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个午后,景涟从小憩中惊醒,怔怔回味着梦里母亲的温柔慈爱,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熟悉。
刹那间她几乎以为,在她极其幼小的时候,母妃真的曾经这样爱怜过她,那些浮光掠影般的温柔碎片潜藏在她的记忆深处,才让她做了这样一场梦。
很快,她自嘲地摇摇头。
怎么可能呢?
.
东宫近在眼前。
景涟踏进太子妃所居的惟勤殿时,一团鹅黄色轻飘飘撞进了她怀里,撞得景涟倒退三步,踉跄站稳。
焦急的声音响起:“和雅!”
那团柔软的鹅黄色,原来是个鹅黄衣裙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上去五六岁大,脸颊饱满,没有继承景氏皇族标志性的丹凤眼,眼睛很圆很亮,像两颗黑珍珠。
她撞得有些发懵,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景涟:“对不起。”
一个素衣女子跑过来,揽住小女孩,朝景涟赔礼:“是妾的过失,请公主恕罪。”
景涟轻轻捏了捏小女孩饱满的脸颊:“不要紧,你是和雅?”
小女孩懵懂地点头。
——县主和雅,东宫皇孙之一,明德太子留下的唯一一个女儿。
太子妃的声音传来:“撞到哪里了?”
景涟摆手道:“不要紧,和雅才几岁,能有多大力气。”
和雅县主脾气很好,被景涟捏脸也不反抗。景涟心满意足收回手,笑道:“殿下不向我介绍一下?”
或许是今日不出门的缘故,太子妃衣着格外素淡,却更映衬出她清美的容颜。
她含笑道:“撞你的是和雅,这是王良媛。”
方才揽住和雅县主朝景涟赔礼的素衣女子神情有些拘谨,礼数却很周到,朝景涟行礼。
太子妃又道:“这是谢良媛,景桥睡着了。”
端坐在椅中的谢良媛早已站起,她身侧的宫人怀中抱着个孩子,想必便是东宫二公子景桥。
景涟给太子妃及几位皇孙备了礼,却没料到今日会正面遇见,摘掉一对玉佩分给和雅县主、二公子谢桥做见面礼。
两位良媛都朝太子妃望去,见太子妃颔首,才代替儿女谢过,接在手中。
接了见面礼,两位良媛很自觉地告退,谢良媛身旁宫人抱着孩子,王良媛则牵着和雅,二人并肩离去。
见景涟望着她们的背影,太子妃轻咳一声:“公主?”
景涟回首,笑道:“今天是书房休沐的日子,景檀呢?”
三个皇孙里,她唯一见过的就是皇长孙景檀。那时先太子妃尚未薨逝,因为东宫迟迟无子,先太子妃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
景檀出生时,东宫办满月宴,宴会上先太子妃太过激动,喜极而泣,给景涟留下了深刻印象。
太子妃笑容淡去,忧色隐现:“景檀病了,还在休息。”
景涟想了想,适时惊讶掩口:“天哪,这可一定要好生休养!”
说完这句话,她在心里复盘一下,发觉自己在宜州的三年里果然还是太过安逸,演技早已大不如前,那句关怀说得很是造作。
好在太子妃看上去并不在意,景涟清清嗓子,及时切换话题,表示自己来给太子妃帮忙。
太子妃眨眨眼,忽然笑了。那双形状优美的丹凤眼底,浮现出真切的喜悦神色。
“公主来得可太巧了。”太子妃欣然道。
她抬手叩击桌面,一旁的内侍立刻迈步上前,拿起书桌上一本厚厚的册子。
内侍将那本册子捧过来,伴着太子妃愉快的解说:“这本账须得在乞巧宴开宴前一日核对完,烦请公主助我。”
望着那本足有青砖厚的册子,景涟神情渐趋木然。
她转头朝门外张望一眼,思索着现在逃跑的可能性。
第10章 过往
京城的天气喜怒无常。
自景涟回京那日天降骤雨后,从次日开始,每天烈日高悬。
芳华殿里,贤妃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映出的脸。
那张脸依然秀丽,肌肤白腻,长发乌黑。但精心装饰后,仍然能看出眼角细细的纹路。
贤妃幽幽叹了口气。
芳华殿是六宫中最好的几处宫室之一,当年她住进芳华殿时,满心喜悦,而今年华已逝、恩宠淡薄,这座以芳华为名的宫殿,倒像是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她站起身,朝外殿走去。
外殿铺着一块巨大的地毯,触手温暖柔软,是番邦进贡来的珍贵材质,娇贵至极,等闲不能踩踏。
齐王与永和公主兄妹二人正坐在地毯上,殿内安静,永和公主娇蛮的嗓音分外清晰:“不准动我头发!”
齐王皱眉:“你别动……又挂住了,日日出门戴满头钗环,也不嫌麻烦。”
永和公主恼怒,奈何发簪一端仍然勾在齐王衣裳的珍珠上,动弹不得:“你不麻烦,你不麻烦腰上挂那么多荷包干什么,又去哪家青楼妓舫,恶不恶心啊?”
