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她先觉得不对,微微蹙眉。
——东宫共有三位皇孙,生母三人皆在。
两位日日前来请安的良媛勤谨,那还有一位不就是懒怠?
自从莫名其妙应下帮太子妃准备乞巧宴,回宫的这几天,景涟日日待在东宫中埋头算账,与太子妃朝夕相对,二人关系拉进不少。
景涟还不至于顾忌一位东宫良媛,即使那是皇长孙的生母。
既然想到,她便问出口了:“对了,我还没见过景檀呢。”
“还在养病。”太子妃平静道。
这下景涟眉头是真的皱起来了:“不是说只是风寒发热,养了几天还不见好?”
她有心倒向东宫,看重的是太子妃,而太子妃行使权力,本质上是代夫教子。
东宫皇孙目前看上去似乎不重要,但又很重要。
二公子年纪太小,未必能顺利成人。皇长孙要是病恹恹的养不住,太子妃手中掌握的东宫权势也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太子妃提裙登辇,裙裾不动,气定神闲:“赵良娣身为人母,爱子情深,想让景檀多休息几日。”
这话初一听似乎有理,景涟的眉尖却扬了起来:“皇长孙什么时候轮到一个良娣教导了?”
她自幼长于宫中,有些话不必多说,一听就明白其中深意。
——皇长孙的病应该早就好了,之所以迟迟不来拜见嫡母,是因为生母赵良娣和嫡母太子妃在博弈。
或者说,是赵良娣单方面以为自己有资格和太子妃博弈。
本朝宫中没有强行拆散亲生母子的规矩,皇子们出于避嫌的需要,年满七岁全都挪到重明宫居住,公主则可以随母而居。
景涟是个例外。
贵妃疯癫,不能教养子女。生母尚在,皇帝无意为她另择养母,所以单独将一整座含章宫赐给景涟居住。
但东宫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明德太子死后,东宫之所以还能保持如今的超然地位,是因为太子妃。
皇帝有意稳定朝局、遏制诸王,故而在明德太子重病时,还为他迎娶了出身高贵、才学过人的太子妃,正是为了借太子妃身后势力扶持东宫。
凡事有利必有弊。
面对出身高贵的太子妃,即使是皇帝也不能既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
太子妃嫁进东宫,年少守寡,对于女子而言是极大的委屈,所以皇帝必须要在其他方面补偿她。
太子妃没有丈夫,皇帝给她超然尊贵的地位。
太子妃没有孩子,明德太子的孩子全都是她的孩子。
皇长孙毕竟还只是皇长孙,而不是皇太孙。
即使他是皇太孙,年纪如此幼小,没了太子妃扶持,他依旧什么都不是。
赵良娣此举可谓愚蠢。
皇长孙地位还未稳固,她就迫不及待想争一争生母和嫡母的高下。
这和赌徒尚未得知赌局结果,就忙着为了幻想中的财富争斗有什么区别?
太子妃不置可否:“母子血脉相连,这是人的天性,本宫也不能违背。”
景涟心想:我信你个鬼。
和太子妃相处几日,她从未见过太子妃动怒。
太子妃永远端庄高贵,镇静从容,即使去外书房接见东宫属官,处理朝政时,也依然从容而去,从容而归。
在宫里,一切从容不迫、仪态优雅,都需要绝对的权势和手段来维持。
倘若太子妃表里如一,温柔贤惠,那景涟现在看到的应该是她的坟头。
太子妃注意到景涟的神情,嫣然一笑,并不多言。
她抬起食指在唇畔轻轻一点,是个噤声的手势,有种坦坦荡荡故弄玄虚的神秘和促狭。
由太子妃做来,分外好看。
仿佛冰雪消融,恍若神妃仙子。
即使景涟,也看得微微怔住。
她很快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双颊浮现半分绯色,眉心微蹙。
煞是好看。
太子妃执杯的手忽而一顿,旋即神色如常。
.
太子妃并没有刻意卖关子。
进了福宁殿,她先向皇帝禀报明日乞巧宴的种种筹备,又特意禀报了景涟所做的贡献。
分明景涟只是算了一本账,被太子妃说出来,也没有刻意夸大其词,却像是她撑起了半个乞巧宴。
饶是景涟,都听得有些心虚羞愧,连忙出言推辞谦虚。
皇帝却全将景涟的谦虚当做耳旁风,先赞扬太子妃,又夸奖景涟,末了道:“也不要太过劳累,你帮太子妃打个下手就是了。”
然后皇帝命李公公开内库,挑选珍宝分赏太子妃与景涟,并且说定国公已经入宫请罪,和离旨意召来宗正与礼部尚书很快就下,大力鼓励她出去玩。
怀贞跟在太子妃身后,闻言不禁悄悄咋舌。
他从前只听说皇帝宠爱永乐公主,今日亲眼见到,才知道皇帝对永乐公主已经不是宠爱了,而是溺爱。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赏赐太子妃是顺便,皇帝还是在变着法的给永乐公主奇珍异宝。更不要说鼓励她出去玩耍,要知道,天子无家事,永乐公主三次和离着实有些惊人,和离旨意一下,皇帝也免不了要面对御史无休止的弹劾与劝谏。
这种毫无底线的娇惯与纵容,永乐公主至今没有养成飞扬跋扈唯我独尊的脾气,真是出乎意料。
太子妃谢恩,话锋很快一转,提起东宫二公子景桥、县主和雅,表示皇孙身份尊贵,想要为他们生母增添脸面,准备以良娣待遇供养两位良媛。
景涟眉梢微扬。
——太子妃果然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
提升东宫妃妾待遇,太子妃自己就能办,却要禀到天子面前,分明就是另有深意。
果然,皇帝张口便问:“朕听说景檀还没回书房读书?”
