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了眼,姣好的面容浮现一抹玩味笑意。
经此一事后,朝凤宫众人整日惶惶不安,生怕再出什么差错,也生怕这位皇后娘娘再受什么刺激。
他们小心伺候着,可不知为何,太医几服猛药下去,竟是一点没有起色。
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有次,两人已入睡许久,周漪月忽然从梦中惊醒,惊慌失措将被子一层层盖到自己身上,缩在里面。
还嫌不够,赤足下床要去再拿被子来。
魏溱一把抓住她,攥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齿:“够了,你要折磨我到何时?你还要我怎么做!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放下那些负担!”
是,他是伤害过她,拿镣铐拴着她,作践她,侮辱她。他拼尽全力想要抹去那些污点,他不惜一切代价抹去她的记忆,只愿与她重头来过。
两年,整整两年,他做了能做的一切,可她现在的行为就是在告诉他,他给她的伤害,连最重剂量的药都无法压下。
他发狠看着她,像看着自己遥遥无期的梦。
血丝布满鹰目,迸射着不甘的怒火,他朝殿外喊:“凌云,给朕找一副镣铐来。”
凌云早就听见了里面的动静,正忐忑不安着,便听到他的吩咐。
粗重的镣铐拿来,他二话不说套在他手腕上。
凌云不忍:“陛下……”
“念念,你看着。”
他发狠用力,生生将那镣铐挣断。
金属断裂的声音在寝宫回荡,“铮”的一声,清脆,突兀。
声音在耳畔炸开,周漪月像是乍然从噩梦中惊醒,神色一点点恢复清明,茫然看着他。
面前男子颓然一笑:“你看,没有锁链能把人困住,更没有人能伤害你……”
周漪月怔怔伸出手,握住他的。
这才发现他手上被划出几道深深的伤痕,鲜血顺着伤口渗出,触手瞬间,染红她的手指。
“快,传太医。”她转头吩咐凌云。
她拿出一条绢布缠在他手上,按着伤口止血:“不过一荒唐梦,陛下的不该为了我如此冲动行事,你是九五之尊,一举一动都关乎江山社稷。若是被朝臣们知道,该指责臣妾任由陛下胡来,不能尽好皇后的责任。”
魏溱静静凝视她,似乎要在她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按住她的手:“你没有别的要与我说的吗?”
“陛下想让我说什么?臣妾只知,身为皇后,当以大局为重,以陛下为重。”
她抬起头,嘴角托着温柔笑意,眸中却如沉潭一般。
太医过来后,看着满地狼藉,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兵荒马乱,从容不迫给皇帝上药,用纱布缠好,下去开方子了。
待人躬身离开后,朝凤宫有恢复了宁静,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月光透过窗棂洒下,犹如浅兰色的尘梦。
华丽的鲛纱帘掩盖着两人,如匣上华盖,关住所有的罗愁绮恨,还有那些未说出口的话。
他搂着她,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如深渊在侧,拼命抱住自己的救命稻草。
可她的身体无比的冷,冷得像冰刃,触之即伤,从指尖渗出血来。
他下巴抵在她发间,用自己的温度暖她。
周漪月渐渐不会再做噩梦了,朝珠宫恢复了一段时间的平静。
宫里开始张罗着,只是经此一遭,周漪月趁机向张总管提了意见,想换掉身边宫人。
张忠只能战战兢兢按照她的意思办。
紫菱伤还未好全,周漪月身边只有玉瑶伺候,正拿这玉梳给她绾发:“娘娘,先前在尚方院带回来那个丫头,娘娘准备如何安排?”
周漪月头未抬:“给她安排些粗活罢,不必近身伺候。”
“是,娘娘。”
朝珠宫过了段清净的日子,周漪月情绪渐渐平稳,似乎不再被噩梦所扰。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狡貌香炉熏着檀香木片,偌大的御桌上,奏折堆积如山。
御桌前的人将那些奏折一个个翻开,不时拿笔圈画,刀刻般写下“阅”字。
半柱香时间后,他陡然掷出手中朱笔,揉了揉眉心。
“都是些混帐。元武帝这个老猪狗,死了都不让朕安心。”
皇位已易,但朝堂之上旧臣势力仍存,他们或明或暗地效忠于那个死人,对他这个新帝心存芥蒂。
这一刻,他恨不得将此人从坟里挖出来戮尸,好解他心头之恨。
宫人端上一盏热茶,宫人趋步上前,给皇帝揉肩按背。
凌云在一旁适时道:“陛下,可要臣去请皇后娘娘前来?”
