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蘑菇不见了。
景涟扯落挡在头上的锦被,仍在抑制不住地抽噎。
她颊边泪痕已经拭去,眼睛却仍是红的。
裴含绎忍不住笑了。
“喝茶么?”
景涟摇摇头。
殿内灯火大半熄灭,此时已经早到了该睡下的时辰,只是景涟今日醒得晚,又有皇帝听闻女儿醒了,派李进前来关怀,所以才晚了些。
屏风内还摆着一张榻,离床不远不近,虽较之床窄了些,但布置精细,一看就知道宫人们用了心思。
秋日不及夏日炎热,但天气仍未彻底转凉。裴含绎头发绞得半干,散开之后干的很快。
他拢了拢头发,瞥见床帷半开,景涟不知什么时候平躺下来,躺的笔直像一具尸体,被子罩在头顶,正巧把脸挡住。
裴含绎真怕她把自己闷死,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轻轻扯了扯被子。
他没扯动,被子下面传来一股力量,是景涟死死拉着被子不愿松开。
“我是不是很不顾大局啊。”景涟在被子下面瓮声瓮气地问,“父皇忙着朝事,我还在这里哭哭啼啼,李进回去一说,父皇忙碌之余还要担心。”
裴含绎微微俯身,轻拍着被子,柔声道:“怎么会,你受了这样大的惊吓,若是害怕到了极点还哭不出来,那才是大大的糟糕。”
被子揭开一条缝隙,景涟泛红的眼眶露出来,哽咽着说:“我也不想哭的。”
从郑王府回宫前,她还盘算着要避开父皇,不去福宁殿,免得被父皇看出她有心事。
然而多年来父女天伦做不得假,实实在在受了一场生死关头的惊吓,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心思转瞬间不见踪影。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扑进父皇怀里哭一场,将遭受的惊吓和委屈尽数哭出来。
裴含绎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慰。
下一刻他骤然僵住。
景涟扑进了他怀里。
泪水源源不断滴下来,浸透裴含绎披着的长袍,打湿他的中衣,温热的触感分外清晰。
她像一团柔软的云,又像一只皮毛温热的小动物,双臂环在裴含绎腰间,哭得那样委屈,又那样难过。
自己的身世、遇刺的惊恐、不能宣之于口的委屈,以及长久以来累积的种种沉重心绪,都在此刻尽数爆发出来。
裴含绎多年隐藏身份,自幼极其警惕,入东宫后更是如此。
即使是知晓他身世的怀贤怀贞,心腹亲信到了这等地步,裴含绎依旧极少令他们近身。
君臣之分、主仆之分、内外之分,几重压下来,可以说自裴含绎记事时起,就从没有和旁人保持过这样亲密的姿势。
本能之下,他险些直接将景涟掀开。
但这不行。
于大义来说,她是陈侯的女儿。
当年陈侯夫妇忠诚如斯,以至于舍生取义,他们忠于裴含绎的父亲,呕心沥血搭上性命,是为了保他的母亲与他们兄弟。
于私心来说,裴含绎也并不愿这样生硬地待她。
他并不讨厌永乐公主,相反,他还很欣赏她。
也幸好景涟忙着伤心,否则早就察觉到太子妃异样的僵硬了。
裴含绎黛眉微蹙,思考着怎么不动声色地将景涟从他怀里摘出去。
他到底是个年轻的男人。
就在这时,景涟哭声终于勉强止住。
她抬起头来,眼底水光莹然,分外动人,然而声音中哭腔未褪,显得有些好笑。
“把你的衣裳哭湿了。”景涟掩面抱歉道,“旁边衣匣里有没穿过的干净中衣,你换一身。”
裴含绎总算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向后退开,低头看了一眼被浸湿的外袍,温声道:“不妨事,有外袍隔着,并没有湿多少。”
他下床又去拧了一块湿帕子,递给景涟。
景涟擦着脸上的泪痕,忍不住轻嘶了几声。
她眼梢下那一道伤痕不深,却也不浅,沾上泪水便是一阵刺痛。
裴含绎叹了口气,把她手中的帕子接过来,小心抹去景涟颊边泪痕,又去窗下案上取来药膏,给景涟重新上药。
如此折腾一番,等他洗净双手回到床边,殿内最后那盏灯已经烧到了最后,黯淡的灯火明明灭灭,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陷入黑暗。
裴含绎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他径直在榻上躺下,温声道:“不许再哭了,伤口沾上泪水,仔细留疤。”
果然这句话对景涟很有奇效,一听留疤二字,她硬生生将随时都要再度落下的泪水忍在了眼眶里。
“殿下。”她忽然语气庄重地又喊了一句。
这段时间以来景涟常常以字相称,许久没有这样喊过,裴含绎微怔:“怎么?”
