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含绎心底渐渐生出寒意来。
一个无比离奇的猜测悄无声息地浮现在他心头。
他口中平静答道:“江南道今岁多雨,叛乱又起,当地官员镇压不力。言公子遇叛乱而不惊,从容直闯兵马司,协助平息江南动乱,上书恳请调粮赈灾,指挥若定,使得江南道百姓同沐天恩,是极大的功绩。”
景涟不出声了。
她抱膝坐在那里,秀眉拧起,不知在想些什么,颊边泪痕虽已拭去,眼尾却依然泛着哭过的通红,十分可怜可爱。
她只静静坐在那里,就美得像一幅令人心折的画。
这样的美人,更兼三分并不愚蠢的天真,恰到好处的烂漫,天潢贵胄的尊贵,琴棋书画信手拈来,坟典经史略通一二,很难有人会不倾慕、不喜爱她。
怪不得当年郑熙、言怀璧、李桓,这些名噪一时的贵公子争相求娶她,因为她本就是景氏皇朝最夺目的一颗明珠。
裴含绎的心却越发沉了下去。
不该是这样的。
如今的永乐公主,当然也很好。
但倘若他那个离奇的猜测成真,倘若她真的和那位有些关系。
女不肖母,那位泉下有知,当真会因此生出半分喜悦吗?
车辇碌碌驶过长街。
京城并无夜禁,夜市中往往灯如白昼,喧闹直至天明。
尚书府所在的这条玄武长街,是高门贵胄云集的所在,此刻异常安静,寂静若死。
目光所及之处,武德司、禁卫、皇城卫,所有景涟能叫得出名字的兵马衙门,都能从此处找到。
但奇妙的是,随着尚书府大门开启,太子妃轿辇驶过长街,许多人开始向黑暗深处退去,渐渐消失无踪。
马蹄声响起,又逐渐远去,直至消泯近乎于无。
“这是在做什么?”
太子妃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响起,冰雪般的清冽气息飘来:“很快会有更多宾客离开,所以要遣散一部分兵马。”
景涟回过头。
裴含绎目光越过她,落在窗外层叠的暗影里。
“圣上要平息事态,替刘冕收拾残局。”
他的食指在唇畔轻轻一压,见景涟点头,才微笑道:“公主不必多想,这些宫外的野火,烧不进含章宫。”
他话中似有深意,景涟一时琢磨不透。
裴含绎看着她,唇角扬了扬,是个例行公事、若有所思的笑。
他这句话并不是敷衍,而是承诺。
在确定他的猜测之前,任何野火都不会烧进含章宫。
裴含绎平静收回目光,合眼倚在身后的迎枕上,缓缓调息,借此压住解忧丹未能全部平息的疼痛。
依旧很疼,但对裴含绎来说,完全可以忍受。
他只是淡淡地、漫无边际地想着。
——倘若猜测为真,那么永乐公主身上一切若隐若现的疑点,以及当年言氏公子悔婚的举动,都可以得到解释了。
玄武长街到了尽头,远远可以望见夜市的明亮灯火,听见若有似无的喧嚣。
太子妃的盛大仪仗经过,远处小巷口的阴影里,一个头戴斗笠的人走出来,静静望着。
斗笠下面,是一张刻意涂抹过烟灰的脸,在夜色里看不清五官,唯有眼睛黑白分明,极为明亮,像是高悬天际的星子。
他的衣着极为简素,却极为干净,仿佛广南道至此的千里风霜不曾有半点沾染上他的衣角。
“别看了,那是东宫太子妃的仪仗。”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好不容易平安抵达,就该慎之又慎,千万别一个不留神,再将自己赔进去。”
对方头也不回,未曾答话,只静静望着远处的仪仗。
“别看了。”那女子又说了一遍,“小郑将军,你这样很容易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战友。”
郑熙并不回首。
他淡淡地道:“你放心。”
女子惊讶道:“你叫我怎么放心?依我说,我们早该启程回南边了,你却硬要拖到今日,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听说了你前妻和离回京,一定要守在京城亲眼见她一面才肯走——不对,你现在根本看不见她的人,只能看一看她的车——就连她的车马,你也这样喜欢?”
“无稽之谈。”郑熙的回答言简意赅,“赵姑娘,你是南人部落的郡主,不是街头巷尾的媒婆,那些胡言乱语,不要再说了。”
“好罢。”赵郡主耸了耸肩,“既然如此,将来谋事时,我们第一个向朝廷帮你把这位始乱终弃的公主娘娘要过来,替你出气好不好?”
