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中毒?
梦境中那句‘太子妃毒发身死’再度响彻耳畔。
景涟指节攥得发白,拂袖冷笑:“怀贞公公,你先照料太子妃殿下,本宫倒要看看,尚书府的奴才到底有多无法无天,胆敢扣留东宫储妃、皇子王孙。”
楼外日已西沉,天边云彩泛着金红的色泽,就像一把烈火从天边烧起,点燃了整片云海。
景涟怒气冲冲踏出楼门。
她的眉头蹙起,神情微异。
门外围着的不止是尚书府的护卫,后方隐约还能看见深黑袍服的武德卫来去不休。
竟然出动了武德司?
景涟愈发蹙眉,心想今日出去见周逐月真是败笔,偏偏赶上出了大事,届时若是牵连查到自己身上,虽然能够辩白脱身,终究不好对父皇交代。
想到周逐月,她的心情更坏了些,提步向前走去。
护卫们终究知道敬畏,眼看着永乐公主渐渐走近,不自觉地便向后退却。
“让开。”竹蕊先一步喝道。
那些护卫彼此张望,却不知哪里来的底气,虽然动作犹豫,神态恐惧,终究未曾散开。
景涟冷冷道:“这里是谁做主?太子妃殿下酒后身体不适,欲请医官前来,如若耽搁,仔细全家的脑袋。”
说这句话时,她的语调很冷,她的神情很淡。
她的目光缥缈,落在虚空之中,从始至终不曾正眼看过任何一个护卫。
当景涟端起天潢贵胄目中无人的架子时,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比她更具气势。
为首的护卫壮着胆子行礼:“公主殿下,卑职们乃是奉命行事,任何人不得出入,实在不敢……”
“看来本宫说的话不及别人管用。”景涟心底愈发恚怒,更兼对太子妃的担忧,冷声道,“叫能做主的人来见本宫,这是景家的江山,还轮不到刘冕称王做主!胆敢扣留储妃公主,刘冕是要造反不成?!”
造反一词,向来是最大的忌讳。
即使这些护卫未必懂得多少朝局险恶,听到造反二字,立刻便知道今日麻烦大了。
眼看为首的护卫已经面露挣扎,立刻便要让开一条通路,一个声音忽的从护卫后方传来。
“公主殿下。”
那个声音温柔、温文、温雅,极为和煦,令人如沐春风,咬字间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风流轻佻。
护卫们如蒙大赦,立刻向两旁分开。
一个青色的身影,从正中走了过来。
来人有一张风流蕴藉、眼带桃花的脸,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行走的速度却丝毫不慢。
转眼之间,他便来到近前,俯身一礼。
“兵部主事柳翊,见过永乐公主殿下。”
兵部主事是兵部司官中最末一等,虽是外朝朝官,终究与公主品级相差有如天壤。
景涟扬起脸,并不答话。
竹蕊喝道:“你一个主事,焉敢阻拦储妃与公主?”
柳翊一拜:“公主误会了,尚书府丢失御赐物件,事关重大,大司马下令戍守各处,不得放人出入。微臣来迟,因而暂无嫌疑,承蒙大司马信任,受命监督。”
他虽是答竹蕊的话,目光却只看着景涟:“公主不必担忧,太子妃殿下贵体有恙,微臣怎敢怠慢,已经命人去请医官,稍后便至。”
竹蕊觑着景涟脸色,立刻道:“储妃与公主身份贵重,并非寻常医官可以问诊。今日随驾而来的有东宫与公主常用的两位医官,请他们过来。”
柳翊并不拒绝,只是很圆滑地道:“微臣自不敢轻忽,请公主放心。若太子妃殿下降罪,柳翊一力承担。”
景涟身后,含章宫宫人们一个个面露怒色,太子妃身边跟出来的宫人听了柳翊自报家门,有一个却悄无声息地朝楼内退去。
竹蕊继续觑着景涟脸色道:“不管府中发生何事,丢失何物,储妃与公主都是奉命而来的贵客,大司马因何扣留皇室女眷?”
