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来,本朝礼法束缚虽不森严,但妻子殴打丈夫,威迫公婆长辈,还是大大超出了人们的心理界限。
若换做寻常高门女眷如此行事,早已被纷纷上书再三弹劾,最后多半会被下旨惩处,甚至牵连娘家,最后被凄惨休弃。
但永和公主至今,也不过每年受几次不痛不痒的弹劾,且每次遭到弹劾之后,都要将驸马叫过来痛骂出气,却仍然好端端做着公主。
礼法之中,孝为根本。
孝敬长辈、听从父命本就是颠扑不破的规则。
对于女子而言,或许在从父之外,还要加上一条从夫。
皇帝富有四海,统御九州,是为君父。
所谓君父,本就是天下万邦万民的父亲。
自古以来,文人臣僚又常在诗文中以美人自喻,作闺怨诗讽劝君王。
所谓“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何所依。”
从这个方面来说,将皇帝喻为百官的丈夫,似乎亦无不可,只是有些奇怪。
因而当皇帝铁了心要袒护自己的女儿时,按照从父从夫的道理,百官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作不见。
横竖这是公主家事,并未涉及朝臣不可侵犯的底线,没有必要拼着惹怒帝王的风险一力进谏,顶多稍稍委屈永和公主的驸马一家。
就像如今,永乐公主越过后宫诸位母妃与年长兄姐,堂而皇之高居御座之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席位时,朝中重臣也只是淡然地看了一眼,旋即平平淡淡移开了目光。
多年来皇帝对永乐公主的优容与宠爱,他们早就习惯了。
还是那句话,此乃天子家事。
在诸臣工的利益被触动之前,这些小小的越距与不妥,一应可以视而不见。
景涟托腮闲坐在御座之侧。
宫宴上的饮食以精美为要,口味反倒是其次。因此这些呈到景涟面前的菜肴,固然极为精致,却令景涟提不起半点兴趣。
皇帝瞥来一眼,神情隐带欣赏。
他用一种平淡的、欣悦的眼神,不动声色注视着席侧毫无所觉的女儿。
像看一株绝世的名花、一件稀世的珍宝、一件精心打造的完美作品。
唯独不像是看待一个人。
在皇帝心里,景涟也的确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一件令他满意的作品。
皇帝有些遗憾的是,景涟的容貌和她的母亲并不很相似。
最令他愉快的是,景涟的性情和她的母亲全然不似。
景涟并没有察觉到皇帝的视线。
她的目光越过屏风,居高临下投向殿中舞乐。
鼓乐之声渐急。
御座下首,太子妃起身敬酒。
皇帝一向看重太子妃,见太子妃一反平日端庄沉稳,眼角眉梢皆带笑意,饮了半杯御酒,道:“朕听闻信国公夫人今日入宫赴宴了?”
太子妃垂首应是,下首侍从已经悄无声息地向外臣及命妇席位走去。
皇帝随意一瞥,只见席中信国公夫人站起,遥遥行礼,便道:“你们母女许久不见,李进,在太子妃席侧为信国公夫人加一张席。”
这是极大的恩赐与体面,太子妃再度谢恩。
一旁侍立的怀贤心悦诚服,连忙小跑着去扶裴夫人离席谢恩。
席位很快加好,正观赏舞乐的景涟也稍稍转了转头。
裴夫人和她想象中哀愁的妇人并不相似,尽管神情静默如水,却不显哀怨郁色。
想来也是,裴夫人到底做了几十年名门宗妇,怎么会犯这等低级的错误。倘若宫宴时板着一张脸,简直是心怀怨气、不敬天子的现成把柄。
她正饶有兴致悄悄打量裴夫人,试图从这张隐带岁月痕迹,却依旧美丽端庄的面孔上找出太子妃的影子,却听见皇帝带笑唤道:“永乐?永乐?”
