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成之后,她取出了一顶玉环白金冠,郑重为弱冠之年的男子戴在了束发之上。
这是白惜时托宫中手艺精湛的匠人按照图纸打造的,不得不承认,戴上这顶金玉冠,越发衬得解衍清贵俊逸、英气逼人。
重要的日子,总要说些祝福之语,白惜时便也没有吝啬善意,笑对着男子道:“凛冬散尽,星河长明。从经往后,愿尔顺遂无虞,所行化坦途,所念皆如愿。”
解衍今日一身锦衣华服、长身玉立,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日进士及第、打马游街时的意气风发,漆黑的眸子犹如晴日静水,微风一吹,便泛起粼粼浅光。
男子同样回之以微笑,“谢厂督。”
旧事归尽,新元肇启。
解柔云在一旁看得直抹眼角,自入白府以来,她已从日日活得提心吊胆到渐渐适应,甚至,在今日这般融洽温和的氛围下,产生了一直留在这里也不错的念头。
其实,厂督真的挺好的。
不仅没有苛待过她与哥哥,亦会为他们出头,而与那些被发卖至烟花之地的女子相比,解柔云真真无比确幸自己当初的选择。
留下来,留在白府。
除夕夜的前几日,孟姑姑正在赶制香囊,大魏的新年有赠香囊图吉利的习俗。
白惜时从盥室内走出,披散着一瀑半干的青丝回到床边,便看见亮堂堂的烛火下,孟姑姑一针一线,正在香囊上绣着一只于绝壁上攀登的山羊。
今年是羊年,所以孟姑姑给每一个人的香囊上,绣的都是不同形态的羊。
白惜时觉得有趣,凑过去看了一会,继而像是想到什么,突然问道:“姑姑会绣麒麟吗?”
“会。厂督是想将你的香囊换成麒麟图样的?”
“不是。”
卸下了一身男装和束缚,在这间屋内,在孟姑姑面前,是白惜时最放松的时刻,眼中漾起点点笑意,“我想让姑姑帮我再绣个香囊,送给一个朋友。”
思及此便找来笔墨,白惜时在纸张上慢慢描画出一只威猛的麒麟兽,只不过在这只麒麟的脑袋上,还戴着一顶憨态可掬的绵羊帽子。
白惜时画完观摩了一阵,又提笔修改了几处,满意之后才推至孟姑姑的面前,“就绣成这般形态的,姑姑可以吗?”
“这麒麟模样好生新奇,又威风又……有些可爱。”孟姑姑端详了一阵,笑了起来,“应该是可以的,我且试试看吧。”
“厂督如此用心,是要送给什么重要的人吗?”
白惜时:“故交。”
魏廷川如今在京城早已没有家人,自然也没人会为他准备香囊,都说新春香囊寄托美好的祝福,那便愿他在战场上犹如这麒麟般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也如这绵羊,绵长如意,长乐时祺。
孟姑姑做香囊的速度很快,没过两日,原先那纸上画着的图样便栩栩如生绣制在香囊之上。这日碰见厂督回府,知她一会还要再次出门,不知道又到何时才能回来,孟姑姑便直接趁四周无人,在厅堂内将香囊拿了出来,问厂督可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白惜时仔细端详了一阵,实在觉得这香囊独特又精致,就是右下角,空了一些。
“姑姑,能否再在这枚荷包下方绣个字?”
“厂督想绣什么字?”
“川。”白惜时道。
实在是看出了厂督对那位友人的特殊,孟姑姑点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写字不大好看,不如厂督替我先写在香囊上头,然后我照着印子绣上去?”
觉得可行,白惜时便当即挑了最细的一支笔,在香囊上写了起来。
一气呵成、端正清秀,在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解衍正好阔步走了进来,男子低声禀报,“厂督,一切就绪,可以出发了。”
闻言停笔起身,白惜时将那香囊又交还给了孟姑姑,“就按照这个绣吧。”
可能是那香囊的图样太过新奇,亦或者是颜色惹眼,总归解衍在抬头之际,恰巧看见了孟姑姑将香囊收入袖中,同时也隐约看见了那刚写上去的暗色字体。
虽距离隔的有些远,瞧得亦不是很真切,但还是像极了一个字。
眸光随之一顿,解衍于原地驻足片刻,最后还是孟姑姑的疑问让他恍然回神,继而转身抬步,快速跟上了已经迈出门槛的白惜时。
很多人其实都知道,大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姓解名衍,字淮州。
而那个字,很像“州”。
会是“州”吗?
解衍此前的人生中,难得会有觉得矛盾的时候,但自遇见白惜时以来,这种情绪似乎开始时常光顾他的生活。
想回避,想远离,明知不该,却也会克制不住想要走近。
正如那一枚香囊,他也会控制不住地猜测,厂督亲笔题字,难道是要给他?
