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景涟这一路上,不可能避开所有人。
届时倘若有人招供出一袭诡异的青衣曾经出没在侧门处,再从她这里拿到青衣幂篱,她的嫌疑立刻便会上升。
景涟可不想替别人背黑锅。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了周逐月那些似是而非、充满挑唆意味的话语,一时间心烦意乱,隐隐还生出些恐惧来。
耳畔传来太子妃的温言宽慰,景涟勉强压住纷乱的心绪,抬首一笑,正要说话,忽然看见裴含绎扶着栏杆的手一软,朝后踉跄一步。
“殿下!”怀贞就立在裴含绎身侧,一把扶住裴含绎,旋即回过神来,顿时脸色几乎都变了。
宫人们簇拥而上,转眼间将裴含绎牢牢围在正中。
景涟甚至都没来得及过去,就被挤在了人群外。
她也顾不得别人,变了脸色:“兰蕊,去请医官过来!”
眼看太子妃摇摇欲坠,怀贞厉声呵斥,令众宫人各自行事,不得混乱,而后带着近身侍奉的两名宫人,将裴含绎扶进了房中。
景涟先令兰蕊去请医官,而后命令宫人取来随身携带的香匣药匣,追进去问:“这是怎么了?”
裴含绎面色苍白如纸。
他倚在床头,熟悉的剧痛席卷周身,令他没有力气多说半句话。
怀贞熟练地取出一只小巧瓷瓶,倒出一枚朱红的丸药,喂裴含绎服下,闻声抬首:“公主……”
景涟正巧看见了这一幕,疑惑道:“太子妃殿下有宿疾未愈?”
怀贞连忙道:“并非如此,只是,只是……”
怀贤今日不在,怀贞熟练地瞟向另一名女官,女官会意,垂首低声道:“劳公主费心,殿下天癸将至,有些不适。”
止痛药丸滚入喉中,四肢百骸间几欲碎裂的剧痛缓和些许,裴含绎睁开冷汗浸湿的眼睫,温声道:“让公主受惊了,不是什么大事,公主不必担忧。”
景涟忧虑地看着太子妃,盛妆之下看不出面色苍白与否,但她听得出,太子妃此刻声音虚弱,全然不似无事。
她道:“我这里备了些常用的丸药,不知有没有能用的。”
裴含绎朝她微微一笑,并不拒绝,示意怀贞接过,和声道:“公主站着做什么,坐吧。这是陈年的毛病了,太医也只说慢慢调养,多半还是劳神之过——只是承蒙圣上恩典,重任在身,还请公主不要说出去。”
惟勤殿有信国公千方百计弄进来的、最信得过的太医,以裴含绎的情况,也断然不能令其他医官轻率诊脉。
为了避免麻烦,裴含绎索性直接开口,请永乐公主守口如瓶。
人心果然是偏的。
景涟小时候与齐王兄妹不睦,那时贤妃患了头风,宁可强忍着,也绝不愿对外表露出来痛苦,生怕皇帝收回她掌管六宫的宫权。
她和楚王关系好,也喜欢丽妃的脾气。丽妃设法在皇帝面前说破了贤妃的头风,借此拿到了一部分宫权,口无遮拦地在两个孩子面前说头风最忌讳劳神,贤妃要权势不要性命,实在可笑。
景涟和楚王连连点头,觉得丽妃说得没错,贤妃因小失大实在愚蠢,宫权正该分给丽妃。
现在对着太子妃,景涟立刻连连点头——太子妃主掌东宫,还要兼顾六宫宫务,着实不易,但到手的权势哪里有推出去的道理?若是换做她,那是宁肯累死,也不能便宜了自己的仇人。
景涟点头道:“好。”
她在裴含绎的榻边坐下,担忧道:“可是这样劳神,终究不是办法。”
裴含绎乌黑的睫羽垂落下来,对她柔和地一笑。
“近来有公主在,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
太子妃容如冰雪,而今她神情疲惫,语气却柔和,那种冰雪一般难以描摹的疏离忽而不见了,仿佛冰消雪霁,化作一池潺潺的春水。
景涟顿时忘词,立刻信誓旦旦道:“我平日里若有空,还去惟勤殿帮你算账。”
裴含绎唇角一扬。
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颊边,裴含绎的语气却仍算得上平静。
他并不想让永乐公主仅仅帮他算账,这些宫务实在有如鸡肋,消耗精力也就罢了,偏偏不能放手,永乐公主就是现成的接手人选。
但话说的不能太早,裴含绎真担心把永乐公主吓跑了。
宫中如果要挑出一个对宫权不感兴趣的人,那一定是永乐公主。
于是他轻轻颔首:“好。”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公主不必太客气了,我字时雍,直接称我的字就好。”