到底是在宫中浸淫多年的女官,竹蕊这句话问的真是又急又险——扣留皇室女眷这顶大帽子,不要说兵部尚书,就是政事堂全部丞相加在一起,也顶不住这个等同于谋反的罪过。
柳翊正色道:“事急从权,大司马已经亲自入宫向圣上陈情,一切是非均有圣上公断,微臣只听圣上吩咐。”
这个回答照旧圆滑挑不出半点毛病,一句话推到了圣上那里,把自己和刘冕的关系摘得干净,乍一听真是板上钉钉的忠臣。
竹蕊下意识又去瞟景涟的脸色。
景涟娇艳的面容紧绷着,仍旧是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样。
但她的心里却很清楚,事情要糟。
说到这一步,不必再问,景涟已经可以确定,尚书府中发生的事绝对比她猜测的更要严重十倍百倍,严重到了刘冕宁可硬顶着足够死上十次的罪名,都要暂时扣住所有人。
但即使扣住,又有何用?
连景涟都能出入自如,真正想跑的人难道跑不掉?
袖底,景涟手心渐渐渗出了薄薄的冷汗。
她意识到,既然柳翊已经命人去请医官,自己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就是退回去。
她眼梢压紧,面带薄怒,正欲开口。
另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忽然响起,熟悉到了极点。
是言怀璧。
两旁护卫潮水般退却,竹月色的身影缓步而来。
暌违三年,那张秀美如画的面容再度毫无保留地映入景涟眼底。
柳翊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严肃。
言怀璧的脚步却很轻快,像是东海上吹拂的清风,又像天际飘浮的流云,自然写意,没有任何人或事物能够阻拦他向前的脚步。
也确实没有任何人能阻拦他。
因为他的手里举着一块金牌,一块镌刻着如君亲临的金牌。
他走过的地方,所有人齐齐拜倒,高呼万岁。
柳翊的目光有些凝重。
手持这块令牌,确实没有任何人敢于阻拦,即使柳翊也不行。
即使秦王、齐王在此,明德太子复生,面对皇帝御赐的令牌,都要趋避。
于是他同样跪倒,三呼万岁。
“承蒙圣恩,赐我令牌。”言怀璧道,“这位大人,尚书府中究竟发生何事,请给我一个交代。”
紧接着他转向景涟:“微臣来迟,公主受惊了。”
景涟嘴唇微微颤抖。
她的眼底涌起泪水,既似恼恨,又似缠绵。
言怀璧心底一颤,不敢多看。
他低头避开:“臣护送公主回来之后,方至东园,就看见尚书府护卫围园,生怕公主受惊,却还是来迟了。”
刹那间景涟立刻明白了言怀璧的意思。
她忍住眼底泪水,别过头去,坚持不听言怀璧的请罪辩解。
言怀璧一顿,继续歉疚道:“公主不愿听臣解释,臣绝无纠缠之意,只是想向公主请罪——这些话以后再说,现在……”
宫人护卫们情不自禁竖起耳朵,虽不敢交头接耳,仍然悄悄交换着眼神。
言怀璧语气诚恳,滔滔不绝。
所有人都能从他的话中拼凑出全貌——当年二人婚事作罢,言公子深感歉疚,自觉对不起公主,一回京就借着尚书府婚宴,想要当面向公主请罪求和,岂料二人相见时他说错了话触怒公主,致使公主拂袖而去。而言公子听闻府中出事,担忧公主,竟然取出御赐金牌追到此处,只为确定公主此刻安好。
三年前言相公子与永乐公主婚姻作罢一事,是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流言纷纷不绝于耳,今日竟然能在现场亲眼目睹言公子穷追不舍只为请罪的画面,实在不由得人不心动。
眼看众人悄悄竖起耳朵,景涟忽而抬袖掩面,含泪转头奔入楼中。
言怀璧立刻便追。
竹蕊等宫人硬着头皮一拥而上,死死将他挡住。
景涟掩面而去,疾走痛哭,在众目睽睽之下奔入楼中,咣当一声摔上房门。
她自然知道言怀璧想干什么。
他们二人在林中遇见,以言怀璧对她的了解,只看她那身奇怪装扮,就能猜出她必然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要去做。
这种事不可能做的天衣无缝,有一个言怀璧看见,就会有其他人看见。
若是平常,无人刨根究底,偏偏在今日,尚书府中显而易见出了大事。
所以言怀璧持金牌而出,来到此处,大庭广众之下,三言两语之间,与景涟串好了供。
——永乐公主私自离开,是为了与前任驸马见面。
此言一出,言怀璧就是她的证人。
也是她的同谋。
