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桓虽年少而有声名家世,做驸马绰绰有余,但郑熙言怀璧珠玉在前,都是本朝顶级出众的少年人,便将李桓衬得略显失色了。
郑熙与她青梅竹马,言怀璧令她暗暗倾心,李桓同她从前却没有半分情分。
景涟却答应了他。
“我那时候太寂寞了,也太害怕了,迫切想找一个人陪着我,至于真情或是假意,只要他能在我面前装一辈子,我并不在乎。”
太子妃的声音传来,有些叹息:“人心易变。”
景涟沉默片刻。
确切来说,李桓在外蓄养的‘外室’并非真外室,‘变心’也非真变心。
他只是不够信任她。
景涟想了想:“还好,我本也没有对他寄予太深的情意,只是有些可惜。”
她渐渐静默。
裴含绎也沉默了。
没有寄予太深的情意,终究还是有些情分在。
情分尚在,何以至此,唯有叹息。
“我不明白。”黑暗里,景涟枕着自己的手臂,轻轻地道,“他当年忽然退婚,绝情到了极点。如今回京,却又做出情分未尽的模样,究竟想做什么?”
即使夜色模糊了景涟的神情,刹那间裴含绎仍然能感受到景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分外专注,分外疑惑。
他听见景涟问:“为什么呢?”
裴含绎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黑暗中合上眼,平静想着。
言怀璧退婚,的确古怪,但这其实很好解释。
景涟的生身父亲是言毓之,他的兄长言敏之,正是言怀璧的父亲言尚书。
同姓不婚,按血脉来算,言怀璧与景涟是极其亲近的堂兄妹,议婚等同于违逆伦常。
言怀璧年少成名,是清流魁首嫡长子,知晓未婚妻居然是自己的堂妹,新婚之夜不惜抗旨也要退婚,便显得合情合理。
想到这里,裴含绎黛眉微蹙,对皇帝憎恨之外,更添一重厌恶。
这门婚事,是由皇帝一手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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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乌云渐渐散去,一轮满月悬挂在天穹之上。
清光如水,笼罩着整座皇城。
含章宫寝殿内一片寂静。
床帷后呼吸声清浅,一只纤细的手从帷帐中探出来,垂落在床边。
景涟已经睡得熟了。
裴含绎无声无息披衣而起,赤足踩在雪白绒毯上。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玉瓶,倒出数粒朱红药丸,就着冰冷茶水一饮而尽。
窗外月光洒落,映得窗前澄澈通明如水,殿外阶下花树随着夜风摇曳,在地上投落晃动的影子,像是水中蔓生的水草。
裴含绎立在窗前,静静看着。
月色皎然,天也清澈,夜也明亮。恍然间,裴含绎仰头看向夜空,几乎以为自己正置身水底,仰首望着水面的方向。
这当然只是错觉。
人长久置身在水下,只会痛苦,而后窒息,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的压力汹涌而来,足以令世间最刚强的人无法承受。
但这样的日子,裴含绎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从他记事时起,信国公夫妇就将他的身世告诉了他,心向穆宗的臣子们仍然恪守臣节,奉他为主,希冀少主能够继承穆宗皇帝遗志,重登帝位。
裴含绎别无选择。
身为穆宗幼子,要么光复帝位,要么死无葬身之地,他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裴含绎侧首,静静望着身后半掩的床帷,眼神有些复杂,又有些叹息。
月色披落在他身上,将他映得有如一尊雪玉雕像。
同一轮明月,也照耀着宫正司的大门。
已至深夜,宫正司分明灯火通明,却无端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阴森气息。
两扇漆成乌黑的大门缓缓开启,一队白衣宫人鱼贯而出。
宫中历来忌讳白色,虽无明文禁止,但妃嫔宫人们出于避忌,除国丧外绝不着通身黑白的颜色。
唯有宫正司,执掌宫中律令刑罚,为了制造气氛,女官全部以黑白二色为官服行走宫中,深夜一看颇似黑白无常成群结队巡游而来,曾经有宫人夜间私下吃酒赌牌,喝的昏昏沉沉瞥见宫正司女官路过,以为白无常现身,吓得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为首的女官面容清秀,左颊却有一道明显伤痕,正是宫正柳秋。
身为正五品宫正,柳秋在掖庭中有自己的起居院落,更有专司侍奉她的宫女。
她挥退随行诸女官,身侧仅留一名侍从,走入她的院落中去。
夜风微冷,柳秋却在院内冰冷的石凳上坐下,两扇院门合拢,房门大开空无一人。
噼啪数声,院内灯台尽数点亮。
“魏六没了踪迹。”侍从低声道,“会不会是公主她……”
侍从声音微顿,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柳秋眉梢动也没动。
她握着一把小巧的木梳,正仔细梳理发尾。
女官不必梳发髻,只束发即可,她一手执梳,一手握着垂落的长发,仔仔细细梳着,仿佛任何事都只是清风过耳,不足挂心。
“公主心地慈和,不至于此。”柳秋欣慰道,“若她能狠下心来,我倒是要叩首敬谢神佛。”
她微微怅然。
姐姐他们夫妇二人,分明尽是看似柔弱,实则杀伐果断的性子。偏偏他们的独生女儿,却被皇位上篡逆的贼子教养成了全然相反的模样。
很快,她又叹了口气,嘲意暗生。
人果然都是得陇望蜀之辈,篡逆能容公主活到今日,已经是想也难想的幸事了,又如何能奢求更多?