景涟连忙转头,略带羞涩地起身道:“父皇,儿臣从未见过信国公夫人,想不到夫人风姿出众,竟看的呆了。”
皇帝虚虚点她,笑道:“你倒是嘴甜,专会讨人欢心。”
又道:“这是太子妃的母亲,也是你的长辈,是该见礼。”
太子妃与裴夫人一同起身,连道不敢。
景涟眨了眨眼。
同样的话她不知听过多少,无非是皇帝传递自身态度、抬举朝臣的手段。
她站起身来,已经露出了亲近不失分寸的笑意,当真朝裴夫人行了个礼,道:“我常见太子妃嘉言懿行,不胜钦慕,却不能学得其中三分,直到今日见了夫人,才明白缘由。”
太子妃对面,贤妃的脸色不甚好看。
皇帝毫无来由地抬举太子妃之母,归根结底是为了抬举东宫。
东宫势力越盛,她的儿子自然越吃亏,她能从太子妃手中拿回宫权的机会便越小。
想到这里,贤妃不由得又在心底切齿痛骂先皇后与明德太子母子。
那二人已经入土,却还死死压在她儿子的头上,碍她儿子的前路,实在是可恨至极,连带着永乐公主也显得更为碍眼。
但贤妃也曾得宠数年,自然不会轻易违逆皇帝心意。
她今夜本来准备好了一番说辞,先陈述太子妃兼顾内外太过辛苦、以至于拉了永乐公主前来协理宫务的现状,而后婉转恳请皇帝,后妃打理宫务更为名正言顺,自己亦可为君上分忧,妥善安排内外。
此刻,贤妃衔恨垂眼,强压恼恨,默默将这些话咽了回去。
何昭媛垂着眼,神情恭谨带笑,全然看不出不久之前她还在苦苦恳求皇帝,好不容易才在中秋宫宴时将秦王放了出来。
她的神情平静,那是真正的平静,不带半分虚假。
——皇帝最善制衡,轻易不会打破东宫诸王彼此制衡的局面,此刻忽然要抬举太子妃,首当其冲压制的不会是禁足数日的秦王,也不是蠢得和他母亲一样不足为患的楚王。
而是齐王。
不费一兵一卒,便能看太子妃压制齐王。东宫势力坐大后,皇帝必然要打压东宫,届时秦王禁足后势力削弱,皇帝自然会再度扶持秦王制衡东宫。
裴夫人连道永乐公主谬赞。
借此机会,她抬起眼,认真端详景涟的面容,细细寻觅故人的影子。
当年陈侯与言毓之名声虽大,后宅女眷却极少能细细端详外男面孔,大多只是惊鸿一瞥为风姿所慑,反倒是外朝臣工与陈侯夫妇更熟识些。
但永乐公主毕竟是天子爱女,即使成婚后也不会在外男面前频频露脸。多年来裴夫人未曾回京,信国公无法近距离见到公主,二人按理说与陈侯夫妇相识多年,画像都快翻烂了,却从未能发觉永乐公主身上的问题。
裴夫人忽然心中一恸。
她面前不远处,景涟正扬起脸,侧首看向御座之上的君主,唇角带笑。
那是濡慕的、敬爱的,是女儿无限依恋父亲的神情。
这个侧脸的轮廓渐渐从永乐公主身上剥离开来,与她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
陈侯府那间书房里,微服出宫的穆宗皇帝坐在书桌后,年轻的宁时衡立在书房正中,正意气风发地阐述着自己的为政理念。
日光毫不吝惜地落入书房窗中,她的侧脸线条优美流畅,几乎要融入天光里,化作一抹最为夺目的光采。
那带笑的侧脸轮廓,与此刻一般无二。
却也截然不同。
第33章 金链
酒过三巡, 宫宴上教坊精心排布的舞乐已经过半,御座上的皇帝放下酒盏, 徐徐起身。
坐在御座之侧的景涟反应最快。
像过去无数场宫宴那样,早在皇帝袖摆拂动时,她便本能地起身过去,虚虚扶着皇帝。
舞乐声骤止,场中裙裾飞扬的舞姬斜斜跪倒,裙摆铺开像是一朵朵盛放的花, 煞是好看。
御座下首屏风后所有妃嫔,以及殿内各位朝臣、宗亲相继起身,恭送皇帝离席。
景涟并不假手于人,她亦步亦趋随在皇帝身侧, 直将皇帝送出了殿后。
檐下宫灯明亮,随风轻轻摇曳, 明媚的光影随之倾泻到殿阶之下, 投落变幻的光彩。
今夜夜风清凉, 带走了微醺的酒意。下方的花草丛中响起细细的草虫鸣叫声, 殿内焚香的香气从殿门内流淌出来, 萦绕不散。
皇帝顿住脚步。
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消散在夜风里, 偏头望向身侧睫毛低垂, 神情柔顺的女儿。
直视天颜向来是对君主的冒犯, 因此景涟一直微垂着眼。
倘若此刻她抬起头, 就能捕捉到皇帝望着她时,眼底莫测而认真的情绪。
那种情绪当然与轻佻狎昵无关,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仿佛蕴含着无数心绪的感情。
准确来说, 皇帝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珍贵的一段记忆、墙壁上的一幅画像。
人当然不会对自己的一段记忆产生不该有的绮念。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 那种情绪更近似于欣赏和怀念,然后是些许自得。
