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他话中的冒犯,只说直呼父亲名讳,便是极大的不敬。
但言怀璧此刻并不想纠缠这些,他只是看着言尚书,目光清凉如水,仿佛要看到人的心底最深处。
“当年二叔私奔后,您放出言毓之病故的传言,与他断绝一切干系,让言毓之至此变作一个死人,致使祖母忧虑而终——但其实,本不必如此,您亲手斩断二叔的后路,独揽言氏风光,究竟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您自己,您的心里应该清楚。”
言尚书的神情几乎可称森然:“你叔父弃家私逃,违逆母命,是为不孝;为色所迷,阴阳颠倒,是为不智;负隅顽抗,不敬天子,是为不忠。如此不忠不孝不智无节之人,怎配再为言家子!”
言怀璧道:“是么,可我觉得,二叔并非不忠,只不过他们夫妇所忠贞的君主……”
啪的一声脆响。
言怀璧的脸被打得偏过去,雪白颊边浮起通红的掌印。
抢在他大逆不道的话语出口之前,言尚书的耳光落在了他脸上。
“我看你是昏了头!”言尚书厉声,“再敢出此狂悖之语,休怪言氏容不得你这孽子!”
言夫人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还来不及心痛儿子颊边的掌痕,先尖声斥道:“言敏之,你敢!”
言怀璧自嘲一笑。
“子不言父过,儿自幼享受您的精心教养,本没有资格批驳父亲。但您为了迎合圣意,不惜为此制造出同姓兄妹逆伦的惨剧,实在令儿无法生出半点敬意。”
他的话同样意味深长,而且极其大胆。
分明是在指责他的父亲,却又似乎句句指向御座上的君王。
他低首一拜:“既然父亲不愿看见儿子,儿在此拜别。”
第31章 身世(二)
王谢两位良媛坐在惟勤殿中, 手里或牵或抱着自己的儿女。
不远处,另有一个身影。
那是皇长孙。
两旁的宫人们各自众星捧月, 将两位良媛及皇长孙分别围在中央。只是不同的是,两位良媛挨在一起,她们怀抱中的孩子也贴的很近,咯咯笑着;而皇长孙那边,却只有一个被宫人包围的单薄身影。
很是凄凉。
一个小小年纪失去母亲的孩子,无论怎么看, 都很值得怜惜,尤其是他的脸上还浮现着难以抑制的羡慕与孤单。
但王谢二位良媛就像是被钉在了地上,除了最初见面时的礼数,她们始终没有和皇长孙说任何多余的话, 甚至将自己的孩子也牢牢牵住抱住,并不演兄友弟恭的戏码。
做了母亲的女人, 心总是更容易为自己的孩子变软, 也会更容易为自己的孩子变硬。
赵良娣被逐, 二公子的地位却一跃与皇长孙齐平, 两位良媛都得到了更好的待遇。
她们不敢去赌皇长孙会不会因此生出对她们的怨怼, 更不敢对儿女的安全有半点疏忽。
至于兄友弟恭, 亲近与否, 那本来也不是她们这些东宫妃妾该费心的。
教养一切儿女, 是嫡母的职责。
两位良媛都很清楚, 她们和儿女的未来,归根结底要依靠太子妃,而非其他任何人。
即使是皇帝。
一顶软轿渐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那顶软轿停在惟勤殿外, 太子妃身边的女官怀贤亲自迎上去,恭谨俯身, 从轿中扶出了一位妇人。
她是太子妃的母亲,信国公裴颖的夫人。
命妇入宫觐见,应该按品盛装,裴夫人也不例外。
她的妆容严整,服饰华丽,分明是雍容华贵至极的装扮。但她的眉目间,却始终凝着一抹冰雪般的冷淡与孤高,令人看着便觉得超离于尘世之外,凛然不可侵犯。
脚步声响,太子妃从殿后转了出来。
“母亲。”她唤道。
裴夫人踏进殿门。
两位良媛与皇孙们纷纷起身,先向太子妃行礼,再向裴夫人问好。
然而太子妃母女谁都没有顾得上理会他们。
裴夫人冷淡的眉眼间浮起欣喜,急急走向迎上来的太子妃,紧攥住太子妃的手腕,先用目光细细描摹太子妃的眉眼,而后才忽然惊觉,行礼道:“臣妇拜见太子妃殿下。”
一句短短的话未曾说完,声音中已泛起哽咽。
皇孙们依次向外祖母问好,裴夫人一一赠过见面礼。尽过礼数后,两位良媛便识趣地起身,各自带着儿女告退。
殿内变得空空荡荡。
侍从们依次退到庭院中,仅剩怀贞怀贤二人守在门前廊下。
殿中只剩裴夫人与太子妃。
裴夫人望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一时间不禁再度落下泪水。
裴含绎坐在她身侧,静静递来绢帕。
她并非裴含绎的生身母亲,二人面容五官实际上并不相似,但当他们坐在一处时,眉眼间有种格外相似的气韵,这种神似令人不由自主地便深信他们是母子血亲,便不会探究他们是否形似。
裴夫人慢慢拭去颊边的泪。
她原本并不是一个心死如灰的冷淡性格,但当她将一个角色扮演了二十多年,自然而然也就成为了角色的一部分。
等到泪水拭尽,她的神情再度平稳下来,面容平淡,唯有眼底的慈爱未曾尽数收敛。
“殿下。”裴夫人问,“为何突然令臣妇提前入宫,难道宫中有变故发生?”