风势渐起,寒意渐生。
柳秋却仍然坐在院中,并没有回房说话的意思。
从很多年前开始,她就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越是机密的话,越要在开阔的地方趁无人说出口,因为这样最不容易被人窃听。
“单看裴俊手下那帮蠢货,他落得这般下场似乎也不令人意外。”
柳秋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轻叩,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本来还想留他们多些日子,做一做马前卒。”
侍从闻言道:“他们还是不肯信大人,所以才跑出去行刺,还恰恰选中了公主,真是愚不可及。”
“所幸公主没有出事。”柳秋眼底寒意徐现,语调却平淡如常,“这些蠢货不能再留,处置了,挑个合适的人嫁祸,也算他们有那么一丁点用处。”
第43章 私产
景涟在床上躺了三日, 期间反复发热。
太医诊脉后得出的结果是受惊过度、情志不畅,心忧而后身忧, 故而引起热病,需得喝上几幅汤药卧床静养,排遣心绪。
彼时裴含绎就在含章宫中。
他自己医术上颇有研究,立刻便听出不对。何况太医所言前后矛盾,甚至不必精研医术,都能察觉到话中问题。
——情志不畅, 如何能卧床不起,以此调节心绪?
宫中太医历来爱开些无功无过的太平药方,吃不死人就行,要指望他们能在医术上有何建树, 简直是白日做梦。
裴含绎含笑送走太医,转头随手将药方一团, 便要投进茶水里。
纸团已经悬在空中, 裴含绎的手顿住, 又收了回来。
他想起这两年越发多疑的皇帝, 宫中无数双隐隐窥视的眼睛, 倦然道:“照着去司药房抓上一份, 按量配好, 加双倍水, 小火熬煮。”
怀贞和竹蕊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裴含绎道:“熬好之后, 倒在窗前花盆里。”
竹蕊:“……”
“没用的东西。”裴含绎微嘲,“我来看看。”
景涟听话地将手伸过去。
裴含绎搭脉沉吟片刻,眉梢轻动。
那太医开的方子虽只能称之为聊胜于无, 有一句话说的却没错。
景涟缠绵不去的热病,的确是由情志不畅、心怀忧思而起。
但这忧思并非一朝一夕, 绝非遇刺后这短短三日酿成。
他的目光落在景涟面上,不自觉多了些审视与估量。
一位世人眼中骄矜尊贵、宠爱无双的公主,何以会长日忧思难解,以至积累成疾?
他的眼睫垂落,纤长有如蝶翼,自然而然遮住眼底沉吟。
待他开口时,依旧气定神闲,平缓如常。
“不要紧。”裴含绎提笔写了数行,“按这个吃,那些温补的药,吃倒是吃不死,病却是能病死。”
景涟点点头,竹蕊上来接了药方,行礼退下。
裴含绎微笑道:“你也忒没防备心了,若是我开错了方、用错了药怎么办?”
