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放在往常,多半就是押解回宫正司,然后知会皇后与何昭媛,再细论如何处置。但最多不过打一顿板子,在床上养些时日。
今夜却不同。
芙蕖被当场勒死,秘密送回何昭媛宫中。
到了这一步,周逐月和其他两位司正、一位典正对视时,全都能清晰地窥见对方眼底的恐惧和惊疑。
这分明就是灭口,不问是非、不看真假,但有嫌疑,一律处死。
“那晚之后,奴婢担忧了很久,生怕祸事临头,被找个借口处置了——但好在没有。”
景涟掌心渗出细密的潮湿。
灭口这种事,越要扩大,就越难抹平。
处死所有扶云殿宫人,还能以殉主的借口掩盖。倘若再处死宫正司有品有级、有名有姓的正经女官,还是好几位,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掩盖住了。
所以扶云殿内可能直接知道宫中隐秘的宫人全都被处死,间接处置这件事的宫正司女官都活了下来。
那么,皇帝要掩盖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这么多条性命和鲜血之下,扶云殿里到底隐藏着怎样的隐秘?
一种巨大的、森然的恐惧忽然笼罩了景涟。
她的手脚渐渐冰冷,语气却还算镇定:“芙蕖所说,是真是假?”
周逐月定定神,道:“假。”
到底是积年的宫正司女官,一眼就看出了破绽:“芙蕖的话,处处都是漏洞。依妾身看,她甚至都不是傍晚溜进来的,多半是夜间贵妃薨逝的消息传至六宫,皇后以下的诸位高位妃嫔齐聚扶云殿又被打发回去时,她借着最混乱的时机留下来的。”
只是芙蕖恐怕没想到,这一留下,就把自己的性命都留下了。
“妾身斗胆胡说一句,自那晚之后,何昭媛宫中毫无反应,何昭媛又沉寂许久,恩宠渐淡,芙蕖多半是奉何昭媛的命,留下来打探情况。”
“以你之见,扶云殿里竭力隐藏的真相可能是什么?”
这一次周逐月沉默了很久,慢慢开口道:“贵人,妾身拿钱办事,只敢把自己亲历的事说出来,更多的猜测,事涉天家,妾身不敢妄言。”
景涟平静道:“你只管说,你不是要银子吗?我再给你加上一倍。”
周逐月苍老的声音极为平静,仿佛景涟的许诺对她来说没有任何诱惑:“有银子拿,也要有命花。”
景涟道:“你心思缜密如此,我不信你没有留下后手,防备被灭口。说就是了,或者你还想要什么?”
“多出来的银子我一分不要。”周逐月道,“我要知道一个人的身后事与身后人。”
“你说。”
“陈侯,陈衡。”
景涟猝然抬首,转头望向车外。
“妾身知道,这座府邸就是陈侯旧居。陈侯对妾身有恩,他当年获罪身死,夫人亦殉情而去,这份恩德无以为报,更无力为报,妾身只想知道,他还有没有身后人、身后事。”
周逐月苍老的眼底,忽然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妾身不敢妄言天家事,但扶云殿中的隐秘,无非从两个方面去猜,一是贵妃,二是贵妃所生的公主。”
“贵妃母家已经败落,公主更仅仅只是一位公主,她们全然无法牵系任何利益,又有何紧要之处?”
