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右相崔涯拾阶而下,听见身后有人唤他。
“崔相留步。”礼部尚书付大人匆匆赶上, 行了一礼, “崔相,马上就是除夕宴了,关于祭祀之事, 您得劝劝陛下啊……”
崔涯斜他一眼,心中暗自思量:你们礼部一个个吓得畏首畏尾, 倒想让我去触那龙鳞?
“尚书大人, 咱这位陛下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啊, 只要是陛下想做的事, 哪容得旁人置喙啊。”
“而且你也看到了,陛下现在正是焦头烂额之事, 不光——”
他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不光元武帝那些旧党在京城蠢蠢欲动,原先梁夏国的那些城池,官员大多阳奉阴违,晋制迟迟难以推行。这个节骨眼上,谁添乱谁倒霉!”
礼部尚书为难道:“崔相先前与陛下多有来往,陛下更是对大人委以重用,此事若您劝不了,我可真不知该求助谁了……”
崔涯想了下:“我倒是有一法子,大人不妨去找皇后娘娘,娘娘与陛下情谊深厚,此事求她出马,兴许还有一丝转机。”
虽说皇上几乎是让她改头换面,但对于这位突然出现的许皇后,他心里或多或少有些猜测。
可作为臣子,他只能选择装聋作哑。
“皇后娘娘?”礼部尚书不解,“皇后娘娘虽贵为后宫之主,但此事关乎国体,她如何能劝得动陛下?”
“你就相信我罢,此事,只有皇后娘娘能劝。”
礼部尚书见他如此笃定,叹了口气:“多谢崔相指点迷津,我姑且一试吧。”
朝凤宫这边如往常般平静,宫人来往有条不紊。
皇后端坐朝凤宫中,安排除夕宴事宜,座椅摆设,菜肴饮品,舞乐礼仪皆要亲自过问。
周到之中,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更像是按照既定的程序,一丝不苟完成每一项任务。
让人看着有些唏嘘。
宫人们每日侍立一旁,小心翼翼执行她的指令。
偶尔抬头望向她,总觉得那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让人看得发瘆。
侍女入殿禀报:“娘娘,礼部尚书付大人求见。”
周漪月脸上划过一丝疑惑,淡淡吩咐道:“快请。”
当日,掌灯时分,朝珠宫的玉瑶一路规行矩步到了御书房,朝皇帝行礼:“参见皇上。”
魏溱瞧了她一眼,垂下眼帘:“何事?”
“回陛下,娘娘除了这几日为除夕宴之事日夜操劳过度,几乎未曾停歇,见了许多会事官与宫人,昨个还见了柳公子……”
话未说完,皇帝冷声打断了她:“朕何时问你皇后的近况?”
玉瑶身子震了下,有些不解地看向凌云统领,陛下之前分明有令,皇后娘娘的言行举止皆需细细禀报,怎么今日却……
凌云道:“玉瑶姑娘,陛下现在正忙,若只是汇报娘娘的行踪,便不必详说了。”
“是……”玉瑶连忙低下头,讪讪道。
“还有一事,皇后娘娘请皇上今晚去朝凤宫。”
说罢,她抬头瞥了一眼,只见皇帝脸色依旧冷沉,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知道了。”
玉瑶躬身退出殿门,正琢磨着皇上的意思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身后凌云追上她。
“玉瑶姑娘,可知为何皇后娘娘要见陛下?”
玉瑶将方才礼部尚书请见皇后娘娘一事告知,凌云没说什么,吩咐她下去吧。
“凌云统领,你看陛下的意思是……”
“你让皇后娘娘准备接驾吧,陛下一定会去的。”
至掌灯时分,魏溱负手而立,久久看向窗外。
天上又飘起了细雪,他缓缓开口:“今夜风大,她该等久了罢?”
凌云抿了下嘴,还没把话说出口,面前人已披上外衣踏出了殿门。
他叹了一声,快步跟上,小跑几步才追上那位心急的皇帝。
宫道上,宫人抬着辇轿,一路踩着积雪,黑靴“嘎吱嘎吱”作响。
魏溱随口问了句:“皇后不是让那几个文人书生陪她品诗论画,念话本消遣解闷吗?怎么今日反倒有空,叫朕去她宫里了?”