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他甚至没有进一步去求证心中的疑问――厂督古怪的脉象。
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他为什么会时常挂心在意?
这个答案,解衍不愿深想,甚至刻意忽略,因而便也没有再去探究那脉象的缘由。
不过很快,香囊一事,除夕之夜便给了解衍答案。
他获赠的,是一只绝壁攀登的山羊香囊。
解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难以忽略那萦绕上心头的陌生感
――空荡,空荡荡的坠落感。
第27章
镇北将军魏廷川回京,算是春节之后朝堂之内的一件大事。
定国公以谋逆之罪论处,满门抄斩,一时间武将之间人人自危,担忧皇帝对手握兵权的将领都会产生猜疑忌惮。
定国公之事只是个例,亦是对方谋反在先,为了安抚人心,表明态度,皇帝对魏廷川回京之事便尤为重视,吩咐下去隆重操办,意图以实际行动告知这些武将,只要安分守己,戍守家国,天家自会看在眼里,绝不亏待。
因而镇北将军正式回京的那日,声势浩大,街头巷尾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皇帝亦亲临接将台,于高高的楼台之上,迎接打赢胜仗的将士们凯旋。
为确保皇帝安危,这一日,东厂、禁军、锦衣卫悉数出动,白惜时一边观察着四处有无异动,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往城门的方向张望。
十年了,他终于,又回来了。
金光普照,城门大开。
整齐划一的步伐之声由远及近,紧接着,黑压压的一片队伍荡开拥挤的人群,势如破竹般朝着接将台的方向行进。
骑兵开道,步兵殿后,马蹄铮铮,尘土飞扬。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男子从一个黑点,一寸一寸清晰起来,再到身披玄甲,眉目冷冽,白惜时一颗心随着那行进之声,亦节奏加快地跳动起来。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须臾之间,大军行至接将台下,继而队伍迅速从中间撕裂开来,一分为二,于中间让出了一条长长的过道。
过道之中,唯有一人端坐骏马之上,缓行于最前方,继而掀袍下马,高声行礼。
“臣魏廷川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身后将士紧随其后,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众将士平身。”
身姿英挺,仿若青松,魏廷川一步一步走上接将台,也一步步距离白惜时越来越近,一身玄甲裹住男子劲瘦高大的身躯,棱角分明、气势逼人,自有一股临危不惧武将的风骨。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与皇帝同行的严肃时刻,路过白惜时的时候,竟突然侧过头来,冲她微一颔首,继而眨了下眼。!
垂下身侧的手指蜷了蜷,白惜时尽量用平静的表情掩盖下心底的波澜,下意识看了眼左右,还好,周围并没有其他人。继而整个人也放松了些,一放松,唇角便像有自己的想法一般,浅浅扬起了一个弧度。
这种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小动作,令白惜时觉得欣慰确信,她更加笃定这几年的时光并没有在二人之间产生隔阂,亦没有磨灭掉她与魏廷川之间的默契。
随着众人的步伐,白惜时跟在皇帝与朝臣之后,自以为没有人发现方才之事,然而却不知,已有一个人将一切尽收眼底。
此刻,滕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这二人,相熟?
回到宫中之后,便是宴请群臣的环节,白惜时作为内宦,并不需要参加此等宫宴,锦衣卫亦然,因而进去之后没多久,滕烈便与蒋寅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此刻看见白惜时还未离开,蒋寅过来招呼,“任务已经完成,厂督怎么还站在这里?”
他们此番只负责皇帝在宫外的安危保障,眼下既已回了宫,剩下的便交由禁军即可。
今日的白惜时似乎心情颇佳,说起话来亦和颜悦色,“咱家还要再等一会,你们有事便去忙吧。”
蒋寅:“厂督可需帮忙?”
“不用。”
白惜时与蒋寅、滕烈说之际,目光仍时不时会关注汇贤院内的宫宴动态,此刻话音刚落,便见已经卸了战甲的男子,一身玄色锦袍如琼枝一树,一边言笑晏晏与迎上来的官员们打着招呼,一边越过众人走了出来,目光往院外一览,很快便定格在了白惜时的身上。
面上带着久别重逢的笑意,魏廷川阔步而来,气宇轩昂,即便此刻仍有滕烈、蒋寅等人在场,男子亦不避讳与白惜时的相熟。
“许久未见,惜时长大了,也长高了。”
魏廷川站定,打量了片刻眼前之人,继而眉目舒展,不无玩笑道:“不过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在哪都能让人一眼注意到你。”
闻言低了低头,白惜时唇边亦沾染上笑意,“世子说笑了。”
“如今不必再叫世子了。”
对于这个旧称,魏廷川已经很长时间没听人提起。往事如过眼云烟,一朝归来,男子似是有许多话想要与这位故友说,然这个时候已有小太监匆匆赶来,催促他快些回席。
眼下,显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明白里头还有一众文臣武将等着,魏廷川长话短说,“我出来是要问你,明日可有空闲?离京这么多年,倒是想念这京都的美食,若是得空,请你吃饭。”
“也正有一件事要告知你。”
白惜时没有让他久等,一点头,很快便回了一个“好”字。
“那便这么说定了。”
魏廷川潇洒一笑,利落转身,长腿迈着沉稳的步伐随着小太监回到了今日特意为他举办的这场盛大筵席。
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走到哪里都会发光吧,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白惜时不无欣慰地想。
……
出宫的路上,白惜时有些心不在焉。
千闵、蒋寅几人走在后头,蒋寅忍不住去问千闵,“我竟不知,你们厂督竟与镇北将军相识?”