周逐月抬眼,混沌的眼神仿佛有一刹那的锐利,几乎要隔着幂篱望进景涟眼底。
“错了。”周逐月道,“即使是公主,身上也有异常紧要之处。”
“公主身怀天家血脉,这本身就是最要紧的地方。”
第24章 怀璧
景涟挑帘而出。
她的幂篱自然垂落, 分毫不动,遮住面上一切喜怒变幻。
婢女上前, 伸出双手,想要搀扶景涟下马车。
这一次景涟没有拒绝,不知是不是因为马车里发生过的那些对话,使得她的心情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身后传来细碎声响,景涟转身,看着长史。
为了确保公主的安全, 或许也有些别的意图。方才长史一直坐在车帘外,寸步不离,车内的那些对话也一字不漏的落入了他的耳中。
此刻,长史的脸色惨白如纸。
景涟静静看着他, 揭开幂篱一角,只露出冰雪般的下颏和朱红的唇瓣。
她的口唇微微开合, 无声地提醒对方。
——“如果圣上知道, 你一定会死。”
于是长史的脸色更为苍白。
因为他知道, 公主说得没错。
圣上疼爱公主, 这些无稽谣言纵然诛心, 未必足以动摇公主, 却一定会断送区区一个公主长史的身家性命。
景涟不再理会, 只抬手无声一指马车, 而后转身离去。
二人由侧门再度折回尚书府, 婢女走在前面,谨慎留神着四周,景涟跟在后面, 幂篱遮住她的面容,也遮住了她散乱的神思。
周逐月的猜测, 既天马行空,又毫无根据。
景涟毕竟在宫里待了十余年,她可以确定,那些话必然是有人想让她听到的,周逐月的出现绝不是一个巧合。
但人的疑心一旦被挑起一角,就会不自觉地无限放大。
周逐月的那些话纵然无稽,但它的确击中了景涟心底长久以来深埋的一些疑虑。
父皇不是父皇,母妃不是母妃,当真可笑,当真荒谬。
只是许多疑虑,到底该如何解释?
正在这时,前方的婢女忽然收住了脚步。
“主子。”婢女压低声音道,“前面有人。”
为了尽量避免碰见人,她们此刻挑选的是一条极偏僻的小路,这条小路直通尚书府的梅林,每逢冬日梅花盛开,府中主仆争相前往,热闹非凡。春夏秋三季枝头不见梅花,自然少有人去。
梅林近在眼前。
枝头不见花朵,唯有绿叶。翠绿枝叶间,掩映出一道渐近的身影。
景涟略有些紧张,却还算平静。
此处并非东西二园待客所在,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无论是尚书府的主人,还是前来赴宴的客人,都不大说得过去,自然不会看见人就大叫大嚷,惊动旁人。
既然如此,只要对方没有看见她幂篱下的面容,一切都不足为患。
景涟无声地示意婢女,向旁绕开来人。
来人却也似乎做此打算,双方各自变幻前行方向,默契地隔着数株花树交错而过。
景涟心头一震,忽然顿住脚步,转头向后望去。
那道身影同样停在原地,未曾离开。
刹那间隔着丛丛花树交错的枝叶,隔着幂篱遮面的厚重白纱,景涟却仍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正如她的目光也落在那人身上。
不必看清对方的面容,不必听到对方的声音。三年来未曾谋面,甚至只是隔着数株花树掩映遥遥擦肩,都能确定对方就在那里。
不论是爱是恨,终究是在意的。
目光交错。
只有一瞬。
那道身影忽然向着原路走来,却并不靠近景涟,而是始终保持着与景涟相对固定的一段距离。
他走过二人方才擦肩的位置,继续向来路走去,却又顿了一顿,似乎是在等待景涟跟上。
幂篱下传来一声冷笑。
婢女不解其意,只能深深低下头去。
暖风穿林而来,吹拂枝叶簌簌作响,带起景涟面上白纱一角,露出她白似冰雪的下颏,与紧紧抿着的嘴唇。
那道身影依然站在前方,一动不动,似在等待景涟的回应。
景涟冷冷注视着对方。
片刻后,她忽然提步,朝前方走去。
于是前方那道身影继续朝远处前行,每走出一段距离,便要驻足回首张望,确认景涟遥遥跟着,才继续向前走去。
穿过梅林,又是一段极其僻静的小路。一路无人,即使尚书府来来往往的婢仆也不曾出现。
那道身影不疾不徐地前行,西园中的景物渐渐出现在目光所及之处。
没有花树掩映、枝叶遮挡,景涟终于看清了对方背影。
那是清淡的竹月色,是月下竹林中难描难画的一抹雾色。
这的确是那人喜爱的颜色。轻盈如月、秀骨如竹、静谧如雾,也一如其人。
那抹淡淡的竹月色停住了脚步。
西园近在眼前。
远处隐隐可以看到屋檐院落,从这里走回去,甚至都不需半盏茶功夫,便能回到更衣起居的小楼,倘若走上一盏茶,就能回到宴会上。
景涟径直带着婢女向前走去。
二人擦肩而过。
倘若此刻景涟回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的面容。倘若此刻对方微微侧首头,便能看清景涟幂篱下朦胧的侧脸。
那道竹月色的身影始终没有转身。
景涟也没有回头。
直到青色的衣裙没入园中远处,那道竹月色的身影终于转过身来。
他有一张非常动人的脸,年轻、文雅而且秀致,仿佛是京中最好的画师用最好的画笔,细细勾勒出的一幅画卷。
画中自有山水万千。
他的眉是远山,眼是秋水,好看至极,有如世间最美的风景。
他本就是世人公认的美人,比美貌更胜的是他的出身、声名以及才气。
他是政事堂次相、礼部尚书言敏之的嫡长子,永乐公主景涟的前任驸马。
他是言怀璧。
他凝望着青衣消失的方向,眼底似有千言万语。
.