凌云心中一凛,硬着头皮道:“陛下,今日礼部尚书付大人为祭礼一事求助皇后娘娘,希望娘娘能劝说陛下一二。”
“付尚书去求助皇后了。”魏溱揉了揉眉心,阖上眼帘,“她的意思呢?”
凌云沉默以对。
“她没有站在朕这边。”
君臣一时静默,凌云拢了拢衣领,觉得今日的雪有些过于冷了。
良久,上首传来一声叹息。
“朕原先沉迷于她的温柔小意,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她应对现状的一种手段。她也不是真心想待在朕身边,而是除了这些,她无事可做。”
“对于她来说,是朕或是谁都无所谓。”
他紧紧攥着扶手,几乎要把那轿辇捏成齑粉。
绣着金色龙纹的袖口露出一截,手腕上缠着纱布。
她一直知道如何用最简单的方法伤害他,一如她当初对自己说的那句——
“本公主养了那么多奴隶,凭什么要单单跟你在一起?”
“都是陪人睡,你来或是他来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分别,阿月……
兜兜转转,他如此拼尽全力,不过还是是想证明,自己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是独一无二的。
“她的心,当真是硬的很。”
他自嘲笑了笑,看向自己的手腕,上面还留着上次镣铐的伤。
回忆如潮,从前她抗拒与自己的温情,抗拒作为情人间应有的亲密无间,宁愿选择承受他的折磨,也不愿接受哪怕一丝一毫的亲昵与温柔。
如今,他们是世间最尊贵的夫妻,她做了皇后该做的所有事,却又让他觉得无力,患得患失。
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她恨自己,还是不希望。
雪飘落在他玄色氅衣上,落在他双肩,一落一寸寒。
凌云问:“陛下,那,祭礼一事……”
“她不会选择我,可我还是会选择她。”
但他,不想听她说出那些话。
“是,臣明白了。”
宫殿内,周漪月撑着下巴,出神看着桌上精致的白玉细瓶。
瓶中白梅傲然挺立,散发着淡淡幽香,是她午后特意去梅园摘的。
春日将至,宫梅已是最盛将衰之时,她多番寻觅才摘来这几枝开得好的。
大概,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更漏三过,人久久不至,她盈盈起身:“我去外面等吧。”
她披好氅衣,往宫门走去。
寂静的宫道上空无一人,女子手中的琉璃灯发出昏暗光亮,薄薄照在雪地上。
宫门前落了一圈圈脚印,像是有人徘徊许久。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朝珠宫的烛火亮了一整夜,奈何梅花香气渐散,周漪月没等到他。
……
除夕盛宴当日,难得的晴雪天,皇城红绸高挂,灯笼璀璨。
祭礼上,帝后着盛装,于社稷坛前行祭礼,祭拜天地神灵。
皇帝终是没祭拜自己的父母,也没向大晋其他先祖灵位行礼,虽说还是不合礼制,但对于礼部官员来说,此举已算的上极大的让步。
祭礼后,百官朝臣入朝称贺,赐金银幡胜。
至夜,金殿内丝竹和悦,歌舞晏晏。
宰执、禁从、宗室,朝廷三品以上官员,以及外国时辰端坐在红色面子青墩黑漆桌前,桌上摆着各色佳肴。
永靖帝雍贵坐于上首,端的是天家威仪,一旁的许皇后温婉端庄,与皇帝一道,向宰臣、百官斟酒,每斟一回,宫乐便会奏起相应雅乐。
对于大多数朝臣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这位皇后娘娘,先前只听说是许家从小养在别处的千金,数年前与魏家结了亲,几乎不怎么抛头露面。
他们也或多或少听说了,皇上对皇后是如何痴情,否则也不会登基两年,后宫唯有皇后一人,简直闻所未闻。
只是,今日见两人步入大殿,皇后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皇上则是神情冷峻,旒冕后的俊面不辨喜怒。
倒有些貌合神离的意味在。
他们仿佛看到了世间所有夫妻的缩影,想来有情人都会走到这一步,天家也不外乎如是。
有一京师王公双颊酡红,手持金樽,试探着问:“陛下后宫空虚已久,是否考虑纳些新人进来,以绵延皇家血脉?”