魏溱阖着眼,掀起眼皮,沉吟片刻:“凌云,她为何还会记得之前的事?”
凌云回道:“陛下,人的体质与心境不同,想来某些深刻的记忆,不会被轻易抹去。”
案前那人沉默良久。
“跟许家人说,让他们来宫中探望皇后。”
“是。”
没几日,许家二夫人陶氏,带着许家十四娘,也就是皇后最小的族妹,乘车入了宫。
陶氏是个雍容端庄的女子,衣衫谨雅,一举一动皆是世家风范。
周漪月吩咐宫人赐座,拿上几盏茶点:“母亲,小十四,不必拘礼,快快请起。”
许十四娘安静吃着那碟牛乳赤豆糕,母女两对坐着,说了些体己话。
陶氏不经意将话题引向皇帝,说起当初他是如何心系皇后。
“娘娘昏迷那两年,陛下新帝即位,几乎每日都去看望娘娘,亲自喂药,揉腿,更不惜辛劳抱着娘娘入山林,只为让娘娘呼吸些许新鲜空气。”
“如今娘娘和陛下苦尽甘来,真乃上天保佑。”
她拈了拈手中锦帕,擦拭眼角。
周漪月微笑颔首,陶氏看着那笑,不知为何,竟看出些心惊的意味。
“先前在宝华寺,母亲给我引见的柳公子现在如何?”
“还在府上,柳公子正在准备三月殿试,你父亲说说此子才情出众,学识渊博,定能中举。”
“如此甚好。”
周漪月心中已有了计较。
“大伯父家的六弟武艺高强,若是能在军中历练一番,定能建功立业,为家族争光。”
陶氏听出她的意思,小心翼翼问:“皇后娘娘可能安排?”
“我们血脉相连,女儿好歹是皇后,为六弟谋个前程并非难事。”
这话便是向陶氏发出了信号,她是向着自家人的。
陶氏心中大喜。
许家和魏家是世交,当初,皇帝突然御驾亲临,要求他们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为二小姐,还要他们装作是从小养大的亲生骨肉,
那时,他们好生犹豫了一番。
谁承想,这个捡来的女儿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时刻将许家的利益放在心上。
“皇后娘娘如此为家里着想,母亲心里甚是欣慰。”
魏溱当日便知道了此事,也知道了她们的谈话内容。
他勃然大怒,一连数日没再踏进朝凤宫。
金銮殿上的气氛越发死寂,无论是多么迟钝的人,都从空气中准确无误嗅到了肃杀气。
他们生怕触怒龙颜,上朝如上刑。
可偏就有不怕死的。
龙椅上,魏溱缓声问:“礼部的除夕祭礼准备的如何?”
礼部一官员持笏走出,将除夕祭礼一应事宜道来。
魏溱听罢,扬了扬手中奏折,“前几日,礼部的何大人给朕上了折子,说依照礼制,除夕祭礼,朕不能拜自己的生父。”
此言一出,空气霎时凝结,那何大人战战兢兢走出,朝皇帝叩首。
“何大人此言,是要朕当那元武帝的儿子,尊昏君为父?”
“若礼制不允,莫非这江山社稷,朕也得拱手相让?”
怒音落,礼部所有官员扑通一声下跪,当即颤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等并无此意!”
“若无此意,那这奏折是废纸了?”
他将奏折扔到他们面前,睥睨那些人。
侍卫们上前一步,将还跪在地上的何大人架起,毫不留情拖了下去。
剑拔弩张的朝会在宫监一句尖锐的“退朝”声中结束,百官双腿打着哆嗦走出金銮殿,如被剥去了一层皮。
当夜,龙辇行过长巷,魏溱问宫人:“皇后最近在做什么?”