景涟自幼极受娇惯,公主的学业又不如皇子要紧。皇帝从不要求她学四书五经,甚至有些放任,只求她玩得开心。
不过即使如此,景涟闲来无事也翻过几本经义坟典。
‘时雍’出自《尚书·尧典》,意指和睦、和熙、和柔。
她既然想起来,也就顺口说出来了。
“果然是很好的意思。”景涟赞道,“从《尧典》中取典故,可见信国公用心。”
说完这句话,景涟忽然想起信国公偏宠妾室的谣言,神色立刻有些尴尬。
裴含绎眉眼弯起来,似是在笑。
信国公历来谨慎,不敢以臣凌君。
为他取字这等事,信国公是很谨慎的。因此,为了避免僭越,信国公索性借他的本名,从《尧典》中择出这两个意思相近的字,权且作为他的表字。
时雍,指和睦、和熙。
景容的容字,乃是取自《尚书·君陈》篇,有容,德乃大。
同出《尚书》,其义相近,顺承穆宗皇帝之意,故而不算僭越。
裴颖用心良苦,由此可见一斑。
裴含绎张口,肺腑间却再度牵扯起剧痛。
他眼睫极轻地闪动,呼吸间仿佛全身骨骼都在战栗,只能微微牵动唇角,似是自嘲的一笑。
“果然。”他有些想笑,天马行空地想着,“不听医嘱没有好下场。”
第27章 画像
与裴含绎身份不符的是, 他向来很能忍痛。
即使呼吸间都会牵扯出连绵的剧痛,全身骨骼仿佛都在战栗。痛苦至此, 他的神情依然平静,唇角的弧度依然从容。
端丽妆容下,裴含绎面色惨白如纸,但他的声音除了极其细微的颤抖之外,竟然没有丝毫破绽。
唯有冷汗自额间背后生出,浸湿了如云鬓发与背后衣衫。
他极静地道:“取药给我。”
景涟下意识转头, 看向侍立在床榻不远处的怀贞。
这位太子妃身边一等一得意、一等一贴心的大太监,此刻神色却有些犹豫,紧紧攥着手中瓷瓶,像是不舍得拿给太子妃吃。
景涟心中微觉古怪, 一时不及深想,但秀丽的细眉已经轻轻蹙了起来。
怀贞望向裴含绎, 欲言又止。
他迎上了裴含绎的眼睛。
平静如冰、幽深如渊, 带着不容质疑的决心与威势。
怀贞朝前走去。
他的神色恭谨, 语气和顺, 奉上药与一盏清水。
裴含绎却没有去取怀贞奉上的那一枚朱红丸药。
他忍痛起身, 从怀贞手中抽出瓷瓶, 在掌心一倾, 倒出一把丸药来, 也不数多少, 径直送入口中,以水送服。
景涟好奇道:“这是什么药?”
裴含绎得体道:“甘露丸。”
甘露丸是宫中常用的女眷补药,景涟从前吃过一段时间, 总觉得太子妃吃下去的这一把丸药颜色似乎更加深重,药丸也似乎较之太医院制出来的成品小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 甘露丸一次只吃一两丸,太子妃吞下去的药量,直让景涟看得眉心直跳。
“家里自己改过药方。”裴含绎对她笑笑,“药效更温和许多,改日我让人拿给你方子,自己配就行。”
药方这种东西历来极其珍贵,更胜金玉珍宝许多。景涟连忙道:“国公府的方子我不好收,若是用得上,我再派人去惟勤殿求药。”
裴含绎眼也不眨地点头:“好,不用和我客气。”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越过永乐公主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不轻不重地瞥了怀贞一眼。
怀贞心中一凛,连忙强行收敛起眉宇间的担忧。
服药之后,起效尚需时间,碎骨般的剧痛犹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涌来。
裴含绎仍然保持着笑意,那笑意仿佛从来没有变过。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怀贞的担忧当然很有道理,那是出自纯然的一片忠心。
那瓶朱红的丸药,当然不是什么调养气血的太平方子,宫中常备的甘露丸。
裴含绎眼睫轻轻眨动,借此缓和剧痛之下渐渐模糊的目力。
他想起郑神医担忧的面容,以及字字重若千钧的话语。
“缩骨秘法终属旁门小道,虽然一时可用,但这法子牵扯全身经络骨骼,天长日久之下,遗害极重,损伤元气、折损寿命更是避无可避。”
“缩骨不能长久,越是往后,带来的痛苦便越大,每月至少有一日,全身筋骨牵扯作痛,几如碎裂,痛如撕心。”
“到了这一日,便要尽快解除缩骨,卧床休息,辅以汤药温养骨骼经络,方可缓和。倘若不这样做,剧痛当即发作,足足持续十二时辰,过去曾有使用秘法者受不住此等折磨,分明只剩一刻钟便到十二个时辰,却再也熬不住,当场扑出窗口,坠楼而亡。”