大殿内的空气瞬间静默了一瞬,许多人默默搁下手中酒盏,眼观鼻鼻观心。
龙椅上的皇帝并未答话,一旁的周漪月开口道:“这是江山社稷之事,陛下日理万机,本宫自会为陛下张罗。”
魏溱重重搁下手中金盏:“皇后,果然有心。”
“臣妾应该的。”
宫乐继续,气氛却已不复方才。
帝后宝座之下,各国使臣分列两侧,长髯高鼻,身着各异华服。
西戎使臣扎伊格看着宝座上那位女子,心里五味杂陈。
毕竟她现在有了新的身份,还换了面容,他只能将她当做大晋的皇后。
只是,若换作那位小王爷,可就不一定能接受了。
他上前一步,叉手行礼:“陛下、娘娘,我西戎自与大晋互通国书,两国关系日厚。今年,我西戎欲派遣使臣团前来大晋,希望能在贵国多逗留一段时间。不知陛下、娘娘意下如何?”
周漪月对身旁人道:“陛下,此乃好事。”
沉默许久的魏溱看着她,点下头:“朕自会安排妥当。”
高丽使臣同样提出使臣来入晋一事,得到首肯后,他们再次举杯向帝后敬酒。
子时的钟声悠悠响起,皇城之上的烟花绽至鼎盛。
宴席散去,宾客或醉或醒离去,魏溱踉跄着踏进寝宫。
宫人依次退下,周漪月看着那高大身影朝自己走来,刚站起身欲上敲相迎,他人已跌倒在她身上。
“皇上?”
酒气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他湿热的气息,喷薄在她颈间。
第64章 情热
魏溱很少允许自己喝酒。
醉酒乃是军中大忌, 从前在军营他便立下铁律,严令禁止属下将士在战时喝酒。即便是庆功宴上,也难得一见酒壶的影子。
哪怕是最痛苦的那段日子——从梁夏国回来的那几年, 他都甚少沾酒,他不喜欢这种清醒着沉沦的感觉,宁愿用痛苦来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
今夜,他坐在龙椅上,看着面前推杯换盏的人, 看着身旁的她, 无意识举杯痛饮,直至醉意朦胧。
“皇上, 您喝醉了。”周漪月道。
男人高大的身躯如玉山倾颓, 她的身子哪里撑得住他,整个人几乎被压倒,只能跪倒在毡毯上, 吃力托着他。
“皇上在这里等下, 我叫人过来。”
“别走。”
他牢牢拉住她,嘴里含糊不清呢喃着:“不要走……不必叫人,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他们已经, 好几日没见过面了。
周漪月望着眼前这张因酒意而迷离的俊脸,看着他深峭深邃的五官, 还有浸满情/欲的眼眸。
“皇上如果想在这里, 臣妾没有拒绝的权力。”
没有情感的声线, 没有欲望, 没有任何活着的温度,仿佛只剩下一具躯壳, 而面前的男人随时可以抹去,随时可以替换。
魏溱身子僵了下,却没放开对她的禁锢,反而更用力地将她箍在怀里。
“念念,你在跟我置气吗?”
她扭着头:“臣妾不敢。”
两人就面对着这么僵持了一会,魏溱忽然笑了,欺身而上,开始找她的唇瓣。
周漪月闭上了眼,长长的眼睫如蝶翼颤抖。
她身上已经脱下了最外层的青缎织金褙子,借着酒意,他扯下她腰上宫绦,手伸进她衣襟,强行将她的上襦与罗裙分开。
纤细的腰上露出一线雪肌,他粗粝的手在她柔软处游走。
“你的心在哪啊……我怎么找不到?”
冕旒与凤冠交织在一起,散落在地,他额前发丝凌乱垂落,俊秾的脸越发不羁,性感,以及危险。
“念念,你可知……你昏迷的那两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那时,他守在她的床边,凝视她沉睡的面容,时常产生一种错觉——
床上那人根本不是他的阿月,是另一个人的尸体。
明明是跟他交融过无数回的身体,却丝毫感受不到往日的温软,只有冰冷和僵硬。
他甚至产生幻觉,看着她娇媚的容颜一点点膨胀、腐烂,变成一堆白骨。
接着,他从那骇人的幻象中猛然惊醒,全身战栗不已,恨不得即刻了断自己,以逃避痛苦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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