齐王不悦:“你胡说什么?”
话音刚落,齐王意识到不对,猛地回头:“母妃?”
贤妃皱眉,看着儿女道:“你们不是小孩了,怎么还记不住祸从口出的道理?”
她瞪一眼齐王:“公主就是要打扮的花团锦簇出门才好,才是富贵的天家气象。要不你让你的王妃布衣荆钗出门,看看丢不丢人?”
见齐王闭嘴,她又斥责女儿:“你是公主,青楼妓舫那些地方,你根本都不该知道,还挂在嘴边,先不说好不好听,要是让有心人听见,拿着你说的话,参你哥哥一本逛青楼怎么办?”
三两句弹压住了不省心的儿女,贤妃缓口气,坐下来:“大雨天进宫做什么?”
齐王皱眉看看妹妹:“永和硬要拉我进宫来。”
贤妃又去看永和公主,永和公主挺起胸脯理直气壮:“永乐回来了,我自然要来看看。”
齐王插嘴:“她回来几天了,你今日才知道?”
永和公主:“闭嘴!”
她转向贤妃,眼底闪烁着幸灾乐祸:“该不是跟定国公世子闹翻了,回来找父皇哭吧。”
迎着女儿探询的目光,贤妃难得点了点头:“不是没可能。”
永和公主反倒一愣:“母妃你也不确定?”
贤妃伸手,缓缓揉着眉心:“定国公世子远在宜州,我哪里能打听到他们夫妻间出了什么事?这么仓促地回来,肯定是有问题,问题出在哪里,那就不好说了。”
永和公主道:“还真是流水的驸马,要是再换一个,就有乐子看了。”
贤妃微微皱眉:“不管如何,反正你不准去招惹她,你是姐姐,和她起了矛盾,就是不恤弟妹,又要挨骂。”
永和公主不高兴道:“她也没少和我过不去,怎么没人说她不敬兄姐?”
齐王啧了一声:“旁人怎么看重要吗?重要的是父皇怎么想。你就是学不乖,从小到大吃了多少亏,还要去招惹她,你越是招惹她,父皇就越不高兴,下次就越不向着你!”
永和公主被他说得一愣,破天荒没跳起来和齐王吵,咬着嘴唇,眼眶慢慢红了。
贤妃有些责备地看了齐王一眼,伸手抱住永和公主,拍着她的脊背:“还是小孩子脾气。”
永和公主咬着牙不肯哭出来,从母亲怀里探出头对齐王嚷:“你是我的亲哥哥,凭什么不向着我说话!”
齐王道:“我还不向着你?你以为我和永乐生下来就有仇吗,当初和她闹得针尖对麦芒,你说是为了谁?”
贤妃头痛。
永和脾气骄纵也就罢了,齐王从小沉稳,偏偏在永和面前嘴不饶人。二人吵起来,她这个母妃也要头痛。
永和公主本来兴冲冲进宫,和齐王话赶话吵了一架,埋藏在心底的委屈突然翻涌而出,再忍不住泪水,哽咽出声:“……凭什么啊。”
“从小父皇就偏帮她,和她吵架是我挨骂,珍奇贡品是她先挑,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就连挑驸马,我都只能挑她选剩下的。”
贤妃垂睫。
她知道,永和当年年纪小,心性不定,郑熙也好、言怀璧也罢,永和并非当真对他们生出情意。或许有些好感,但那更多来自于他们的声名,不足以让永和至今念念不忘。
真正梗在永和心底的那根刺,并非那二人本身。
——姐妹二人同时择婿,皇帝却将最顶尖的两个轮番掐走,全都给了永乐一人。
但这话不能出口,出口就是心怀怨望。
纵然殿中侍从已经被遣出,贤妃也不愿说出口,她怕永和听进心里,在外面脱口而出。她思忖片刻,柔声对永和道:“你看,圣心就是最要紧的。”
她站起身来,语气缥缈道:“这世上的人,一辈子汲汲营营,争的其实唯有两个字,圣心。”
“天子日理万机,哪里能照顾到所有人,所以在天子心中占的地方越大越好。百官在朝中争圣心,你哥哥与秦王楚王争圣心,母妃与后宫嫔妃争圣心,你自然就和永乐她们争。能被天子多看一眼,多眷顾一分,都是极大的福分。”
“你争不过永乐。”贤妃轻声叹道,“贵妃她……她死在最得宠的年纪,圣心对她有愧,自然也会格外偏爱永乐。但人的运数是很玄妙的,你看,郑氏、言氏,哪个不是顶级的门第,极好的人才,现在呢?”
郑熙获罪,言怀璧远走,这两段羡煞旁人的婚姻,都匆促落幕。
贤妃沉默片刻,似乎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光景:“你知道陈侯是谁吗?”
