯了在疼痛与侵犯中与她相处。
可方才,就在方才,他突然想看一看,两人之间,是否还有另一番景象。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激动,他抑制不住地想去见她,想带她出去,两人放下各自的身份,只是世间最普通的男女。
周漪月没说话。
这一刻,她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倒流,五脏六腑都往外迸溅着寒意。
他竟然一句话,就要将自己这段时间所受的全部屈辱统统抹去,让她放下仇恨跟他像情人一样相处。
这是人能说出的话!这可是人能说出的话!
她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崩溃,拼命控制自己的手,不让自己拿起手边什么东西把他捅死,然后质问他疼不疼,可不可以因为几句话就原谅她。
魏溱不知道她心里的惊涛骇浪,只是看着她呆怔在那里,双手轻颤,以为她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揽着她的肩走到一处摊位上,摊主是个面容慈祥的妇人,见二人驻足,笑眯眯地抬起头,热情招呼。
“二位客官真是好眼光,我这摊位虽小,却都是别家没有的好物。看这位夫人气质出众,要不要给夫君送个亲手编的手绳?”
“这手绳可是用七彩丝线编织而成,每一根都蕴含着不同的寓意,既能保平安,又能促姻缘,戴在心上人的手腕上,定能让他时时感受到您的情意。”
她说的天花乱坠,周漪月出神看着那些彩绳和珠坠,拿起一捧丝线,还有几颗晶莹剔透的玉石和玛瑙。
心里突然想起闻祁跟她说过的话。
两人结为连理,一开始就是利益合作,所以在大婚之夜,他们并未洞房。
那夜,他身着喜服,缓步走至她身前,周漪月有些抗拒,身子向后缩了缩。
他却只是温和笑笑:“公主放心,我知情这一字难以强求,只要你不愿,我不会逼你。”
“在外人面前,我会与你形影不离,表现出应有的亲密。除此之外,你我则可各守本心,互不干涉。”
这是他们一贯的相处之道。
周漪月身边总有无数男人环绕,可他从来不会过问,即便惹来京城人风言风语,他也能很快帮她处理好。
就是在这样冰冷的合作背后,两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一点点逾矩,一点点靠近。
她感受到了这份变化,开始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卸下防备,从最初的逢场作戏,到后来的真情相待。
闻祁身上那些玉佩和香囊,一开始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后来,皆是真心所系。
她久久出神,魏溱以为她相中了手上那些,拿出一锭银子递给老妇人。
老妇人见到那沉甸甸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哎呀,娘子真有眼光,挑的都是上好的货。您夫君这般宠您,二位简直是郎才女貌,夫妻恩爱!”
周漪月回过神,对摊主的话面无表情,拿着东西转身就走。
魏溱笑而不语,默默跟在后面。
周漪月在河边找了处平坦的石头,撩裙坐下,手执细绳,将彩珠轻绕其上,水葱般的手指在绳结间流动。
魏溱就坐在她身旁看着她。
穿绳基本是在重复相同的动作,即便如此,他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她身着淡雅的素裙,银白披风搭在肩头,发间插着一支白玉簪,面若桃花,眼含秋水,柔美而高贵。
几盏花灯映在她的脸上,为面前的美好画面增添几分暖意,女子的脸庞在暖光下更加温婉动人。
他撑着头,怎么样看不够似的,眼中凌厉消散,攀上柔情和宠溺。
半响过后,周漪月将两条手链编好,每个手链上系着一颗红玛瑙,花纹甚是特别。
她先是将手链轻巧绕上自己的手腕,结成一个雅致的结,随后抬眸望向身旁的男子:“伸手。”
“阿月,这是为我所制?”他试探着问,有一丝惊喜,又带着些不确定。
周漪月点头,男人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大概是第一次体会到被珍视、被在意的感觉,毫不犹豫将手递了过去。
他的手掌宽厚炙热,几道隆起的伤疤横亘五指间,突兀而狰狞。
她眼神专注,将链子缠绕上他的手腕,垂眸问了句:“这伤,疼么?”
魏溱回道:“只是握剑会有些吃力,不过——”
“魏溱。”
她突然打断他,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当时是故意的,因为你害我的手受伤,我要你也切身体会。”
魏溱抿了抿唇,喉结滚动,将挂在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周漪月继续道:“可我还是觉得不够,这些根本不及你对我伤害之万一。”
“刚开始,你要我陪你十五日,好,我答应你。结果你出尔反尔,要我以营奴的身份待在你身边,逼我变回从前的样子……”
“好,那我继续等,等着你什么时候玩腻,什么时候释怀对我的仇恨。可如今,你要我像真正的情人一样和你相处。”
“一直以来,你都是要我扮好你的囚徒,任你取乐、折磨和玩弄,所以你今夜那番话,在我听来,是你想换一种温和的玩法。”
“魏溱,你的方式变了,但你从未放过我。”
她声线平静,羽毛一般轻柔,不带丝毫情感。
轻飘飘落在男人心里,不知为何,刀凿斧砍般的疼。
他觉得她说的不对,他不停在心里问自己,是想换一种报复方法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这一刻,他也混乱了,情感和理智不断将他撕扯,心里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想反驳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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