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直看着她,仿佛置身于悬崖边缘,四周的一切灯光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唯有她是清晰的。
周漪月将最后一个结扣紧,对他道:“我曾遇过一个西戎使臣,与之相聊甚欢,这种编法是他教给我的。”
“那使臣对我说,这种编法源自其国古老传说,每一结、每一扣,都承载着编织者之心意与祈愿。若有任何一方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或是心生异念,手链便会化为厉咒,缠绕其身,不得善终。”
“这场游戏,我陪你玩到底,但我也有底线,我会守着自己的心。一旦我们脱离一开始的轨迹,一旦我们谁动了真情,诅咒便会生效。”
魏溱紧咬着牙,喉间哽咽般震动。
“阿月,你我之间,只能如此吗?”
他试图寻找一丝转机,面前女子却轻轻垂下眼帘,避开他炽热的目光。
“怎样都好,我话说完了,你也得到你想要的了,我们什么时候走……我累了。”
她轻声说着,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对面前这个人的一切想法与算计,都已不再在意。
月光透过疏木,映在两人身上,惨淡如霜。
回去的路上,周漪月许是真的累极,马身颠簸,她的头轻轻倚在他怀里,呼吸均匀而绵长。
竟是安然睡了过去。
魏溱低头,目光落在女子的睡颜上,柔媚的脸庞宛如画中仙子,不染尘埃。
他心下五味杂陈,覆在她腰间的力道不断收紧,像要把她揉进骨子里。
自那晚不欢而散,周漪月与魏溱之间便像是隔了一道无形的墙,彼此都变得沉默起来。
一连数日,军营都弥漫着压抑而微妙的气息。
将士们个个小心翼翼,每当魏溱那张阴戾骇人的脸庞出现在视线中,他们皆不自觉地低下头去,生怕一丝不慎触怒于他。
这日,营帐内,众将军围坐一圈,商讨战局。
“将军,据斥候来报,越州守城将领没有半点投降之意,反而暗中集结兵力,加固城防,似乎准备与我军决一死战。”
此言一出,营帐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魏溱身上。
他面容冷峻,双眼微微眯起,淡然问道:“越州兵力如何?”
“不到四万。”
“不到四万,就想将我一举歼灭?”他轻笑一声,眼神中闪过轻蔑,“莫非他们有援兵未至,或是那守城将领太过愚蠢,不知天高地厚?”
“守城将领何人?”
“窦长晟。”
魏溱蹙紧眉头,一旁的凌云已经反应过来,低声道:“将军,是公主殿下的舅父。”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面面相觑,空气一瞬凝重。
他们都在观察他的反应。
魏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忽然想起那晚,她说自己无理取闹,像是乳臭未干的孩子。
呵,无理取闹吗?
副将上前请示:“将军,若越州执意抵抗,是否还要公主殿下前去劝降?毕竟,公主殿下与窦长晟之间,或许能有几分情面可讲。”
他冷笑一声:“不,传令下去,全军备战,务必以最快速度攻破越州城,活捉守城将领,以儆效尤,本将要让天下人知道,任何抵抗在我面前都是徒劳。”
众人闻言,觉得魏溱今日与往日不同,似乎话里有话。
魏溱话锋一转,继续道:“窦长晟在,说不定梁夏国皇室中人也藏匿于越州内,传令,若是能一并擒获皇室余孽,本将重重有赏!”
众将军起身领命,各自下去备战。
凌云站在一旁,望着面前这个锐利的男子,心下不由叹了口气。
他能听出,魏将军方才那番狠厉与决绝的话里,似乎隐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将军他要对窦长晟赶尽杀绝,有些像是在跟公主殿下赌气……
此时,攻城的消息还未传到周漪月帐中。
锦绣看着桌案前认真写着招降书的女子,淡雅衣裳,长发轻绾,几缕碎发不经意间垂落在额前。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动作,生怕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迟疑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殿下,前几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魏将军又为难殿下了?”