诚然,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讲,倘若言怀璧暗行不法,景涟也就被他拖下了水。
但景涟并不担忧。
因为她去见周逐月一事,并非天衣无缝,这是她的担忧,同样也是她证明自己清白的最好证据。
况且,她了解言怀璧,正像言怀璧了解她那样。
三年未见,林中遥遥擦肩,仍然知道是你。
这等默契,这等了解,本来不必多言。
房中,解忧丹已经全然起效。
在怀贞担忧注视下,裴含绎从从容容重新整理妆容发鬓,更衣起身,恍若无事。
宫人来到妆台畔,低声禀报柳翊前来,裴含绎也不过付之一笑。
直到门外传来永乐公主的哭声与足音。
裴含绎起身过去,亲自开启房门。
景涟以袖掩面,哭得正伤心,一头扎进了太子妃怀里。
第28章 情种
武德使到来时, 景涟正伏在太子妃膝上,哭得很是伤心。
那泪水并非因为言怀璧, 抑或是恐惧慌乱,而是由更多复杂的情绪组成的。
太子妃越是温言宽慰,景涟便越是委屈,哭得越大声。
武德使此时到来,恰巧撞在了枪口上。
支吾片刻,武德使先请罪, 而后小心问道:“微臣来迟,请问太子妃殿下贵体是否安稳。”
裴含绎淡淡道:“本宫无甚大碍,东宫医官已经诊过脉了,江大人不必担心。倒是永乐公主问的问题, 本宫也极感兴趣,不知大人作何解释。”
武德使在心里将刘冕上下十八代依次诅咒了一遍。
好在他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很快, 宫中使者飞马入府, 急召太子妃入宫。
“那我呢?”景涟虎视眈眈道。
宫使丝毫不打磕绊:“圣上令奴才一同接公主回宫——只是, 言公子还执意要见公主一面, 不知公主……”
话音未落, 宫使眼睁睁看着太子妃眉头一蹙。
下一刻, 他明白了太子妃为何作此反应。
景涟转身伏在太子妃怀里, 再度痛哭起来。
裴含绎的外衫都快被她哭湿了, 但永乐公主哭得实在伤心,像只被雨淋得灰头土脸的小孔雀,总不能狠下心推开她。
怀贞熟练地上前, 又递来一块新的干净手帕。
“我不要见他。”景涟哭道,“让他走, 让他走!”
最后一句话声嘶力竭,以至于音调都有些变了。
宫使惊住,再不敢多说半句话,急忙连连应声,讪讪住口。
天色早已昏暗,点点繁星像是笼着一层淡淡薄雾,在天际似有若无地闪烁着。
走出小楼,景涟才发现整座尚书府的气氛都变了。通明灯火几乎映亮了半边天宇,远处院落间传来纷扰的人声。
肃王府与尚书府这场婚宴,简直办成了灾难。
“丹阳呢?”景涟问,“丹阳没事吧,她能离开吗?还是只有父皇宣召进宫的人能离开。”
宫使的回答照旧圆滑得令景涟绝望。
她情不自禁地目露凶光。
温和的触感忽然落在肩上。
太子妃轻轻拍了拍景涟的肩膀,朝她眨眨眼,做了个口型:“不要紧。”
隔着衣袖,太子妃牵起景涟的手腕,共同登车。
宫使正同随行的侍卫一同上马,忽而车辇垂帘猛地掀起,永乐公主娇艳的面容再度出现:“等等,方才尚书府上下人人不得随意行动,为什么言怀璧是个例外?”
宫使被她吓了一跳,差点从马背上滑落:“回公主,言公子手持御赐令牌,见令牌如君亲临,不可阻拦。”
景涟恨恨放下车帘。
“他到底立了什么功。”景涟生气道,“父皇召他还京也就罢了,还赐他御赐令牌!”
她越想越是委屈:“我都不曾有过这等殊荣!”
裴含绎望着她含怒的脸,一成不变的笑意虚虚挂在唇边,心情却沉落下来。
一旦心生疑虑,裴含绎再凝神去看景涟,就能从这张美丽的面容上看出更多相似的影子。
他冷静地观察估量。
除了下颏线与轮廓外,永乐公主与那幅画像并无太多相似之处。画像上的女子朱衣夺目,眉眼却沉静至极,虽只是一幅画像,却仍担得起渊渟岳峙四字评价。
永乐公主却不同。
她今年二十一岁,放在寻常闺阁女子间,应该已经诞育儿女,为人妇为人母。但永乐公主生来得宠,二十一年花团锦簇,无限风光恣意。
即使此刻她的眉眼间笼罩着淡淡愁绪郁色,仍然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
她们的神态气韵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唯有景涟侧首时,在某个特定的角度,光与影交汇,她的姿态同画像高度重合时,裴含绎能从她的面容轮廓上,清晰捕捉到几分熟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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