刹那间赵郡主忽然浑身一凛。
夜色里,郑熙骤然回首。
他的眼睛亮若星辰,他的目光冷似冰刃。
“赵郡主。”郑熙一字一顿道,“我的事,轮不到你们南人来管。”
说完这句话,他再度转过头去,但那如冰似刃的一眼仍然清晰地刻在赵郡主心底,几乎令她悚然。
任凭是谁,看到了方才郑熙的眼神,都不可能不凛然,不可能不忌惮。
片刻的寂静里,赵郡主看着远处盛大的仪仗渐渐消失在视野中,而郑熙依旧像一块矗立的石头,望着同一个方向,不知是不是在等待或许根本不会出现的公主仪仗。
她问:“小郑将军,玄武街那边从下午戒严到现在,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郑熙胡言乱语回答道:“我怎么知道?”
赵郡主疑惑道:“所以这么久,你都干了什么?”
郑熙敷衍道:“我一个罪臣之子,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还能干什么?”
赵郡主沉默片刻。
夜色掩盖了细微的面容变幻,不大通畅的官话进一步影响了她的判断,因而她没有察觉出郑熙的隐瞒。
“我懂了。”她用那口略有些古怪的官话,一字一句道,“你只记得看你前妻的车马,是不是?”
她想了想该如何表达,把‘脑子有病’这个不太友好的表述咽下去:“在你们中原,你的表现,应该叫大情种。”
第29章 宫宴
车辇驶入宫门时, 夜色已深。
景涟与太子妃步下车辇,不远处已经备下了两顶宫中贵人常用的软轿。
此时早已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进站在轿外,微弓着腰。
“太子妃殿下。”李进道,“圣上命您前往议政殿见驾。”
裴含绎神色不变,应了一声。
李进的目光移向车辇的另一边:“公主殿下。”
景涟肩背不易察觉地绷紧,袖底的双手轻轻攥起。
她有些紧张。
今天发生的事很多,她的心很乱。
景涟没有把握能在父皇面前神色自若, 藏住所有异样的情绪。
好在李进的话让她松了口气。
皇帝并没有召见她的意思,只是令她回去好生休息,不必忧愁。
说完这些话,李进便随着太子妃的小轿, 一路急急忙忙往议政殿的方向去了。
那些随着李进前来的宫人们步伐匆匆,衣摆几乎要在夜色里飞扬起来, 很快消失在了宫墙拐角处。
“……走吧。”景涟收回目光, 缓缓道。
接下来的几日, 景涟都没有面圣。
这既是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皇帝, 也是因为皇帝根本没有时间见她。
当今天子并不是一位极为勤政的君主, 他更擅长利用帝王心术驾驭群臣, 垂衣拱手治理天下。
议政殿的灯火, 反常地开始整夜不熄。
朝中官员开始频繁地进出宫禁, 政事堂各位丞相更是干脆睡在了办公的西阁。
一种异常窒闷的气氛, 笼罩在整座皇城上空。
尽管景涟依然不知道那天婚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随着她连续几日来到东宫惟勤殿,磕磕绊绊开始安排宫务, 为中秋宫宴做最后的准备。而太子妃则在一墙之隔的寝殿内补眠,睡得无知无觉。
景涟意识到, 她之前所做的一切猜测,与真相相比,都太简单了。
她每日前来东宫,都能注意到,在短短几日里,太子妃的面颊明显瘦削了,眼下还带着淡淡青影。
这也是情理中事。
景涟只能帮太子妃处理部分浅显宫务,真正的大事还是需要太子妃取出凤印亲自裁决。而这些棘手为难的宫务,是太子妃每日要处理的最简单的事情。
除此之外,太子妃还要处理东宫政务,前去议政殿共商国是,抽出时间尽嫡母的职责,召见东宫臣僚。种种烦难数不胜数,而随着尚书府中发生变故,太子妃每日至少要花费三个时辰在议政殿中议事,几乎连饮食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八月十四午后,景涟照例来东宫帮忙。
明晚就是宫宴,太子妃还不在,景涟简直忙得想当场吊死在殿门口。
忽然宫人来报,说皇长孙又病了。
景涟记得她回宫之初,皇长孙就病了一场。她本就和皇长孙不熟,及至后来在惟勤殿见过皇长孙两次,没留下太深的印象,只觉得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孩。
她问:“去议政殿报过吗?”