周漪月没抬头,手握毫笔,笔尖轻触宣纸,目光专注。
“此人一向如此,无需挂怀。”
“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很清楚自己扮演着什么角色,但问题在于,他开始不清楚了。锦绣,人一旦开始迷茫混乱,便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话及此,周漪月放下手里的毫笔,看向帐外的天,讥讽道:“他或许曾以为自己可以操控一切,包括我。但他错了,我不会被任何人左右。”
女子紧握毫笔的手指微微泛白,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锦绣听得云里雾里,心里更疑惑了。
“殿下……”
周漪月拾起那张纸,小心吹干,对锦绣道:“你不是要招降书吗,我这次写了两份,你交给他,免得下次还要一笔一画抄好,倒难为你识字不多。”
锦绣脸色大变,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与慌乱。
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
最终,嘴里勉强挤出一句:“殿下,你……你知道了。”
周漪月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与冰冷:“原本不知道的,你这么一说,我便知道了。”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低沉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艰难挤出。
“他还活着……对不对?”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问出这句话,说罢,牙紧紧咬着下唇,不让泪水滑落。
她的骄傲与自尊不允许她显得如此脆弱,但心中的疑惑与痛苦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让她无法呼吸。
锦绣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仿佛整个世界为之静止。
周漪月起身,确定外面没有人后,平静拉好帐子。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她握紧帐帘,喃喃自语。
泪水在眼眶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仿佛一旦决堤,便是无尽洪流。
脑海中闪过城楼前那一幕锥心刺骨的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周漪月转身看向锦绣,双目泛红。
“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告诉我真相?难道我们的情分……就如此不堪一击吗?”
“他可知我这些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他为何总是这样,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丢下我?他到底想做什么!他派你来是监视我的吗?”
泪水苦涩而浓烈,她像是置身孤城,举目四望,无人可依。
“殿下,殿下!”锦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几步,泪眼婆娑望着她。
“殿下,请您听奴婢一言,驸马他……确实是身不由己啊!他说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您,为了你们的未来!”
“他承诺会安排好一切,救您出这苦海,只是现在不是相见的时候。请您相信,他的心中是有您的,只是世道艰难,他不得不暂时隐忍……”
每次都是这番话。
周漪月闭上了眼,长睫轻颤:“不必说了,这样的空话我已经听得太多,若他真的在乎我,就应该让我知道一切,而不是让我在无尽的等待中消耗对他的信任。”
她想要的,不过是一句真心话,一个坚定的依靠。
对他来说,就这么难吗?
“殿下……”
锦绣面色讪讪,她深知公主的苦楚,却又无法代替驸马给出答案。
刚想说些什么,周漪月抬手,止住她的话头。
“我要他亲自给我一个解释,一个让我值得等下去的解释……我要,亲口听他说。”
锦绣见状便不再多说什么,轻声问道:“那……公主可有话要带给驸马?”
周漪月摇了摇头,如水眼眸静静地凝视着桌案上的招降书。
“把招降书交给他吧,那上面,有我给他的话。”
他一定能看懂,她在心里默念道。
第44章 撕破
越州城内, 战鼓未响,城中所有守城将士已闻得空气中的肃杀之气。
城内某处府邸,灯火通明, 窦长晟身披铠甲,眉宇间尽是决然。
其妻卢氏立于一旁,脸上布满忧虑。
她声音微颤:“夫君,此战凶险,陛下弃城而逃,所谓援军不过是他为了安抚人心的随口之言, 这么些日子过去了, 我们可曾见过援军的影子?”
“陛下连自己的枕边人都能狠心抛弃,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夫君为何还要如此执着, 为他守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当初圣上震怒,一纸诏书,窦家顷刻间风雨飘摇, 满门忠良遭此不白之冤, 夫君都忘了吗?”
“这城池,难道比我们一家的安危还重要吗?你可曾想过我和绾乔……”
窦长晟转过身来,牵起她的手, 直视于她:“夫人,你说的, 为夫都明白。”
早在他对窦家赶尽杀绝时, 他就看透了这个帝王的无情。
“可正因如此, 我才要证明窦家的清白与忠诚。而且, 身为将领,守护城池、保护百姓乃是我的职责所在。即便陛下已去, 为夫亦不能轻言放弃。”
卢氏怒骂:“夫君何其糊涂!我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
“夫人!”