景涟道:“我从前没有跟你说过,我有时很羡慕永和。”
她素来骄傲,要说出这句话着实困难,如果不是此刻殿内黑暗,使得她鼓起了勇气,又有今日情绪激动的缘故,她断然不会出口。
“虽然她从小就很讨厌,总是挑事,还从来没有成功过,每次都被父皇拎出来训斥,但是……”景涟顿了顿,“但是,每次挨训之后,父皇责令她来向我赔罪,她哭叫着不肯,贤妃都会出面请罪,然后代她向我致歉。到这个时候,她又不愿意看贤妃为她低头了,往往自己抢着过来向我赔罪,虽说不情不愿,还总是偷偷瞪我,但我其实很羡慕。”
她真的很羡慕永和公主,尽管永和讨厌、愚蠢、脾气坏,还总是无故挑衅,很是烦人。
但她的母亲贤妃永远会替她出头,替她承担责任,也会在永和公主嚎啕大哭时将她抱进怀里心疼地哄劝安慰。
她有一个永远挡在她身前的母亲,有一个会和她站在一起的兄长,还有一个繁茂的母族。
景涟没有。
贵妃疯癫,苏氏获罪。从实际上来说,她等同于没有母亲,没有母族,没有任何来自母家的血脉亲缘。
她只有父亲。
但她的父亲,也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
裴含绎听得有些心酸。
他往常并不如此,毕竟真要论起来,他在襁褓中父母兄长尽数亡故,日日活在凶险与阴影中,身边只有恭顺的臣子,没有半点亲缘——不管怎么说,皇帝面上对景涟至少还是很像个疼爱孩子的父亲的。
多年来如履薄冰,早就将裴含绎的一颗心揉得比冰都冷,比铁还硬。
但他听着景涟的话,不知为什么,很是怜惜,有些酸楚。
只听景涟继续道:“不过现在,有殿下陪着我,我突然没有那么羡慕她有母亲了。”
裴含绎:“嗯?”
第42章 血脉
对于景涟给出的赞美, 太子妃显然并不很喜欢。
景涟想了想,又严谨地补充道:“有殿下在, 我就觉得很安心,就像在母亲身边一样。”
她以为太子妃是觉得自己平白年长一辈,所以刻意解释,她对太子妃母亲般的形容与年纪无关,只与感觉有关。
然而这并不能让裴含绎感到多么安慰。
他道:“元章贵妃娴雅端庄,德厚才高, 乃女子中一流人物,我怎能僭越与贵妃并论?”
元章贵妃苏舜华,裴含绎从未见过,但这些本来就是套话, 他信口说来,很是自然。
景涟的目光却黯了黯。
她低下头, 轻声道:“我其实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 她过世时我还太小, 又……”
元章贵妃疯癫多年, 这并不是个秘密。
裴含绎挑了挑眉。
苏氏当年送女入吴王府, 实际上是存着些投机的心思。但这不能说是罪过, 毕竟人往高处走, 想要攀援上更高的枝头, 借力带着家族兴旺发达, 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彼时吴王正值青年,身份尊贵仪容出众。苏家正五品的官职, 放在京外或许有人逢迎,在京中却不过尔尔, 他们家的女儿做吴王之妾,对他们来说是极好的一条出路。
这样的微末人家——五品文官不高不低,在裴含绎眼中却的确算得上微末,在吴王夺位中连知情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算是风暴中的一粒尘沙。
如果不是他们家出了一个宠冠六宫的贵妃女儿,一个名扬天下的公主外孙,没有人会记得。
但永乐公主不是贵妃的女儿,真正为皇帝重视的公主生母也并非苏贵妃。
为了掩盖这个秘密,贵妃被高高捧起,又被摔落尘埃幽禁数年,连带着她的母家都被尽数斩除。
——所谓损毁穆宗礼器,多半是皇帝随口处置苏家满门的借口。
裴含绎温声道:“不记得也不要紧,她当然是个极好的人。”
这句话指的不是苏贵妃,而是永乐公主真正的生母。
——陈侯陈衡。
又或者说,宁时衡。
裴含绎一时有些出神。
他望着景涟泛红的双眼,心想,公主与陈侯容貌虽然有相似之处,却不算太过明显,否则以当年京城贵女竞相追逐陈侯的场面,这么多年来怕是早就有人看出问题。