裴含绎道:“夫人放心,宫中大小事务,都还在我的掌控之中。请夫人提前入宫,是另有一件旧事相问。”
裴夫人疑惑道:“什么事?”
裴含绎却没有立刻发问。
他站起身,走到门前,确认怀贤守在门外,又来到窗前,推开窗扇。
怀贞站在窗下,正朝裴含绎投来猎犬一般忠实可靠的眼神。
裴含绎折身回到座位上。
他似是思忖片刻,斟酌语言,而后缓缓发问。
“您见过永乐公主吗?”
裴夫人有些诧异,如实道:“很多年前见过一次,那时永乐公主还是个女童。”
自从皇帝登基后,裴夫人带着襁褓中的裴含绎长居京外,很多年不曾回京。
唯有她的母亲病笃时,裴夫人赶回京城侍疾,多停留了一段时日,机缘巧合见过永乐公主一面。
但那真的很久了,那时的永乐公主还是一个年纪幼小却已经生的很漂亮的女童,裴夫人早已记不得她的面容,只隐隐约约有些印象。
裴含绎问:“夫人可曾留心过永乐公主的长相?”
裴夫人更加疑惑,摇头否定。
裴含绎想了想,忽然切换到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他问:“我在信中提及的画,夫人带来了吗?”
三日前,裴夫人从别院动身,即将归京时,忽而收到了东宫送来的一封信。
信里,太子妃说,听闻肃王妃赶来京城的路上一病不起,嘱咐裴夫人上路时注意休息,带好随行医士,切忌劳累过度、大悲大喜。
关怀过裴夫人的身体之后,太子妃在信的末尾提及自己年幼时的一些由裴夫人亲自制作的玩具衣饰,请母亲带来东宫,放在手边时时看着,也能慰藉思亲之情。
这些话里,其实最重要的嘱咐只有一句,就混杂在那些絮絮的叮嘱中。
太子妃在信里提起了一幅画。
一幅年幼时,常常看见的画。
一旁的桌面上,堆放着裴夫人带入宫的种种锦绣绸缎、金银珠玉,还有一匣裴含绎幼年用过的旧物。
裴夫人打开其中一口箱子,抽出了一只精巧的木匣。
匣中放着一卷画。
裴夫人珍惜地捧着画卷,眼底浮现出深重的怀念。
裴含绎站起身来,与裴夫人一同将画卷展开。
画卷很长,足有近丈。
这是一幅游春图。
画面正中,年轻的穆宗皇帝与皇后并肩而立,他们端着八风不动的沉稳架势,乍一看帝后威仪尽显,唇角却带着愉悦的笑意。
他们身后两侧,左右分立两对夫妇。
右侧那对夫妇正是信国公夫妻二人,年轻的裴夫人似是有些害羞,半低着头,只露出大半张侧脸,信国公裴颖耳垂上还带着个红玉耳坠,却只有一只,意态散漫,懒洋洋的,与他如今不苟言笑的形象几乎南辕北辙。
裴夫人唇角动了动,似乎稍微向上扬起一点,隐带怀念,隐有笑意。
但很快,那笑意化作了怅然与哀意。
它们沉沉凝固在裴夫人的眉梢唇角,将那丝多年来极少展露的欢颜再度冲淡。
画卷一寸寸展开。
左侧那对夫妇的面容,终于彻底映入裴含绎眼底。
那是一对容貌极盛的年轻夫妻。
他们穿着骑装,装扮几乎有些雌雄莫辨,唯有通过面容能看出些端倪。他们分外好看,眉目秀丽神采飞扬,说不尽的风流意气一般无二,二人的手紧紧牵着,女子的手腕上,赫然是一条形制少见的珍珠金链。
画卷已然泛黄,但极度精细拟真的笔触却没有随着时光流逝褪色半分,依稀还能捕捉出几分熟悉的影子。
裴含绎久久望着画上的夫妻。
永乐公主的面容在他眼前再度浮现,一寸寸清晰,直至纤毫毕现。
从某些特定的角度看去,永乐公主的面容轮廓与这对夫妻有三分相似,杏眼更不例外。
果然如此。裴含绎想。
永乐公主并不肖父,甚至没有继承景氏皇族标志性的丹凤眼。
很少有人在意此事,宫中也并不是每个皇子皇女都生着一双丹凤眼,或是与父母长得一模一样。