他高声制止她,声音冷冷:“若夫人贪生怕死,便带着绾乔一同离开罢。”
说罢,他愤然甩袖而去。
卢氏怔怔地望着窦长晟那决绝的背影,良久,以帕掩面,不能自已。
绾乔一直在里屋听着,见状,轻轻走上前来,小手轻轻搭在卢氏颤抖的肩上。
“娘亲,别难过。”
她小心翼翼地帮卢氏擦去脸上的泪,卢氏看着面前乖巧懂事的女儿,紧紧抱住了她。
“绾绾,敌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活下去。”
绾乔点了点头,迟疑着问她:“娘亲,月姐姐,她……真的投敌了吗?我……我真的不相信她会那样做。”
卢氏心里又是一阵酸楚:“绾绾,世事难料,人心易变,有时候即便是我们最亲的人也会变得陌生。娘亲跟你一样不愿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
“你月姐姐她……定是有我们难以理解的苦衷,也许在她看来,那是她必须要走的路……绾绾,娘亲也有自己的苦衷,并非我不愿与你爹爹并肩同行,只是娘亲不愿意做无谓的牺牲,你还小,娘亲不想白白搭进你的性命。”
绾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懵懂的双眼里虽有疑惑不解,但还是紧紧握住她的手。
“娘亲,我明白了,绾绾都听娘亲的。”
越州城外,周漪月开始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
从前总是早早地便接到入城劝降的命令,可大军驻扎已过去整整两日,她却迟迟没有收到消息。
她感觉有些蹊跷,往主将营帐走去,想找魏溱问个清楚,却被士兵拦在帐外。
“魏溱呢,我要见他。”
士兵闻言,面露诧异之色,相互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人答道:“公主殿下,魏将军已于清晨时分率领重甲军前去攻城,难道……将军没有通知您吗?”
周漪月身子一僵。
原本,关于劝降的一切都与她关系不大,是魏溱将她卷入这场纷争之中。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自己早已被什么东西所牵绊,城池的安危,无辜百姓的生死,都让她无法再置身事外。
半刻后,未等士兵们反应过来,她转身奔向帐外,翻身上马冲出了军营,朝越州方向疾驰而去。
动作之迅速,让在场的所有士兵大惊。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上!”一士兵大声喝道。
士兵们这才如梦初醒,吓得魂飞魄散,若是这位主出了什么闪失,魏将军还不活剥了他们!
他们纷纷上马朝那女子追去,谁知周漪月越跑越快,竟是将他们几个远远甩在了后面。
她一路奔驰到越州城外,远远见越州城外战火连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两方军队已陷入激战之中。
周漪月心急如焚,正欲冲入战场寻找魏溱,被几名士兵拦住:“公主殿下,此地危险,请您速速返回!”
“你们让开!”
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勒紧缰绳,毅然决然冲进战场。
硝烟与战火中,她纤瘦的身影显得异常渺小,周漪月艰难穿梭于两军之间,躲避飞来的箭矢与挥舞的兵器,目光急切搜寻着。
四周尽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终于,在一片混乱的阵仗中,她找见了那人。
“魏溱!”她朝他奔过去,飞溅的鲜血和火花染污她的脸。
魏溱闻声,挥枪击退身旁的梁军,朝那几个士兵怒喝:“你们是废物吗,谁让你们带她来的?”
身旁几个士兵面面相觑,周漪月急声道:“我还未劝降,你们为何开战?”
“公主殿下,这可是你亲舅舅的主意,是他坚持要守城,我不攻城,难道要我从越州绕道而去,白白浪费兵力与时间?”
“周漪月,这里是战场,你当自己是谁,你以为凭你一句话就能改变战略吗,你以为我还会像过去一样对你言听计从吗?”
周漪月心中刺痛,深吸一口气:“让我去试试,若是不成,你再攻城,我绝不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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