她的另一半容色,大概是来自于她的生身父亲。
——弃家私逃的言氏公子,言毓之。
裴夫人说过,当年陈侯获罪前已有身孕,按照景涟出生的日子来算,她一定是陈侯与言毓之的亲生女儿。
刹那走神间,裴含绎没有听清景涟的话。
“……我答应嫁给李桓,其实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裴含绎即使再擅长补全前因后果,此刻也有些茫然。
景涟忽然活跃起来,在黑暗中伸长手臂,去够榻上的裴含绎:“你是不是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裴含绎怕她掉下床,连忙去扶,触及她指尖时面色凝重起来:“等等。”
他也顾不得避忌,碰了碰景涟的手心,又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发觉景涟掌心额间都渗出了细细的冷汗。
裴含绎取来被子,当头罩下,把景涟再次裹成了一朵蘑菇:“躺好,开始发汗了。”
“是么?”景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己却试不出来,只觉得自己此刻似乎异常精神。
裴含绎叹了口气:“这是要退热了,别动,当心受凉。”
景涟正说着话,骤然被他打断,头晕眼花地看着裴含绎忙碌起来,立刻便将自己方才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裴含绎把景涟裹成一团,怕她口渴,斟来一杯温热的茶水,喂景涟喝了两口。
他躺回榻上,神情自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有些话并不是随时都能透露的。
景涟起初刚喝过退热的汤药,活跃的有些不正常,甚至大胆将太子妃比作母亲,随后开始倾诉心声。但被打断之后,理智渐渐回归,景涟的话卡在舌尖,犹豫起来。
夜色更易滋生恐惧。
今夜无星无月,景涟蜷缩在锦被中,黑夜的寝殿让她开始害怕,昨日车外的血色和惨叫再度浮现在她的眼前耳畔。
床帷外不远处,那张窄窄的小榻上,太子妃躺在那里。
殿内一片漆黑,景涟只能看见榻上锦被隐约的起伏,半把发丝铺散在榻边,随着一呼一吸轻轻摇曳出近乎于无的弧度。
景涟原本砰砰乱跳的心,忽然慢慢平静下来。
“嗯?”
久久没有听到来自景涟的回答,太子妃发出疑惑的声音。
景涟低声道:“我曾经很想要一个人陪我。”
那是在郑氏获罪,言氏悔婚之后。
言怀璧新婚之夜入宫请罪,朝野皆惊。
对于任何一个新娘而言,新婚夜退婚都近乎羞辱。言怀璧入宫退婚,谦卑到了极点,自陈有罪只求退婚,即使言怀璧受责离京,言尚书入宫长跪请罪,皇帝恼怒之余对景涟多加补偿。
但这些对于景涟来说,都无法弥补言怀璧这一举动对她的打击。
声名上的损害、市井间的非议,她还可以只做不听不闻,勉强承受;言怀璧执意退婚的举动,却真真正正在她心头扎了一刀。
男子薄情,却没有几个男人敢薄到天家公主头上。
景涟从来没有想过,不久之前还情深意重的未婚夫婿,竟然会在新婚夜弃她而去,真正将她变成了天下的笑柄。
她素来骄傲,那时却真的病了一场,勉强能起身时,便令人去礼貌地叩开言府大门,取回景涟落在言怀璧住所的寥寥几件物品——绝大多数嫁妆行李,都已经在言怀璧退婚而景涟病倒时,被暴怒的皇帝下令尽数运走。
然后顺便把言怀璧的院子砸了。
因着此事,景涟着实消沉过一段时日。
她没有母亲疼爱,没有母族依傍,父皇不是她一个人的父皇,第一任夫婿获罪流放,第二任夫婿弃她而去。
纵然眼前风光如同繁花着锦,烈火烹油,她却只觉得寂寥至极。
彼时定国公虽然公侯传家,爵位世袭,与郑侯、言氏一比,权势或积淀又远远逊色。
36/62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