千闵心中正在想着其他事,“……我也不知。”
“啧,你这属下怎么当的?”
千闵不服,“谁敢去查厂督的旧事?你们指挥使你敢查吗?”
蒋寅:“……这倒也是。”
听见后头两人议论,滕烈又看了眼几步之遥的白惜时,此刻他虽面色如常,但步伐之轻盈似乎显露出了几分主人此刻的心境。
白惜时与魏廷川,应当不止是相识这么简单。
―
宫门之外,解衍已立于马车旁等候,他眼下仍是待罪之身,并不能自由出入宫廷,便也没有参与上午的保卫任务。
一行人登上马车,又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当天夜里,白惜时回到了府中,办了一天的差事觉得腹中饥饿,她便命人下了两碗面,招呼着解衍坐下同吃。
解衍也觉察出了厂督今日的异样,似乎是……格外的愉悦。
连对待那些案犯,都变得比原先有耐心。
解衍:“厂督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喜事?”
“没有。”
停下挑起面条的动作,白惜时抬头,“咱家今日看起来有什么不一样?”
这么明显吗?
其实并不太明显,若是不熟悉白惜时之人,自然看不出端倪,但解衍还是从细微之处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既然她不想提,男子便也不欲再问,一摇头,亦低头开始吃面。
不过白惜时此刻望着解衍,很容易又想到另一个人,“哦,对了,我明日晚上有事,你办完差事自行回府即可,不必等我。”
其实以往这种白惜时独来独往的情况亦不少见,但此前她从不会提前告知解衍,都是说走就走。
因而,这便越发让人觉得奇怪,然解衍很好地隐藏住了自己的疑虑,闻言只顿了片刻,答了一句“好”。
厂督今日,着实不寻常。
他要去做什么?
白惜时的这种不寻常,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因为她罕见的在傍晚时分又从东厂回了趟府邸。
只道是要换身衣服。
东厂之内,是备了两套厂督的常服的。
解衍不知当时心中是作何感想,只看着白惜时策马离去的背影,莫名加快了处理手中案册的速度,因而当他踏着落日回府之时,恰好碰见了再次出门的白惜时。
解衍驻足在了原地。
白惜时此刻已然换了一身行头。而这身行头,是解衍以往从未见过的。
以往的白惜时,即便着常服,也是以方便利落为主,通常选择青色的圆领窄袖长衫。
但今日,当他踏出府门之际,一套月白色的广袖长袍,内搭交领银纹衽衫,蓝色丝帛腰封将他整个人衬得挺秀不拘,雌雄莫辨之感更加强烈,飘逸卓绝犹如月下谪仙。
解衍晃了下神,迟疑片刻,才又抬步走了过去。
见男子隐隐有忪怔之色,白惜时:“咱家这样子很奇怪?”
其实她在出门前并不准备穿这身,只是孟姑姑应也看出她对此次赴约的重视,又听闻是好友,便一直在旁怂恿试试这件新做的衣衫,她才姑且尝试。
穿上后,孟姑姑一个劲的夸好看,这一身又是孟姑姑亲手为她缝制,为了不扫兴,她也便没再换下来。
不过白惜时此刻其实挺别扭,就跟个大奸臣故意装文人墨客似的,端得她难受。
但解衍和旁人显然没觉得白惜时端着。
不,非但不奇怪,还很美,也很合适。
此刻面前之人可谓风雅清正,连一旁伺候的下人都面露惊艳之色,但解衍不知为何,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只略一摇头,否认了她口中的奇怪,继而改口问道:“厂督要去何处?”
“临江楼,你也去过,之前俞昂所邀的那间酒楼。”白惜时倒也没有避讳解衍,“见位朋友。”
朋友?
解衍其实很想问,是哪一个朋友,值得厂督如此兴师动众?
但这个问题,显然越界了。
不过很快,解衍就猜到了那位朋友是谁,因为白惜时在即将上车之际,似乎又检查了遍周身东西是否带齐,继而在袖中一阵摸索,拿出一枚香囊,确认还在,又仔细收好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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