子女不似父亲,可能肖似母亲,抑或继承祖辈容貌,都是寻常事。
看脸从来不是判断血脉的方式。
此刻,裴含绎终于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永乐公主与皇帝容貌不像,未必是继承了贵妃苏氏的面容。
假如皇帝与贵妃本就不是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另有其人,那么一切谜团都可以得到解释。
穆宗皇帝心腹爱臣,遗诏辅政的顾命大臣,却在皇帝登基后获罪身死的陈侯。
与他从不示于人前,相传恩爱至极,最后殉情的夫人。
他们早在二十一年前,皇帝登基的那一年,便化作史书工笔上轻描淡写带过的几笔,朝野市井间渐渐淡去的旧日传闻。
皇帝登基的那一年,陈侯夫妇相继身死。
也是那一年,贵妃苏氏疯癫,被送至京郊行宫,数年不曾见人,在行宫中诞下永乐公主。
——如果当年陈侯夫妇,只死了一个人呢?
——如果当年行宫里除了贵妃苏氏,还有另一个女人呢?
她生下了永乐公主,又在几年后死去。
所以皇帝大张旗鼓迎接贵妃母女回宫,因为他已经没有不辞辛苦前去行宫探访的理由了。
画卷一角,批注宛然。
——三月,与时衡、毓之,嘉颂夫妇,游涟江之上。
嘉颂,是信国公裴颖的字。
这行批注出自穆宗皇帝之手,作画者却另有其人。
一枚小小的私章,烙在画卷右下角。
时衡。
世人皆知,陈侯单名为衡,表字时衡。
鲜少有人知道,她曾有过另一个名字。
宁时衡。
第32章 故人
崇德二十一年的中秋宫宴照例在皇宫外宫举行。
蓬莱殿作为外宫五大殿之一, 历来是举行宫宴、典礼的场所,今年也不例外。
从三个月前端午宫宴时起, 六局的女官宫人便来往不绝,日夜洒扫不休,还要不断调整席位,更换陈设,连殿内作为背景的屏风,都要改换成最合时令的花色。
好在七夕宫宴虽没能举行, 却已经筹备好了一切,包括席位。
中秋与七夕相隔极近,宫宴的席位只需细微调整即可,为六局的女官节省下些许时间。
和过往三年不同, 赴宴者三三两两踏进殿门时,一眼便能看见大殿高处九重之侧, 多出的一张席位。
新近获得赴宴资格的年轻人有些不解, 心想宫中没有皇后与太子, 还有谁有资格高居御座之侧。
地位较高、年纪较长, 经年累月参加宫宴的人们, 眼底却立刻浮现出了然之色。
随着时间的流逝, 殿内宾客越来越多。
席位渐渐坐满, 最后只剩下极前方、屏风后的一些空位。
出乎意料的是, 没过多久, 禁足多日的秦王与秦王妃相携而来,一同落座。
齐王兄妹来得较晚,齐王端坐入宗亲的席位上, 永和公主的驸马则从父母席间战战兢兢起身,犹豫着不知该进该退。
殿内不少人默契地移开眼。
果然, 永和公主低斥一声:“还不过来?”
驸马连忙低头辞别父母,陪着笑脸迎到公主席前,半侧着身在公主身畔落座,低眉顺眼端坐着。
在大殿之内,众目睽睽之间被妻子呼来喝去,自然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但殿中人对此都视若无睹,就连遭受难堪的驸马及其驸马,也没有露出任何异色。
永和公主与驸马感情不睦,呼喝驸马如同奴仆,甚至动辄恶言相加、动手殴打,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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