“回陛下,皇后娘娘最近召见了几位书生,都是在宝华寺时给娘娘讲书的人。”
龙辇上的人冷笑了一声。
十日了,她竟如此气定神闲!
当真对他一点不在乎!
他面色冷沉推开朝凤宫的殿门,大步踏入。
周漪月正斜倚在软榻上,发髻半拆,青丝散在肩头,端的是面容姣美。
身上披着鹅黄色的大氅,手中拿着一本书册。
听到动静,她赶忙拢了拢氅衣起身相迎:“陛下来了怎么不差人通报我一声?”
柔顺的声音,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皇后在做什么?”
“柳先生给我带来几则志怪话本,臣妾闲来无事,正在翻阅。陛下可有兴趣一听?”
见他坐下,她便自顾讲了起来:“书上说,有一户人家,儿子早夭,他们无法接受这事实,便从一个术士那里得到秘方,不惜借尸还魂。”
“尽管他们后来倾注了所有的关怀,可终究是害人害己……”
魏溱听着听着,陡然站起,拿起桌上茶杯掷出。
啪一声巨响,青瓷茶器被摔得四分五裂,茶汁顺着桌沿流下。
周漪月惊惧看着那碎片,脸色一白,连忙跪在他跟前:“陛下息怒,不知臣妾说错了什么。”
错了什么,她怎能如此折辱他,如此不在意他!
多少年了,她还是这般冷漠无情的模样,将他的心撕得粉碎。
这话他并未说出,而是怒喝道:“你可知那些人都藏着什么心思,你怎能轻易接触他们?”
周漪月怔了瞬。
沉吟许久,她缓缓道:“陛下,臣妾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陛下赐予我的,我分不清那些郎君是善是恶,就像我分不清醒来后见到的你们,是人是鬼。”
“陛下,我分不清,我只能尽力做好自己,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她平静说着,耳珰坠着红玉雕成的芙蓉花,如两行划下的血线。
“我是皇后,只需要做好皇后该做的事。”
她迎着他的怒火,目光上抬,长信宫灯的光晃落在那张像她,又不像她的脸上。
眼中有悲戚,有怔忡,有无奈,直直与他对视,不卑不亢。
一切都未出什么差错,可一切都像错了。
魏溱目光瞥到那张如雪如玉的脸上,茶水印下一点红痕。
这么一瞥,他伸出手,下意识想为她擦去。
撞上那双漆黑的眼睛,手又悬在了半空。
若换做以前,她与他争执,定会嫌恶地扭过自己的头,让他别碰她。
而不是像现在,没有恨,没有排斥,没有厌恶,亦没有其他任何情感。
周漪月看着他:“我说这些,陛下觉得生气,要处置我吗?”
“不,我不会处置你。”
他收回了手,转而紧握成拳头,压下所有的心绪。
“念念,你昏迷这两年,我无数次在心里发誓,只要你好好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
可他,也不会轻易罢休。
总会有一天,他能再见到从前的周漪月,让她再一次为他敞开心扉。
无论是两年,十年,还是更久远,他都愿意等。
他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总有一天会得偿所愿。
人的欲望,是会一点点膨胀的。
他转身离开殿门,寒风料峭,哗啦啦刮过帝王的衣角,飘飘荡荡,无从着落。
夜空扩大而辽远,一眼望不透。
第63章 冷战
瑞陵城又落了一场雪。
除夕将近, 阖宫上下忙碌,宫人穿梭于廊腰缦回间布置装点,白雪红墙的皇宫笼上一层喜色。
一切井井有条, 就在这平静之下,宫人们隐约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氛。
皇上开始甚少踏足朝凤宫,每日罢朝后除了召见群臣商议国事,便是将自己关在御书房,谁也不见。
后宫如此,前朝亦如是, 朝堂上的气氛越发凝重死寂, 百官们不敢再轻易出声,生怕一个不慎惹得龙颜大怒。
一连几日, 偌大的金殿内安静如坟场, 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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