永和公主发愣,齐王却想了起来,情不自禁压低声音:“母妃说的是穆宗皇帝亲封的那位?文臣封爵的第二人。”
贤妃笑了笑:“就是他。”
“你姨母年少时,爱慕陈侯——那时他还只是个来自偏僻州府、庶民出身的年轻人,未曾封侯,名声却已经很盛了。”
说到这里,贤妃微微出神。
她似乎隔着漫长的岁月,再度看见了那个策马过长街的年轻官员。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京中爱慕他的贵女不知凡几,你外公当初被你姨母缠得受不了,也曾经旁敲侧击试探过他。”
齐王睁大了眼,泪水未干的永和公主也听得愣住,兄妹二人的眼底都清晰地写着诧异。
贤妃笑了笑:“你外公眼界那么高,挑来挑去也挑不出来他哪里不好,除了出身差,可是穆宗皇帝重用他,眼看前途无量——谁知道,陈侯将那些来给他做媒的人,一一都拒了。你外公没办法,总不能上赶着嫁女儿,只好另外给你姨母定下婚事。”
她还记得,她的妹妹是哭着上了花轿的。
“后来有一天,陈侯忽然成婚了,娶了一个从京外带回来的孤女,婚事办的很盛大,当时人人都想见那孤女,陈侯却将她藏得很好。你姨母已经成婚了,听说此事还是气得在我面前直哭,一心想看看那孤女到底长什么模样,哪里来的福气。”
“人人都羡慕,说那孤女好运气。结果呢,只过了几年,陈侯获罪身死,阖府上下都没能保全,那孤女据说殉情自尽了。到这时候,我们才觉得庆幸,幸好你姨母没能嫁过去,否则获罪受牵连的,就是我们家了。当年她哭得那么伤心,谁又能知道原来冥冥之中,避开了一桩大灾祸呢?”
贤妃俯身,爱怜地摸着女儿长发:“咱们不能只看眼前,要看未来。”
点到为止,贤妃不再说下去。
剩下的话,也不能出口了。
——要看未来。
朝臣叩首呼万岁的天子,终究不是真正能够千秋万载的仙人。
贤妃轻轻擦去女儿颊边的泪水:“但是现在,我们要耐得住性子,母妃不让你忍气吞声,但我们至少要先看清局势。”
贤妃轻声道:“我看,永乐这次回京,短期内不会走了。”
齐王一直沉默,闻言讶然抬首。
直到此刻,他才从母亲平静的语调中捕捉到一丝波动。
“我听说,永乐这几天,一直在东宫里待着,帮太子妃准备乞巧宴。”
齐王眉头皱起。
对他来说,妹妹和永乐的争端只是小打小闹,但听到太子妃三字,由不得他不郑重。
明德太子薨逝三年了,那团名为东宫的阴云依然没有从他的头顶移开,甚至变得更为浓重。太子妃裴氏接管了东宫的一切,又将手伸向了后宫的宫权。
而皇帝对此默许,并且纵容。
齐王本来以为,太子妃拿走母妃手中的宫权,终究还要还回来。东宫内外都要太子妃亲自主持,再加上六宫宫权,她会分身乏术,活活被宫务拖死。
但永乐和太子妃走到了一起。
这究竟是偶然,还是太子妃存心想要寻找一个能帮她分担宫务,又不至于偏向诸王的盟友?
倘若真是如此,这是不是出自于父皇的授意?
齐王眉间隐现郁色。
“明日就是乞巧宴了。”贤妃轻轻地说,“明晚,或许能看出些门道。”
第11章 公公
时间渐渐流逝,烈日照进窗中,投下的影子不断偏斜。
房中一片寂静,唯有落笔于纸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嗒的一声。
随着时间流逝,冰鉴中的冰块融化,冰山倒落,发出轻响。
与此同时,景涟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好了。”她说。
不必景涟多费半个眼神,侍立在旁的竹蕊已经自觉捧起账簿,将账簿交给内侍怀贞,再由怀贞捧到太子妃面前。
太子妃闻声抬首:“辛苦了。”
景涟诚实道:“还好。”
这叠账簿看着吓人,实际上并不需要景涟从头到尾事必躬亲。景涟只需令专司计算的女官轮番核实,她自己检阅后随机抽查,方能短短三日算完。
否则的话,这么厚的账簿,如果只让景涟一人来核对,没日没夜算到猝死都不可能赶在乞巧宴前算完。
太子妃的目光从账簿上一掠而过,理了理书桌上堆叠的公文,微笑道:“永乐,愿不愿陪我去福宁殿走一趟?”
景涟自己在国公府中也办过宴会,闻言一想便知——明日即将开宴,太子妃需得提前一日,向皇帝禀报情况。
她跟着太子妃起身:“好。”
太子妃颔首,顺便转头吩咐怀贤:“去梅雪阁传话,今日不必来了。”
东宫诸妃,以太子妃为首,太子妃之下良娣最尊,位同前朝的东宫侧妃,有资格写入玉牒,独享一座寝宫。再往下良媛、良仪、承徽等,位份待遇虽有不同,归根结底都只算是低等妃妾,全都安置在一处占地宽广的院落中。
那处院落名为梅雪阁,生育了二公子的谢良媛与和雅县主的生母王良媛都居于其中。
怀贤领命而去。
景涟和太子妃并肩向外走,闻言信口道:“两位良媛倒是勤谨,日日带着孩子前来请安,从无一日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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