宫人道:“回公主,圣上正在议政殿中与诸位大人议事,太子妃殿下亦在其中,不得擅自进出,暂时无法通报。”
景涟便吩咐:“怀贞,你去取太子妃的令牌,亲自去太医院请刘太医过来看诊。”
“竹蕊,你去请两位良媛过去照看……”景涟止住话头,想了想,“算了,我自己过去看看。”
皇长孙病的不重,有些发热,满脸通红躺在床上,见景涟过来,喊了声姑姑,还要下地行礼。
景涟按住他不许起身,亲眼看着刘太医开了方子,又敷衍地安慰皇长孙两句,劝他好好养病,然后跟出来。
刘太医精擅小方脉,常来东宫问诊,东宫三位皇孙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请他来看。
景涟和他很熟,她幼时多病,刘太医的父亲老刘太医总是带着儿子来给她问诊,现在老刘太医已经年近九十,早已归家荣养,六十多岁的小刘太医终于摘掉了那个‘小’字,变成了刘太医。
景涟问:“我看方子里的药物,是不是有些……”
她斟酌了一下言辞:“不像孩子该用的。”
刘太医被她逗笑了,直白地道:“回公主,公主您幼时体健开朗,偶有伤风受寒,都是小儿顽皮的常见症状。皇孙之疾,在于肝郁气滞,情志郁郁。”
景涟诧异:“肝郁气滞,情志郁郁?”
刘太医点头道:“是,皇孙年纪幼小,心绪却繁重,还是该开导一二,疏解情志。”
一言蔽之,心思太重。
景涟沉默片刻。
皇长孙情志郁郁的缘故,景涟闭着眼都能猜到。
母亲忽然被发配出宫,二公子景桥与县主和雅的生母却受了抬举。更兼近日来太子妃偶有闲暇召见三个皇孙时,对皇长孙与二公子的态度竟变作一视同仁。
但皇长孙分明比二公子大出好几岁,按照道理来说,他是东宫上下寄予厚望的明德太子继承人,他本就该拥有远超他人的待遇。
太子妃态度的转变,彰显出一个冰冷残酷的事实。
——皇长孙不再是东宫独一无二的继承人了,即使二公子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幼儿。
皇长孙虽然年长几岁,终究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几重打击接踵而来,又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不病倒才叫奇怪。
景涟站在本宁阁外,为难地想了想。
她不喜欢孩子,不知怎么开导孩子。更何况,皇长孙现在的心事,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安慰的。
要想解决皇长孙的心事,除非他生母回宫,地位稳固。
但这两件事,景涟既不能做主,又不想插手。
天色将晚时,太子妃终于回了惟勤殿。
景涟还没走,太子妃刚一进殿,景涟扑过去目露凶光,死死抓住他:“今日你必须批完这本名册。”
裴含绎险些被她活活勒死。
景涟从他身后扑过来,半个身子都挂在裴含绎身上。馥郁的香气萦绕在她的袖间衣摆,也萦绕在裴含绎的鼻尖。
夏季衣裳单薄,永乐公主柔软的身体整个贴上来,令裴含绎极短暂地僵了一瞬。
景涟却毫无所觉。
对她来说,太子妃与她同为女子,并没有什么好避忌的。
她死死抓住裴含绎,手臂绕过他的脖颈,指向自己面颊:“你看看我的眼睛,妆粉都遮不住青黑,再熬下去,中秋宫宴我就不能见人了。”
想要甩开她,其实很容易,但裴含绎总不能真把她扯开。
“好,都听你的。”裴含绎若无其事道,“先放手,我要是今日被你勒死在这里,往后这些宫务就归你一个人了。”
景涟连忙放手。
裴含绎侧过身去,抚平衣上折痕。
他款款落座,一目十行看完名册,只听景涟道:“明日我不能来了,明日丹阳和四哥四嫂都要提前进宫,我要去和他们见面。”
自从归京,她还没有见过楚王和程愔新生的孩子。
近日宫中气氛越发压抑,皇帝又发话要大办中秋宫宴,景涟心中忧虑不安,又宫务缠身,苦不堪言。诸多兄弟姐妹中,唯独楚王夫妇与她亲近,倘若再不能见他们一面,稍稍喘口气,景涟觉得自己怕是受不了了。
裴含绎手中朱笔一顿:“好。”
只听裴含绎接着道:“明日中秋宫宴,圣上的意思是大办,冲淡这些时日的沉闷,明日我就不必再去议政殿了——我母亲今日傍晚入京,明日进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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