太子妃已经为此事来请过罪,闻言再度俯身,四平八稳道:“太医前日禀报,景檀已经痊愈,需好生照料、避免见风,赵良娣有意使景檀多休养两日。”
皇帝道:“赵良娣竟越过太子妃来安排皇孙读书吗?”
显然,皇帝对东宫中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赵良娣与太子妃的角力——或者说,赵良娣单方面的角力,根本没能瞒过皇帝。
太子妃低头不语。
皇帝话音中隐带不悦,并未掩饰,但那不悦显然不是针对太子妃。
殿上珠帘轻响。
帷幔分开,青色道袍下摆映在太子妃与景涟低垂的眼底,越来越近,近到衣摆上绣着的隐云纹都清晰可辨。
皇帝慢慢捻着一百零八颗的念珠,平声道:“就依你所言,那二人生育皇孙有功,许以良娣待遇,李进!”
李公公连忙应声。
皇帝道:“去取一对如意分赏二人。”
李公公连忙应是。
太子妃温声:“儿臣代二位良媛谢父皇恩典。”
皇帝又道:“景檀是东宫长子,应该由嫡母教养,往后挪到惟勤殿去,不许赵氏插手。”
太子妃却道:“儿臣谢父皇体恤,只是母子亲情乃天伦,儿臣不忍强行拆散。况且,儿臣事务繁忙,恐怕不能事必躬亲照料景檀,放在惟勤殿似有不妥。”
景涟在心里给赵良娣打了个叉,然后为皇长孙默哀片刻。
赵良娣急着争夺生母嫡母在皇长孙心中地位,太子妃却直接来了个釜底抽薪——没关系,皇长孙是你一个人的儿子,本宫换个孩子扶持也是一样。
看谢良媛日日带着孩子前来请安的态度,显然是个远胜于赵良娣的聪明人。
——皇帝终究是对长孙有几分格外特殊,又或者是二公子景桥年纪太小。太子妃提出提高两位良媛待遇,想要转而扶持二公子,皇帝却终究不忍直接放弃景檀,想将皇长孙放到太子妃膝下。
但太子妃显然不愿。
皇帝沉吟更久,再开口时,居然罕见地退让了:“既如此,景檀先在会宁阁继续住着,只是赵氏不足以抚育皇孙,为免她言行不当教坏了孩子,让她迁居别宫。”
这是怕赵良娣心生怨怼,教坏皇长孙还在其次,若是对其他两个孩子下手就不好了。
太子妃自然不会再度拂逆皇帝,低头领命。
说完这些家事,内侍入殿来报,在皇帝耳畔低语,难免泄露进太子妃与景涟耳中只字片语。
皇帝转向二人:“宗正与礼部尚书来了,永乐你……”
‘永乐’二字尚未说完,只见景涟一震,骤然告退,速度快的像背后有鬼在追。
太子妃:?
景涟几乎是拽着太子妃登上了轿辇。
直到坐定,太子妃才来得及问出口:“怎么了?”