景涟摘下幂篱,露出苍白的面容。
躺在床上假扮公主的侍女无声无息退下,竹蕊与兰蕊迎上来,为景涟解下青裙,卷入匣中收好。然后为景涟重新修补妆容,更换衣衫,挽起发髻。
看着公主难看的面色,竹蕊担忧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景涟道:“立刻把衣服处置掉。”
这里是尚书府,要悄无声息处置掉一身衣裳而不被发现,着实有些困难。见竹蕊面露犹豫,景涟道:“我遇见言怀璧了。”
竹蕊和兰蕊对视一眼,自以为景涟苍白的面色找到了答案。
景涟道:“言怀璧认出我了。”
竹蕊再不迟疑,抄起那只匣子正要想办法,忽而耳尖一动,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兰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脸色顿时一变。
只见小楼远处,一队尚书府护卫急急而来,转瞬间逼近小楼。
一声轻响,隔壁太子妃的房门先开了。太子妃身边的一名内侍疾步而出,走出小楼,来到那队护卫面前。
为首的护卫向着怀贞行礼,动作很是恭谨,嘴里不停说着什么。
不必景涟吩咐,她带来的侍从中,已经有人紧跟着出去,上前询问。
片刻之后,太子妃与景涟的侍从一同折回楼中。
“公主。”侍从入内禀报,“那护卫声称有人擅闯尚书府正院,致使一匣御赐明珠失窃,贼人逃窜,故来斗胆叩问有无看见闲人进出楼中。”
这话问的固然委婉,兰蕊还是立刻横起了眉,撸起袖子冲了出去:“话说的好听,拿我们当贼审呐!御赐的珍品,自己不守好,丢了东西倒吵嚷起来了,指不定是贼喊捉贼。”
景涟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今日尚书府大婚,府中贵客云集,楼中更是有太子妃在此。若非十万火急,尚书府的人是打死也不敢来惊扰太子妃的。
所以,尚书府一定丢失了极其重要的东西,并且绝不仅仅是御赐明珠——御赐的东西,损伤失窃都要问罪,明珠这种东西又不需要日日挂在身上,丢了也不是不能遮盖过去,何须吵嚷出来自寻麻烦。必然事涉极要紧的东西,才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兰蕊不客气,太子妃身边的侍从只会更不客气,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护卫统领说的进退两难。
忽然,吱呀一声,隔壁的门开了,门外传来侍从行礼的声音。
景涟不再迟疑,同样起身,竹蕊等人紧跟在后面。
太子妃妆容严整,衣饰从容。气定神闲立在走廊,闻声侧首,对着景涟微微一笑。
“醒了?”
景涟并不否认:“睡得不熟,酒意上来有些难受。”
她望向门外:“大司马这是在做什么,府上好没规矩。”
裴含绎侧首看她,唇角微扬。
他按了按袖中,那里藏着方才交到他手上的一件事物。
没有人敢搜太子妃的身,所以绝对安全。
裴含绎平静道:“公主说得有理,本宫也想知道大司马在做些什么——怀贞。”
怀贞上前一步:“殿下。”
裴含绎道:“不必与他们多言,去请大司马来见本宫与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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