皇帝看着景涟。
酒意会让人遗忘一些东西,却也可能催发人的回忆。
他记忆中的那个夜晚,晚风并不如今日清凉闲适。
纷扬大雪从天而降,天地一白,呼啸的狂风卷起雪片冰碴,拍打在人的脸上有种锥心刺骨的疼痛。
天边星辰暗淡,月色昏蒙。
石头灯台覆着一层雪,将灯火都遮蔽大半,唯有地面上厚重的积雪泛着冰冷的光,将夜色都映得发亮。
殿阶上首,一袭朱红官袍在狂风中稳如泰山,官袍的主人朝他俯下身来,雪白的面孔竟比漫天冰雪还要冷冽。
年轻的陈侯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睛不带丝毫情绪,平淡近乎漠然。
她的声音清淡如常,仿佛只是平静陈述一件小事,却又锋利如刃,似金石相击,意志不可更易。
她说:“吴王殿下,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皇帝有片刻的恍惚。
只是短短一刹,他回过神来。
他静静望着眼前的景涟,那张娇艳的面孔柔顺而天真,睫毛轻轻扑闪,颊边还带着饮酒后的淡淡晕红。
永乐公主当然是美人,而且是名动天下的美人。
这样娇贵的、天真的、柔弱的绝世美人,唯有顶级的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中才能养出来,摧折会损伤她近乎无畏的天真气韵,磨难则会消磨她动人的容光。
与她的亲生母亲,生身父亲,并没有半点相似。
皇帝微含笑意,眼底却一片平静。
他温声道:“夜风凉,进殿去玩儿,别在外面盘桓。”
景涟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抬起头,嘱咐道:“父皇记得喝些解酒的汤药。”
皇帝笑道:“真是孩子话,这些难道还用你亲自叮嘱,快回去,不必多送了。”
景涟于是顺从颔首,目送着皇帝登辇,旋即拢起裙摆,像只翩然的蝴蝶,朝殿内飞了回去。
皇帝掀开帘幕的一角。
他最后望了一眼景涟的背影,淡淡道:“可惜,女不肖母。”
但他的笑意,分明变得格外真切,隐带自得。
从后殿转而入内,景涟却不想再回席间。
她短暂踟蹰片刻,自后殿再度折回,沿着殿外廊下一路走去,忽而听见前方转角处,传来轻轻的足音。
景涟抬首。
一张苍白平淡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景涟微怔,旋即行礼:“二姐。”
来人身着石青色衣裙,发间只用银饰、青玉点缀,简朴低调到了极点,眉眼间却自有超然气韵。
皇帝的女儿不多,因此无论得宠与否,绝不会过得拮据。
来人的妆扮却比宫人还要素淡。
或许是因为她醉心修道的缘故。
永思公主平静还礼:“五妹。”
“回京之后,还没来得及拜会二姐。”
永思公主淡然道:“你的心意我收到了,登门与否并不重要。”
景涟知道这位姐姐从来就是这个脾气,并不多想,道:“二姐怎么出来了?”
永思公主道:“殿内太吵,出来吹风。”
言尽于此,景涟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她朝永思公主颔首,正准备先行告辞离去,忽的听见永思公主低低问了声:“你……”
景涟没有听清,疑惑道:“什么?”
永思公主顿了顿,摇头道:“无事,父皇已经回福宁殿了吗?”
景涟点头。
永思公主垂眼,不再多言。
景涟微觉古怪,但她与永思公主并不太亲近,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大殿外两侧,人影摇曳,三五参差,显然殿内出来醒酒吹风的人不在少数。
两侧暖阁、后方围房,亦是灯火明亮,人影憧憧。
景涟目不斜视,先去供女眷休憩的围房中看过半醉的丹阳县主,回到屏风后,再度落座。
皇帝离席,殿中众人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气氛也更加松快。
楚王和程愔肩并肩坐在一处,怀里抱着襁褓中的景杨,朝景涟大力招手:“快过来看,他要哭了!”
话音未落,景杨已经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被淹没在舞乐声中,程愔和楚王手忙脚乱地拍拍孩子,就要把襁褓塞给奶娘。
景涟张望片刻,挤到程愔身边坐下:“给我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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