景涟心情复杂地看了太子妃一眼:“礼部尚书来了。”
太子妃自然接口:“圣上大约是召他来下旨的,和离要……”
说到这里,太子妃的声音戛然而止。
公主和离要通过宗正寺,同时知会礼部。
现任礼部尚书位高权重,在政事堂众宰相中排行第二,风评不错,裴含绎还与其打过数次交道。
不过不巧的是,礼部尚书姓言,他的嫡长子当年誉满京城,叫做言怀璧。
——没错,他就是永乐公主第二任驸马的父亲。
景涟曾经的公公。
第12章 死因
对于朝局,太子妃已经研究了很多年,比任何人想象的时间都要长。
知己知彼,方能做到百战不殆。
朝局是在不断变化的,所以政事堂每一位丞相,朝中每一位重臣,他们的出身、仕途、调任,太子妃都能做到了如指掌。
身为政事堂排名第二的丞相,言敏之的履历在太子妃心中异常清晰,甚至不必回忆就能轻松想起。
言敏之任礼部尚书已有七年,按惯例最晚后年便该调任,届时礼部尚书之位又会引起角力。
不过这一次,太子妃倒没有像往常那样考虑太多。
她的眉梢轻动,心想真巧。
——永乐公主六年内三次成婚,这三次成婚、三次和离,都是经由言敏之的手一力操办而成的。
更有趣的是,其中一次成婚与和离的对象,正是言敏之的亲儿子。
想到这里,太子妃微微侧首。
乌黑长睫垂落,遮住她眼底古井般幽深莫测的神色。
她朝旁稍稍斜身,靠在迎枕间,以一个平时不会做的动作支颐侧首对着景涟:“永乐你与言公子,当初也担得起一句天作之合的赞叹,又是为何……”
太子妃话未说完,留下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停顿,堪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典范。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但太子妃的姿态很放松,语气也很放松,无论怎么看,都是话赶话说到这里,然后信口追问一句。
问出口的同时,太子妃垂落的眼睫稍抬,眼底明珠般的流光闪烁,将景涟的所有神色变幻尽收眼底。
她没有从景涟的脸上看到任何情绪。
因为景涟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景涟平静道:“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与她的表情同样冷静,这并不是蓄意压制或伪装后的结果——无论是谁,被无数次追问过同一个问题,都能够像景涟这样,保持极度的漠然。
太子妃确认景涟的回答并非虚假,微露讶然。
景涟注视着车帘上一针一线精细绣出的鸾纹,平静道:“成婚那天晚上,我始终没有见到言怀璧,以为他和人私奔去了。后来才知道,原来他连夜进宫,请求父皇解除婚事。”
景涟说:“他还不如和别人私奔了。”
太子妃:“……”
太子妃道:“言公子如此行事,是言家理亏。”
“是啊。”景涟说。
太子妃疑惑:“那公主急着走做什么?”
言家理亏,要回避也该言尚书羞愧回避,永乐公主为什么搞得像是自己心虚一样?
景涟听出太子妃话中之意,冷哼一声:“我嫁给李桓时,规模排场都极大,比与言怀璧成婚时的排场还要盛大,就是刻意要压言家一头。风风光光下嫁不过三年,就匆匆和离,谁知道言敏之心里会不会嘲笑我。”
太子妃沉默片刻,很想说言敏之应该不会这么闲。
轿辇很快到了东宫与含章宫的宫道分岔口。
太子妃示意:“我先送你回去。”
夕阳西下,天边殷红如火,热气却仍未消散,轿辇外像一座蒸笼,宫道两旁花草半死不活,高处飞过的鸟儿都有气无力。
景涟绝不想自己走完剩下那段路,于是毫不客气地颔首表示同意。
太子妃莞尔。
二人在含章宫宫门前分别。
“明日乞巧宴见。”景涟道。
太子妃微笑道:“好。”
东宫轿辇调头,很快转过宫道拐角,消失在景涟视线中。
景涟收回目光,踏进宫门。
兰蕊迎上来:“公主。”
只看她神色,景涟心中便有了猜测。她先不急着开口,直到进入内室,只留下兰、竹二人,才问:“有什么发现?”
兰蕊说:“宫正司那边,崇德七年六月之前的所有宫人记录都没了。”
景涟蹙眉:“怎么回事。”
宫正司掌六宫刑赏戒令、纠察德行。自穆宗年间改制后,宫籍监归属宫正司管理,后宫所有宫女内侍,宫籍都存在这里。
文婕妤告诉景涟,崇德七年三月,何昭媛身边死了一位大宫女芙蕖。
宫籍上会记载宫人从生到死所有经历,包括死因。
想要查清芙蕖的死和贵妃有没有关系,从宫籍下手是最快的办法。
兰蕊道:“崇德七年六月,宫正司值夜宫人不慎打翻烛台,致使夜间起火,烧了好几间屋子。宫籍监那边存的全是纸张,火苗一燎就着,全都烧了。这起火灾现在还是宫正司三令五申拿来教导宫人的范例,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人烧着全家玩完。”
景涟:“……”
竹蕊:“……”
这起火灾来得太巧,景涟不相信巧合。
她闭上眼。
当初扶云殿侍奉贵妃的宫人,由于皇帝悲痛过度,迁怒他们侍奉不力,处死了许多。
过去看来,所有人都觉得很合理。皇帝爱重贵妃,因为她的死悲伤过度,甚至坚持要以皇后之礼将贵妃下葬宁陵,预备百年后与她合葬,为此迁怒宫人又有什么稀奇?
但现在,结合何昭媛一直以来古怪的态度,以及崇德七年六月前所有烧毁的宫籍。这样想来,母亲身边的旧人,竟然一个也没留下。
她的指尖无意识叩击桌面,笃笃作响,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景涟想:一定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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