“那就吃死我算了。”景涟怨气冲天道。
这怨气自然不是对着裴含绎去的。
后宫忽传喜讯,何昭媛宫中的王宝林诊出三个月的身孕,皇帝喜悦,已经擢升王宝林为才人,赐号为祥。
皇帝这几年冷淡后宫,文充仪得宠,一个月也只能见皇帝三五次,宫中许久没有儿啼声了。
今年朝中宫中诸事频发,后宫中又许久没有新生儿,这一胎无疑极受皇帝喜爱重视。
不过景涟倒不是害怕还没有影子的弟妹生下来就要分走自己的宠爱,她真正不悦的是,祥才人本为何昭媛侍女,因为容貌清丽被何昭媛举荐给皇帝。
祥才人身份卑微,位份浅薄,她的孩子生下来,多半也要由何昭媛抚养。
无论是从圣心,还是其他方面来说,这对秦王母子都是大大的好事。
秦王母子喜悦,景涟就该不高兴了。
她仰起头,攥住裴含绎的衣袖,认真问:“东宫政务处理完了?”
裴含绎道:“今日事少,来之前已经见过了几位属官。”
他并不多提,言简意赅。
景涟忧心忡忡皱起眉,很想劝裴含绎回去料理政务,最好能迅捷无伦将秦王齐王踩到脚下,让他们再也挣扎不动。
裴含绎只一看她脸色,就能猜出景涟又在打些鬼主意,顺手拧了一把她的脸颊:“还在胡思乱想,医嘱半个字没记住。”
他们二人言谈间毫无异状,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不知从何时起,言语举止已经亲近至此,唯有一旁怀贞微微瞠目。
临近冬日,宫中大小事务繁忙。太子妃掌管宫务,东宫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怀贞这些日子忙着在外奔波,鲜少长久随侍裴含绎身旁,竟不知何时殿下与永乐公主已经如此熟稔。
他低着头,神态如常,心底却惊涛骇浪翻涌而起。
落在别人眼中,这一幕不会有任何异状,最多称许太子妃与永乐公主姑嫂亲近。
但别人不知也就罢了,怀贞心里却清楚。
——太子妃他分明是个男子!
他不敢多想,只能默默垂首,缄口不言。
怀贞此刻心绪翻涌,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殿内根本没有人留意他。
景涟道:“那是个庸医,再让我躺在床上,离死才是真不远了。”
裴含绎黛眉轻蹙,责备道:“慎言,此等不吉之言,怎宜宣之于口?”
宫中历来忌讳死字,景涟住了口:“我随口一说而已。”
裴含绎看她鼓起腮,像厨房新蒸出来的荔枝小馒头,很想上手捏一捏,只是手还没抬起来,就意识到不对,硬生生收住动作,赞同道:“话虽然说得不吉,但确实有理,一味躺着身心调养只会适得其反——你略出去走一走也好,只是不要吹风。”
景涟无辜道:“可是我走不动。”
她的病其实并不严重,但反复发热总会导致病人身体沉重倦怠,像宫里这些锦衣玉食的后妃公主,承受不住半点病痛,景涟已经算体质较好的人了。
裴含绎抬手揉了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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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公主遇刺五日后,武德司全力追查,终于查到了那些裴侯旧部的所在。
轰隆一声巨响,木门应声倒落。
烟尘四起,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各色的瓷瓶陶器,摆满了数个高至屋顶的架子。
武德司兵马涌入其中,毫不顾惜那些做工精细的瓷器,哗啦碎裂不绝于耳,转瞬间数个架子被粗暴推倒,珍品碎成齑粉,满地瓷片乱跳。
靠墙处的两个架子同样没能幸免,架上瓷瓶已经打落大半。武德司兵马以足尖毫不吝惜地踢开碎片,辨认其中有无异样。
不知是哪个动作触动了隐秘处的机关,只听喀喀数声响起,在所有人齐齐望来的目光中,靠墙的木架缓慢移动起来,它背后的墙壁也渐渐裂成两半。
一条幽深漆黑的通道,出现在众人眼前。
“已经死了,现场一个活人都没有,从武器与衣裳来看,的确是那批刺客,只是不确定还有没有不在场的活口。”
武德使额头青筋乱跳,转头看着对方,抬手便是一耳光:“蠢货!一个活口都没有,如何向圣上解释?”
“有没有活口,不是一言而决的。”武德使眼中寒光隐现,缓缓地道,“居然藏身在瓷器铺子里,想来这家铺子一定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指使他们大胆行刺公主的刺客,就是这家店的店主——都抓来,司里那些刑罚轮番上一遍,一定要让他们如实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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