“假如实在、实在脱不开身,就只能靠此药来缓和痛苦。”
郑神医双手取出一只瓷瓶,极为小心地递来。
“此药唤作解忧丹,可止痛,药效极强,也就意味着极伤身体。俗话说是药三分毒,解忧丹则是能不吃就不吃,这种霸道药性,殿下不能长久经受,一次最多服下三五丸,再多是断然不能了。”
不听医嘱没有好下场。
裴含绎今日奉命出宫前来尚书府喜宴,未曾遵照医嘱卧床静养,换来的就是此刻缩骨秘术反噬带来的痛苦,不得不靠加倍服用解忧丹来抑制。
但郑神医同样说过,此药不能多服。
怀贞的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裴含绎却已经看不清了。
药效发作的过程中,他的视野在剧痛之下逐渐模糊虚化,就连近处的永乐公主,在他的眼底都不再清晰。
裴含绎缓慢地眨眼。
薄汗浸湿鬓发,难以掩饰的异状即使景涟是个瞎子,也足以察觉。
她焦急地俯身:“殿……时、时雍,这是怎么了?”
话一出口,景涟忽然意识到,甘露丸似乎不能在天癸时服用。
太子妃自言此症天长日久,东宫又有亲信太医时时待命诊脉,这样浅显的医理,太子妃怎会全然不知?
景涟隔袖扶住裴含绎的手微微一僵。
她看着太子妃额间生出的薄汗与不自觉蹙起的黛眉,那张云间月般的面容不显狼狈,反而多出一种雨打梨花般的柔弱。
我见犹怜。
视觉的模糊往往会放大其余感官。
裴含绎抬眼。
他鸦羽般深浓的睫羽轻轻颤动,于是显得更加脆弱、更加美丽。
他的目光微散,落在近在咫尺的景涟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的颈间。
裴含绎当然不是想杀死永乐公主,他只是本能地注意他人死穴,顺便思索该如何应对。
下一刻,裴含绎忽然感到有些熟悉。
这种熟悉感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就像当日他看见景涟手腕上的珍珠金链,对这件首饰忽然生出熟悉感那样。
但这一次,令他感到熟悉的不再是永乐公主身上的某件首饰。
裴含绎的目光凝住了。
景涟的面容距他极近,雪白的下颏几乎近在咫尺。永乐公主面颊轮廓的线条优柔秀美,是一种极为深刻的、浓郁的好看。
那种动人的线条与轮廓,刹那间竟使裴含绎生出了一种极为古怪的熟悉。
他的瞳孔忽然紧缩。
美人大多有相似之处,但这种面容轮廓几近重叠的相似,实在太过难得。
裴含绎终于想起了这种古怪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的的确确曾经见过与永乐公主熟悉的面容轮廓,也曾经亲眼见过她手腕上的那条金链。
只不过他曾见到的,不是活生生的人。
而是一幅极似真人,却仍略有不同的画像。
裴含绎的目光忽然缓和下来,不知是因为画像,还是因为景涟的动作。
她转头喝道:“医官何在?”
兰蕊急匆匆奔来,在房门前止住脚步,面颊通红,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
“公主,他们不许咱们的人出去。”
景涟怒道:“本宫要请随行医官过来!他们也敢阻拦?”
兰蕊显然也被气得不轻:“他们不许奴婢派人出去请医官,奴婢担忧,退了一步,只让他们自己派个人过去带医官来,他们仍是不准,说是阖府戒严,不准胡乱走动。”
景涟气急反笑,拂袖而起:“放肆,谁给他们戒严的资格,区区兵部尚书,也敢僭越至此,当真是其身不正,其心昭昭!”
刘冕位至正二品大员,政事堂丞相,自然不是‘区区’小官。
但倘若与东宫储妃、皇子王孙的安危相比,刘冕的举动,说一句放肆无稽并不过分。
恼怒与担忧一同涌上景涟心头。
至少目前,太子妃与她相处的十分融洽。并且,在那个似乎预示着未来的梦境里,太子妃还是她的最大靠山,是秦王齐王乃至郑熙言氏身前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是景涟预备亲近投靠的最大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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